李知诰震惊得难以复加的怔坐当场,半晌无语。
李知诰的亲卫统领邓泰眼神在姚惜水、李知诰脸上打转,细辨下来,确认有一些相肖的地方,只是他心里也难以相信李知诰与姚惜水两人之间有血脉之亲,更难相信他们竟然还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宗室子弟。
倘若李知诰是前朝宗室子弟,生前曾为李普部将、李知诰的生父邓石如,又是谁?
再说邓石如战死,李知诰过继到李普膝下时,已经年满十五岁,当时前朝还未覆灭,倘若李知诰真是宗室子弟,有必要在那时就如此费尽心机的隐姓埋名吗?夫人布这样的棋,得有多深啊?
再说李知诰对这些往事以及自己的身世都完全没有记忆,应该是在三岁之前就被送到邓石如的家中当成亲生子养了起来,那就差不多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三十年前,前朝昭宗才刚刚病逝、僖宗才刚刚继位吧?
这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夫人说单凭胎印,大哥心里多半也会存疑,”姚惜水看得出李知诰及邓泰内心里巨大的震惊跟疑问,绝美的脸颊锁住内心的波澜,继续说道,“邓公当年实乃神陵司潜伏于江淮军的一名头领,此乃他生前留在夫人那里一封手书,里面有讲到为何前朝未灭,神陵司就将大哥藏匿他家的原因。邓公战死时,大哥也有十五岁了,相信手里也保留着邓公的家书,可以拿出来验看笔迹……”
姚惜水将琴台旁一只檀木匣子取过来,打开取出一封旧迹斑驳、纸页黄的手书递给李知诰。
前朝末年经昭宗、僖宗两帝而亡,前后历时逾四十年,昭宗年轻时砺志图新,还一度有中兴前朝的迹象,神陵司就是昭宗以修陵的名义秘密设立。
史书记载昭宗病逝宫中,但实际上昭宗死于梁国太祖的鸩杀。
虽然昭宗死后,僖宗继位,还延续前朝国祚逾十二年,但僖宗差不多已经完全沦为当时封梁王的梁太祖手里所控制的傀儡,沦为梁王手里号令天下诸侯的工具而已;而当时的宗室都成为梁太祖圈养的牲口,几乎都处在梁太祖的监视之下。
当时,关中及河洛地区作为前期根基之地,早已经被诸侯争胜打得稀烂。
一度为前朝宗室视作藩篱的神策军,被梁军逼得撤入川蜀后却不思进取,没有将领想到要夺回关中、拯救帝室皇族,反而在川蜀陷入争权夺利、厮杀不休的混乱局面之中,等到最后王建胜出,占据川蜀,更不知前朝是为何物。
神陵司在昭宗被鸩杀之时,就已经意识到前朝的覆灭不可挽救,李知诰作为昭宗嫡孙、鲁王妃新生才两年的幼子,第一时间被送到潜伏于江淮军中、时任营指挥使邓石如家里寄养。
而为了掩人耳目,邓石如当时年仅三岁的儿子邓泰,则送到神陵司的秘密基地,与其他被神陵司收养的孤儿,从小便进行刻苦而残酷的训练……
看过邓石如生前留下来的手书,不要说李知诰了,他身后的嫡系亲信邓泰也是愣立当场,像是被雷劈中之般,怎么都难以相信李知诰的“生父”邓石如,实际上会是他的生父,而他并非无父无母的孤儿?
这也是未免太荒谬了吧?
李知诰艰难的回头看了邓泰一眼,事实上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的一些老人常说邓泰与他的“生父”生前颇为相肖,还有人开玩笑说邓泰是他生父在外面寻花问柳留下来的孽种,没想到真相会是如此的残酷与荒谬。
“邓公付出那么大的牺牲,父子二人皆贴身侍卫大哥身侧,相信大哥能明白邓公的遗愿是什么。”姚惜水说道。
李知诰直觉身负山岳,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的问道:“你说你也是前期宗室子弟,不知你是出自哪一脉的子女?”
“十八年前,梁太祖囚鲁王、崔昊等前朝王公大臣于白马驿杀戮之,继而纵兵掠城,鲁王府是夜大火,鲁王妃受辱而死,子嗣、奴婢三百余人皆焚于大火,史载曰‘白马驿之祸’。史书没有记载的是,当夜有五岁的女婴在茅坑里藏了五天五夜,最终等到夫人赶到才躲过一劫,”姚惜水面无表情的说道,“大哥的娘亲是鲁王妃容氏,我的娘亲是鲁王侧妃姚氏……”
李知诰这一刻心脏似被什么狠狠的刺了一下,姚惜水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难以相象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子当年经历这些是多么惨痛的人生记忆,也难怪当年她被夫人带回来时,有好几年都不吭不声的苦练剑技。
“夫君,你难道以为惜水这些年都满口唤你大哥,是虚情假义吗?”苏红玉也是泪眼婆娑,柔声问道。
李知诰抬起头来,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溢出来,他哪里能想到这一切的背后是那样的曲折,哪里知道比他年轻十岁的惜水,身上背负着这么沉重的一切,却还瞒着他这么多年?
“大哥,这时候可是愿意告诉惜水,邓泰这次去叙州到底听韩谦说了什么吗?”姚惜水问道。
李知诰见姚惜水不相信他之前说的是实情,以为他之前有所隐瞒,这时进一步将实情相告道:“我让邓泰去叙州,是希望叙州能坚持我对永州用兵,解决掉行尚书省在南面的后患,以便能彻底腾出兵力,收拾北线的形势,但邓泰在黔阳就被田城挡住,被赶了回来,确实没有见到韩谦。”
“这没有道理啊?”姚惜水迟疑的问道。
李知诰见姚惜水这么说,也便知道姚惜水过来之前,夫人对他这边的反应早就有所预料,似乎也认定叙州对他的请求必然会有回应。
毕竟一直以来,谁都以为他是信昌侯李普的养子,而在他与韩谦联手起的襄州兵谏一事里双方已经形成难以弥补的裂痕;这也造成在面对神陵司压制时,他与韩谦的立场必然应该是一致的。
李知诰都满心不解韩谦为何会拒而不见!
“确是如此。”邓泰这时候说道。
“那黔阳那边可有什么其他的异常?”姚惜水问道。
“没有。”邓泰摇头说道。
“大哥以为韩谦这是为何意?”姚惜水看向李知诰问道。
李知诰摇了摇头,说道:“你也知道我这人自视甚高,但韩谦神鬼奇谋,当世应在三五人之列,我看他不透——我之前猜测他可能会坐看局势破乱、待价而沽,也只是一说,当不得真。”
“是啊,即便他不支持此时对永州用兵,也没有必要不见大哥派去的人。”姚惜水苦思不解道。
邓泰看向姚惜水问道:“既然督师与你乃是兄妹,又是前朝遗孤,夫人为何不支持督帅对永州,而在此时分督帅的兵权?”
“夫人说郑榆、郑畅、沈漾都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更何况还有一个韩谦。”姚惜水说道。
事实上这次就是沈漾与杨元溥的态度太不坚定,直接选择妥协,加上叙州也保持沉默,对永州用兵的计划已经可以说彻底破产。
李知诰沉默着没有吭声。
这时候有军校跑过来禀事,看到李知诰、邓泰站在后院亭里神色怪异,微微一怔后才上前来禀道:“军中又有好几人开小差潜逃,此时被捉到曹参军那里,曹参军派末将过来,询问督帅要如何处置。曹参军说要再不严厉处置这些兵卒,恐怕军心难稳啊!”
“怎么,邵州军也有龙雀军将卒潜逃返回金陵吗?”姚惜水问道。
“是的。”李知诰无奈的点点头道。
虽然金陵事变时,龙雀军主要将领在金陵的家小眷属,基本上都成功逃出来了,事后也有惊无险的分批送回到岳阳,将领心思还算稳定,但普通兵卒的眷属家小还有四万多人留在金陵。
在金陵、池州一直到江州都被安宁宫兵马控制的情况,这么多的妇孺老小根本就不可能跨越千里之地疏散到鄂州以西。
这一批妇孺老小差不多是左右龙雀军近四分之一精锐兵卒的家小。
在信昌侯李普被信王用作诱饵,好不容易在金陵、润州集结起来的七千精锐被重创之后,诸军所涉及到的这批精锐将卒兵,心思就变得极不稳定。
这也是天佑帝结合府兵制及部兵制在各地推行军府的根本所在,就是要削弱将帅对兵卒的控制。
这十多天,九峰城、五指岭、狮子岭一带的驻军,陆续有近百人携带兵甲潜逃出去,但也有不少被巡营的将校捉住;他相信驻守在岳阳、潭州的右龙雀军、五牙军,多半也有一些将卒开小差离开行营。
不过,李知诰一直都不忍心严厉处置这些人。
这一次,李知诰同样是不忍心严厉处置这些因为惦念家人安危而开小差离开营伍的家人,吩咐过来报信的小校说道:“告诉曹参军,将这些人暂时先关押起来,先不要为难他们,等过段时间再处置。”
姚惜水知道李知诰有时候心思有些软,但她也不会在这种事上指手划脚说什么,毕竟李知诰所展示出来的能力,要比她,要比李冲、柴建、周元等人强出太多,也是李知诰当年在襄州时果断选择跟韩谦合作,阻止她们当时所犯的致命错误,才没有叫他们满盘皆输。
今天得知自己的身世竟然藏有如此惊天秘密,待小校离开,李知诰也是心力耗竭,疲惫异常,站起来便要红玉先安排惜水到偏院休息,有什么事情待到明天再说,但他站起来,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问邓泰:“叙州最近可有人通过雪峰山、邵州境内潜往衡州?”
“目前还没有现。怎么了?”邓泰疑惑的问道。
“韩谦不是不见你,是他人不在叙州!”李知诰拍着大腿说道。
“怎么可能,他不在叙州,他去了哪里?”姚惜水震惊问道。
“他去金陵了!”李知诰说道。
“怎么可能?”姚惜水脑筋还是没能转过来,都不知道李知诰思绪怎么就在突然之间跳跃到这点去的?
“我军中都有近百将卒心念眷小开小差出逃,叙州也有一批左司斥候、子弟,有父母家小留在金陵,怎么可能没有一人潜逃回金陵?”李知诰反问道。
姚惜水这时候明白李知诰为何有此猜测了。
倘若叙州有人开小差返回金陵,分散潜走的话,肯定不可能乘船经沅水、长江前往金陵——对个人来说,很难搞到船,混上船也很难藏匿行踪,返乡之路会变得更曲折。
而翻越雪峰山、经邵州前往衡州,再经袁州、洪州借道走陆路回金陵,是为捷径。
在韩谦的训练下,左司斥候、子弟对山川地理极为熟稔,知道分散回金陵要怎么走。
邵州没有觉察有人分散过境,这本身就是一个异常现象。
要么韩谦将有开小差倾向的人都控制起来的,要么就是韩谦集中安排这些人走水路乘船潜回金陵;这样的话,就没有必要走陆路了。
再结合韩谦此时拒见李知诰派去的人,韩谦这时候确实有可能亲自带着这些人潜往金陵了。
“他此时去金陵能做什么?”苏红玉困惑不已的问道。
姚惜水也为李知诰的推测所说服,但内心深处更加震惊不已、疑惑不已,如苏红玉所问,韩谦此时去金陵干什么?
姚惜水转念想到一个可能,迟疑的看着李知诰,问道:“韩谦此去金陵,是要收买那些有家小眷属留在金陵的龙雀军将卒的军心吗?”
“确有这个可能,他被太妃、夫人联手排斥在岳阳之外,对潭王殿下的影响力也被日益削弱,他心不甘心于此。倘若侯爷他不敢率领残部留在润州庇护四万多将卒家小,韩谦此时出现在润州,哪怕他最后只能带出千儿八百人出来,所有有家小滞留在润州的将卒都会对他心怀感激。到时候左右龙雀军将卒对侯爷不满,而呼吁韩谦出山,这自然将成为他重回岳阳核心的最大凭仗!”邓泰作为神陵司培养的核心弟子,能为李知诰用为嫡系亲信,见识自然不会比姚惜水差到哪里去,而韩谦城府深沉、善剑走偏锋用险计的印象,早就在他的脑海里打下深深的烙印。
李知诰没有说话,心里却未必认同姚惜水与邓泰的判断。
虽然直觉告诉他,韩谦必然已去金陵,虽然姚惜水与邓泰的猜测看似是很合情合理,但他总觉得还是小看了韩谦的格局。
毕竟以叙州的基础,韩谦真想要重回岳阳核心,有的是其他办法,没有必要如此用险,只是他也想不明白韩谦为何一定要亲自去金陵,而韩谦到金陵又能干得了什么?
“韩老大人为国为民,唯心赤诚,只是此时安宁宫大肆宣扬韩老大人当年谏驱饥民等事,以污其名,即便龙雀军中也有很多低层将卒存在误解,韩谦此去金陵,或是有为其父正名之意吧?”苏红玉虽然也觉得韩谦此去金陵,是为滞留润州的龙雀军家小,但对韩谦的动机猜测,却跟姚惜水、邓泰不同。
《疫水疏》出自韩道勋之手,到此时还仅有极有限的人知晓,但知悉其事的人绝大多数都不会宣扬,甚至都还极有默契的守口如瓶;实际上从削藩战事完胜之后,就有很多人担心韩道勋与韩谦父子二人的政治声望太高。
“我也不在这里宿夜了,这就赶回岳阳去。”姚惜水说道。
“惜水,切不可泄漏韩谦的行踪,你就当此事没有生过;我们没有必要做韩谦的敌人!”李知诰见姚惜水这么晚都不想在九峰城宿夜,这就乘夜走人,抬头惊说道。
“你我虽然是宗室遗孤,但此时诸事还是夫人作主,这一切都该由夫人决定,”姚惜水又指着李知诰手里那封邓石如留下来的遗书,说道,“而这封信除了夫人,仅有我们四人看过,即便一定要与韩谦为敌,也是我与夫人,与大哥无关——大哥不会想到要将我扣押下来吧?”
李知诰痛苦的皱紧眉头,今夜太多事令他心乱如麻,令他完全看不明白未来形势的变化跟走向。
姚惜水在亭中站了一会儿,见李知诰沉默许久都不吭声,她才转身走出亭子。
她何尝不知道韩谦的强大跟诡计奇谋,但她不同于李知诰,她亲眼看着鲁王府数百人葬身火海。
当年的一幕如烙印般刻入她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