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踩踏残雪,从原野驰过,仿佛黑褐色的浪潮一般,往东而去。
这片区域,位于濠州临濠县与滁州永阳县交界,位于五尖山脉南段的北麓,地势平坦,一马平川,成千上万的骑兵仿佛黑云掠过,气势更为惊人。
滁州守军派到五尖山脉北麓的斥候探马,看到这一幕,皆拼命催马快行,返回各自的营地,禀报敌军最新的异动。
寿州节度使徐明珍亲率两万骑兵,驻于寿州东南角的安丰县境内,这是众所周知之事。
不过,就之前的形势,绝大多数人都认定,这两万骑兵的作用主要是限制禁军不敢过于激烈的进攻巢州城,亦或接应其巢州守军北撤。
没有人会觉得徐明珍会舍得将手里最重要的这张底牌,轻易打出来冒险。
而只要淮西禁军能成功收复巢州城,从巢州到历阳、滁州、南谯、永阳等地皆有城池可守,也不怕机动性更强的两万寿州骑兵穿插进来能有什么作为。
眼前的一切,说明众人之前所预料的形势,已然生变化。
目前滁州境内,纳入朝廷治下除滁州城之外,还有棠邑、永阳、历阳、南谯四城皆有驻兵。
残阳西斜,扮作商旅的韩谦、冯缭、奚荏、孔熙荣等人刚准备要进城时,听到身后马蹄踏地而来,转回头看到数名驿骑正拼命的催动身下的马匹,往棠邑城赶来。
韩谦他们避让到路旁,让驿骑先行。
驿骑驰到城门里,也不下马,为者掣出一面令牌,喝道:“八百里加紧军情报于周惮刺史。”
城门前守值的小校不敢怠慢,第一时间放他们通过进城。
“这是徐明珍那边动手了吧?”冯缭猜测说道。
“应该是吧。”韩谦说道。
军情传递自有体系,棠邑与金陵隔江相望,距离巢州城下的主战场有二百五十六里,正常情况下,对棠邑的军情传递不用八百里加紧。
倘若徐明珍率两万骑兵东进,五尖山脉以东的城池皆有可能受到威胁时,前方的斥候探马,才会如此紧迫的赶到棠邑来传信。
韩谦、冯缭他们进城后,在一座独院里等候没有多久,便看到冯翊与周惮匆匆赶来。
时间非常紧迫,很多事情都来不及安排,韩谦之前只是叫冯翊比他们稍早一些进城,找到周惮提起会面之事。
看到周惮仅带两名随扈过来见面,冯缭稍稍放宽心,心想这家伙没有忘恩负义的心思就好。
“周大人看到我在棠邑,是不是感到很意外?”韩谦笑着问道。
“周惮心里确实是有太多的意外与疑问,想要找侯爷问个明白。”周惮声音低沉的说道。
周惮之父乃前朝大寇秦宗权的部将,前朝末年秦宗权为梁帝所败,三四十万流民军被打得分崩离析,有数支残部流入南阳四周的深山老林之中,周惮之父在丹水南岸创建密云寨,死后传位给周惮。
此时的周惮也不过三十五岁,身形瘦削而挺拨,予人文质彬彬之感,很难想象他是山寨头领出身的武将。
韩谦不忙说他到棠邑来的缘故,请周惮到院子里坐下,先问道:“我们刚才进城时,看到驿骑驰传信报,是否驻于安丰境内的寿州骑兵,往东异动?”
“成千上万的骑兵,从永阳北境通过东进,此时寿州骑兵前部,可能已经夺下磨盘谷了,”周惮问道,“这与侯爷到棠邑,是否有关?”
“形势已经危急到牵一而动全身,当然是有关了,”韩谦喟叹说道,“我其实四月下旬人就已经在金陵附近了……”
周惮一脸震惊,但还是耐着性子听韩谦继续说下去。
“……事情要追溯到尚文盛刺杀案,”韩谦回想起里面的纠缠,也禁不住感慨,淡淡说道,“为避免世家宗阀对广德府民众逼迫太甚,我不得已在思州策动民变。原以为再推动薛若谷到溧水任职,追查刺杀案的真相,便能叫形势缓和下来,但实际上我四月下旬到金陵之时,韩东虎、苏烈他们已经在策划暴动。其时箭在弦上,我不能断然阻止,只能另行组建赤山会,想着到樊梁湖以西找一块地方,安置被夺田宅的左广德军旧部,以免真在江淮腹地掀起滔天血海。这也是叙州与淮东合谋的源起。至于文瑞临其人,我早就注意到他有问题,但真正得知他怂恿李普献策,以水师奔袭洪泽浦时,水师战船已入邗沟。为顾全赤山会上万会众及家小,也为顾全十数万计的左广德军旧部及家小不受牵连,我只能选择坐看水师覆灭……”
韩谦将刺杀案之后形势诸多纠缠、扭曲,给周惮娓娓道来。
除了太后与韩钧私通生子这个可以说是韩氏家丑这事未提之外,韩谦也将与吕轻侠合谋获得太后秘诏,叙州水营最快三四天之内就能进入长江水道等事,说给周惮知道。
“……”周惮长叹一声,说道,“侯爷为陛下数谋奇功,奠下问鼎之基,功成而身退,拱手将左广德军送上,陛下不谋善取,却百般猜忌,终致这样的局面,真正是叫人惋惜啊。”
说实话,冯缭与周惮的接触极少,没想到山寨出身的周惮竟能有这番见解,也是暗暗吃惊,当然,他也彻底放下心来,不担心周惮不跟他们合作了。
“这么说,侯爷是想据棠邑,收拢赤山会众及南逃流民,并以此作为叙州水营在江淮的基地?”周惮又问道。
“不错。”韩谦坦然承认道。
“危局解除之后呢?”周惮盯着韩谦问道。
“很难说危局到什么时候才算是真正解除,韩谦心里唯愿国泰民安,”韩谦袖手看着苍穹之上的暮云,悠然说道,“即便为此要背负上千古骂名,韩谦也一力承之!”
“好一个国泰民安,愿周惮能助侯爷一臂之力。”周惮长身而立,拱礼说道。
“好!”韩谦高兴的搀住周惮的胳膊,他原本没有期待这么多,但周惮愿为叙州所用,可以说是此行的意外之得。
看到这一幕,奚荏心里暗想,都说是非自有曲折、公道自在人心,韩道勋、韩谦父子所做所为,虽然无数人憎之厌之,但也绝不是没有一人能体谅他们的良苦用心。
不过想想也该是如此。
周惮本身就是流民军将领之后,年少时肩负重任率旧部在丹水深山里苦苦挣扎十数年,是韩谦到襄州之后,第一时间想到联络山寨势力,为守住淅川城、最终支撑到天佑帝亲率大军来援而建立奇功。
周惮、陈景舟这些山寨出身的将领,原本就跟世家宗阀尿不到一只壶里去,朝堂诸公也才有用陈景舟出知广德府缓解形势的决定。
再一个,金陵事变前夕,李普当时就只顾及带着信昌侯府一系的家小逃往秋湖山,还是冯缭派人通知周惮、陈景舟等山寨将领的家小,集结到兰亭巷后再一起冲闯东华门水关出城,保全他们的家小没有落入安宁宫手里惨受折磨、屠戮。
当然了,周惮能如此痛快,也跟太后手诏有莫大的关系。
要不然的话,周惮再怎么对杨元溥失望,都要顾及他此时还留在金陵城里的一家老小的安危。
有了太后手诏,就有大义名份,之前斗争再险恶,总不至于担心家人会骤然遭受灭顶之灾。
冯缭、冯翊、孔熙荣更是高兴,周惮能全力配合,很多事情就能方便许多。
韩谦、冯缭、冯翊、孔熙荣先赶往周惮充当行辕的县衙大院,随后周惮便下令江州兵接管棠邑城防,对全城进行戒严。
待韩东虎率领五百余人马赶在天黑之前,进入棠邑城,周惮才将城内的将吏都召集过来,由春十三娘出面,代表长春宫宣读太后手诏:
“皇太后诏曰:陛下年轻气盛,受奸佞蒙蔽,轻师妄动,致左右五牙军蒙受重难、死亡惨重、车船覆没一尽,京师无以为屏、十万禁师孤悬江北,有倾巢之危。黔阳侯韩谦足智多谋,屡拯家国于危难之间,甚得哀家信任,故特赐此诏,着黔阳侯韩谦招募将勇、率叙州兵马战船东进江淮抵御敌寇,以为大楚藩屏。钦此。”
“谋逆,你们这是谋逆!”
棠邑县令柳子书脸色大变的惊叫道。
金陵战事过后,柳子书曾任广德府户曹参军,株连夺田之事,他参与最多,待杨元溥调陈景舟出知广德府,他意识到形势生微妙的变化。他担心之前所做恶事太多,会被翻旧账,趁着禁军收复滁、巢等地需要一批官吏填充州县,他随卫甄到滁州,担任棠邑县令,哪里想还是落到韩谦的手里。
韩谦对柳子书这样的角色没有什么印象,听他大放厥词,阴沉着脸,虎视眈眈的盯住他:“你说是秘诏有假,乃韩某人伪造?“
手诏除印信外,还有春十三娘乃长春宫女官,不容柳子书质疑手诏的真假,他惊惶辩道:“陛下有旨在先……”
韩谦厉声说道:“即便太后手诏不假,连陛下都对太后敬畏有加,唯命是从,你在这里张口胡言,竟敢口诬太后谋逆,当掌嘴三十!”
韩谦记不起柳子书这么一个角色,林江等人则是恨之入骨,听韩谦令,也顾不得体统,上去揪住柳子书,扒了他的官袍,便拖到大堂廊前,拿木棒子啪啪啪作响的抽打其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