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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汉白目光散, 在来往的游客中搜寻数遭。本来博物馆的灯光一向柔和,看谁都慈眉善目,但大家都是走动的, 就一个身影停在原地, 半天没挪地方。
丁汉白把笔塞兜里,大步走完不远的距离,走到对方背后,假装讲解员:“松石绿地描金折沿盘, 圈足细致, 胎骨上乘。”
透明玻璃蒙着光,人立于前会映上一点, 丁汉白不看盘子, 看着纪慎语映上去的轮廓, 待纪慎语扭脸,他垂眸言:“一个盘子就看这么久,你得逛到什么时候?”
纪慎语没想到丁汉白会看见他,更没想到丁汉白还这么落落大方地来打招呼, 他也确实在原地站久了,于是往别处走, 可丁汉白跟着他, 他便说:“小姨带我来的, 我自己逛。”
丁汉白仍然跟着, 听不懂人话似的:“你看那白釉的菱形笔筒,跟我书房里那个像不像?”
纪慎语没吭声,斜着进入内馆,丁汉白也进,看一眼手表盘算时间,想着失约不地道,既然对方来了,那能陪多久就陪多久吧。
谁成想纪慎语根本不需要,甚至忍无可忍:“你老跟着我干吗?”
丁汉白有些莫名:“我陪你逛啊,你没觉小姨都没影儿了?”
纪慎语张望一圈的确没见姜采薇,他作势出去找,被丁汉白拦住搭上肩膀。挨得近了,他闻见丁汉白身上有股药水味儿,又注意到丁汉白手里的单子,问:“你约别人出来还拿这个?”
丁汉白有点绕不过来:“别人?我不是约了你吗?”
他们俩交流全靠问,半天都没一句回答,纪慎语搡开肩上的手,站定在一大花瓶前面:“你约了我又反悔,我都看见你跟别人逛了。”
丁汉白冤枉,压着嗓子吼:“什么狗屁,我妈没跟你说?我大清早被叫去单位了,到办公室才知道要来这儿,之前的出水文物检测完来交接,顺便检查他们新纳的几件东西。”
对方声音不大,但纪慎语被吼得怔,丁汉白趁他没回神又说:“你是不是看见我和一姑娘?那是工作人员,当然本来就认识。”
纪慎语确认:“你没想反悔?你昨天不是应承我?”
丁汉白卷着纸筒敲他:“你当自己是领导干部呢,我还应承你。”他直到说完也没太理解纪慎语的想法,“我当然想带你来了,大周末谁他妈想上班,工作日我都不想上。”
彻头彻尾的误会而已,解开后本该好好逛了,可丁汉白受时间约束,还要去忙下一项。他把管内画册塞给纪慎语,嘱咐:“看看平面图,等会儿汉唐馆上新东西,我就在那儿。”
纪慎语握着画册,等丁汉白走后自己仔细转,他带着纸笔,边看边记录很费时间,身边的游客一拨拨更换,他磨蹭半晌才走。
返回大厅,他正要按顺序进旁边的内馆,这时人群骚动,大家都朝东面涌去。他展开平面图一瞧,汉唐馆就在东面,莫非上新东西了?可是不应该在闭馆时上好吗?
纪慎语跟着人群走,进入汉唐馆后挤在阻隔线外,线内穿制服的是博物馆工作人员,没穿的是文物局的。他一眼看见丁汉白,丁汉白比别人高,别人穿干活方便的衣裤,丁汉白不,偏偏穿着熨帖的衬衫,还插着兜,像个领导。
巨大的展台上放着两块新上的龙虎纹画像石,龙纹残损较轻,虎纹面目全非,地上还有块等长的石板。看客不明所以,没耐心的陆续离开,纪慎语渐渐挤到第一排,挥挥手就能让丁汉白看到。
他自然没有挥手,默默围观这堆人修文物,可龙纹常规修复就行,虎纹得是神仙才能还原了。工作人员同样头疼,摘下口罩犯难:“这只能依照资料做一遍,没别的招儿。”
丁汉白拆穿:“石板都备好了,装什么装。”
游客又变多了,后进的人被工作人员拦在外面,线内清场一般,石板搬上展台,其他人闪地方。丁汉白上前开工具箱,挑出几支毛笔,倒上一叠墨水,随后在石板上标好几点尺寸。
“这是干吗呢?”游客们讨论,“为什么最年轻的动手?”
纪慎语也想问,丁汉白这是干吗呢?
丁汉白心无旁骛,似乎当这一厅都是死人,他一旦下笔下刀,眼里就只有这块料。从第一笔到轮廓完成,一只张大嘴巴的昂虎型清晰可辨,并且生着双翼,腿屈爪扬。
听着周围逐渐高涨的惊叹声,丁汉白的眉头却越蹙越深,感觉这些人把他当天桥卖艺的了,恨不得拍掌叫好,再投掷几个钢镚儿。
抬眸一瞥,正瞥见第一排的纪慎语。纪慎语把画册攥得皱皱巴巴,微张着不大的嘴,平时透着聪明的眼睛竟然露出些憨气,他嘴唇动了,无声地描摹一句“师哥”。
丁汉白正愁没人打下手,将纪慎语拉进包围圈,无比自然地开始使唤。递笔倒墨压角,纪慎语离得近看得清,把每一笔流畅线条都欣赏一遍,可看的速度居然追不上丁汉白画的速度。
包着四边的鬼魅纹,繁复又一致,丁汉白平移笔尖,手腕端平丝毫不晃,长将近一米五,半米多宽,他除了蘸墨停顿,几乎一口气画了近四米。
纪慎语想起丁延寿之前说的,有事儿请教这个师哥就行。
他那时候不服不信,此刻那点怀疑已经地动天摇。
“珍珠。”丁汉白忽然叫他,当着这么多人瞎叫,“擦刀尖,准备上三号出胚。”
纪慎语立即动作,擦好就安静等候,等丁汉白收笔那一刻不知谁带头鼓起掌来。外行看热闹,人们以为画完等于结束,殊不知这才刚刚开始。
丁汉白接过钻刀:“我得忙一天,你逛完就和小姨回家吧,别走丢了。”
纪慎语没动:“我还没见过你雕东西,我想看看。”
丁汉白不置可否,等墨晾干兀自下刀,任对方看。他知道纪慎语和自己的不同,他露着狂,纪慎语是藏着傲,看看也好,迟早都有切磋那天。
临近中午,围观群众全都如痴如醉,惊喜之情高潮迭起,本以为画完就够牛逼了,没想到还要下刀刻。一位本地的老大爷忍不住了,高声说:“领导,我得夸你一句。”
丁汉白头回被叫领导,真恨张寅不在,不然能臊白对方一脸。他刀没停,笑应:“最好夸到点上,偏了我不爱听。”
老大爷竖着拇指:“我把话撂这儿,玉销记的师傅在你面前也硬气不起来!”
丁汉白非常配合:“玉销记好几个师傅,你说谁啊?”
老大爷开起玩笑:“最牛的丁延寿呗,我看你能跟他叫板。”
本地居民乐起来,外地游客不了解但也跟着笑,丁汉白本就不是什么低调儒雅的人,高声敞亮:“我还真不能跟丁延寿叫板,我得叫他爸!”
说完再不吭声,一刀接着一刀,庖丁解牛般。中午人流松动,工作人员趁机将这间展厅清场,静了,冷了,只剩没温度的文物,还有俩屏着气的珍珠白玉。
分秒过去,周遭寂静如空山,丁汉白手心汗湿,指尖冰凉,抬头瞅一眼纪慎语,顺便活动酸麻的四肢:“撒癔症了?觉得没趣儿就别硬撑着。”
纪慎语解释:“有趣儿,我看迷了。”
这下轮到丁汉白怔,很不确定:“纪师父没教你大件石雕?”
纪慎语回答:“说明年教,结果病了,说病好再教,结果没好。”
丁汉白不是体贴入微的脾性,问话之前不考虑会否惹人伤心,就算问完也懒得后悔,直接敲敲石板:“我教你,学不学?”
这儿不是家里机器房,不是玉销记里间,是客流量巨大的市博物馆,现在也不是雕着玩儿,是在修复文物。纪慎语卖乖叫一声师哥,凑近看丁汉白,看稀罕似的。
说话有微弱回声,丁汉白先解释:“这是汉画像石,直接在石质建筑构件上先画后雕,虎纹那块基本报废,我只能依照资料雕个一样的,然后交给修复专家做旧,展示的时候标明。”
博物馆很多类似展品,纪慎语明白,丁汉白将他拉近,细细地教:“这块先用剔地浅浮雕出轮廓,细致地方换阴线刻。其他一般还用减地平面线刻、凹面线刻、高浮雕和透雕。”
丁汉白说完毫无停顿:“马上重复。”
纪慎语一字不差重复完,被对方的教习方式弄得紧张,他守在旁边,视听结合目不斜视,偶尔打下手,或者记下丁汉白的特殊手法。
下午这间没开,外面游客喧闹,他们在这里浸着光阴雕刻。丁汉白手酸指痛,浑身肌肉没哪块是松懈的,额头处的汗滴就要流入眼角时,被纪慎语用手背又轻又快地蹭了去。
雕刻石板太消耗体力,对指腕力量的要求极高,不然容易开篇铿锵、后续绵软,丁汉白刀刀蓄力,已经不停不休五六个钟头,于是纪慎语忽然想看丁汉白雕那块芙蓉石。
他想象不出丁汉白对着“娇美”的芙蓉石会如何下手。
“师哥。”纪慎语问,“那块芙蓉石你打算怎么弄?”
丁汉白觑他:“你还有脸问芙蓉石?”
上回丁可愈也是这句,纪慎语心想关他什么事儿,又不是他划的那四刀。干脆闭口不言,直到闭馆游客散尽,丁汉白收刀时他才忍不住哈欠出声。
丁汉白没按照资料一丝不苟地刻,为了方便后续做旧特意留下几处残破豁口,整只手连着臂膀酸痛抽筋,对馆方的道谢都没摆好脸色。
空着一天没进食的肚腹离开,室外炎热无风,两个人都有些蔫儿。
丁汉白不回家:“累死了,我得去舒坦舒坦。”
纪慎语觉得回家躺床上最放松,问:“不回家吗?去哪儿舒坦?”
就在街边,丁汉白低头答他:“你说爷们儿家怎么舒坦?当然是脱/光了衣服,痛快地……你要是去,我就捎带脚揣上你。”
纪慎语的心怦怦跳,他只知道丁汉白骄奢,没想到还淫/逸。
他应该拒绝,可是又好奇,晕乎着跟丁汉白上了车,一路不知道看哪儿,掩饰着小小的兴奋,伴随着极大的紧张。
师父,我要学坏了。他想。
师父,你搞外遇生下我,也挺坏的,那别怪我。他又想。
半小时后,丁汉白停车熄火,就停在路边,拔钥匙下车一气呵成,像等不及了。纪慎语垂着头跟在后面,余光晃见气派的大门口,一脚踏上销金窟的台阶,再来几步就要钻进这温柔乡。
丁汉白忽然回头:“搓过澡么?”
纪慎语茫然抬脸,看见招牌——大众澡堂华清池。
丁延寿说:“你二叔跟尔和在,不用凑那么多人。”
两句话的空当,丁汉白注意到桌上的纸箱,里面层层报纸裹着,拆开是那块芙蓉石。他就像个炮仗,急眼爆炸只需一瞬间:“你怎么又碰我这料?!纪珍珠呢!我让他看着,他这个狗腿子!”
话音刚落,纪慎语从外面跑进来:“谁咋呼我?”
见是丁汉白,他解释:“师哥,师父让我带过来抛光,没想做别的。”手里的鹿皮手绢湿哒哒,他将细雕过的芙蓉石擦拭一遍,转去问丁延寿,“师父,我们是不是各抛一半?”
丁延寿也擦好了打磨机:“你抛他那半,他抛你那半。”
抛光是玉雕的最后一项,最后这一下要是没哆嗦好,等于前功尽弃。这块芙蓉石他们定稿花费一天,勾线出胚花费一天,细雕更是废寝忘食身心俱疲,一旦抛光完成,这场切磋就有了结果。
前面都是各凭本事,但丁延寿让他们给对方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