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几人一大早就走了,罗猎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翻阅着母亲当年留下的东西,母亲的小楷写得很好,不过罗猎从中仍然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母亲的笔记中时常会出现一些错字,比如臺,她会用台来标记,又比如筆,她通常会写成笔,以母亲的学识和才华,应当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罗猎很快就推翻了这是错字的看法,认为母亲是用一种特殊简化笔画的方法来记录,应当是一种速记的方法。他翻遍了母亲当年的教学笔记,除了这些用来速记的简化字之外,并无任何的特殊之处。
母亲留下的所有东西中,最为奇怪的要数那封从北平寄出的信,奇怪的种子,奇怪的图画,还特地用英文标记着反叛者,反叛者究竟指得是谁?单纯从这封信来看,反叛者很可能指得是自己的母亲,寄信人因何会称呼母亲为反叛者,难道母亲也参加了革命?
罗猎仔细看着那张信封,信封之上并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并没有找到半点头绪的罗猎重新将信封塞入口袋之中,靠在座椅上,闭上双目享受着暖融融的阳光,不知不觉春天的脚步已经近了,回想起白雪皑皑的苍白山,在冰天雪地之中的那连场惊心动魄的血战,仿佛就在眼前,又似乎遥不可及。
自从和方克文在惜金轩那番交谈之后,罗猎的心情就变得异常沉重,他甚至担心同样的改变会生在自己的身上。还好除了失眠和接连不断的噩梦之外,他的身体并无异状,在医院的全面体检也证明至少在目前他的各项生理指标健康正常。
一个内心充满仇恨的人往往会丧失理智,罗猎看到了方克文的疯狂一面,理智告诉他,他不可以让自己的朋友陪同方克文投入到这场疯狂的复仇中去。罗猎此前特地往小桃红母女暂住的地方去一趟,为的是确认这母女二人已经安然离开,等到了那里现早已人去楼空,看来方克文并没有欺骗自己,方克文虽然短时间内性情大变,可是相信他不会做出伤害妻儿的事情。
关于方克文的事情,罗猎并未向任何人谈及,只是提醒身边人不要去打扰方克文的生活。
敲门声打断了罗猎的沉思,他起身来到门前,将门拉开一条缝儿,侧目望去,却见外面站着一个陌生报童,那报童向罗猎笑了笑,将一封信递给了罗猎道:“罗先生,您的信。”
罗猎满心诧异地接过那封信,不知这报童因何知道自己的姓氏,又是受谁的委托将信送给自己。拆开信封,一行隽秀的小字映入眼帘,整封信只有这一行字,上面写着,十一点半,清华园前,不见不散。落款处没有署名,寥寥几笔勾画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麻雀。
罗猎几乎马上就能够断定这封信乃是麻雀所写,这妮子因何知道自己现在的住处?难道她早已察觉自己出现在她家门周围,在自己没有觉察的前提下实施跟踪?罗猎哑然失笑,想不到自己居然这么容易就暴露了。
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距离麻雀约定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了,不过他的住处距离清华园不远,从这里走过去也来得及。
罗猎在约定的时间赶到,远远就看到在清华园前站着一个女孩儿,身穿浅蓝色偏襟上装,黑色长裤,齐耳短,肌肤洁白,在正午阳光的映射下透出一种瓷器般的细腻,鼻梁上架着一副硕大的圆形黑框眼镜,双手抱在胸前,手臂和胸膛间夹着一本书。
这是清华园最常见的女学生装扮,清华园已经开学,在门前进进出出的男女学生不少,并没有人对这个戴眼镜的女孩儿投入太多的关注。
罗猎在马路对面看了一会儿,这女孩儿的身高和麻雀相仿,可身形稍嫌臃肿了一些,直到那女孩的目光朝他望来,脸上露出明媚的笑意,罗猎方才敢断定她就是麻雀。
麻雀是化过妆的,在她的鼻梁上有不少雀斑,是她刻意点上去的,至于这臃肿的身材,是因为她在外衣里面填塞了棉衣的缘故。
罗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来到她的身边,轻声道:“小同学,您找我?”
麻雀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罗猎哈哈笑了一声,然后操着裤兜,装成极其随意的样子向两旁看了看,他是在观察周围的情况,确定麻雀是不是独自前来。
麻雀道:“担心我设圈套害你?”
罗猎摇了摇头。
麻雀有些怨念地瞪了他一眼道:“多疑!”
罗猎道:“叫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麻雀道:“这儿人来人往的说话不方便,咱们去那边。”她指了指右前方,然后率先走了过去。
罗猎跟上去的时候,她却又在一个卖糖葫芦的摊位前停下,叫了一串糖葫芦,罗猎很绅士的主动把钱给付了。
麻雀将手中的书本交给了罗猎,一边走一边品尝着手中的冰糖葫芦。
罗猎耐得住性子,悄悄观望着打扮成女大学生的麻雀。
“真甜!”麻雀粉嫩的舌头舔了一口冰糖葫芦。
罗猎笑了起来,明显笑得有些邪性,在麻雀看来,这厮笑得不怀好意,狠狠咬了一颗山楂在嘴里,不顾仪态地用力咀嚼着,麻雀在很多时候表现得并不成熟,可这恰恰突出了她的单纯和善良。
罗猎道:“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让我欣赏你吃冰糖葫芦?”
麻雀突然转过身来,用啃掉了半个,刚刚暴露出尖端的冰糖葫芦指着罗猎的鼻子道:“说,你为什么跟踪我?”
罗猎实在不想用恶人先告状来形容麻雀,走向路边的连椅,拂去连椅上的落叶,然后又掏出手帕擦了擦,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道:“坐!”
麻雀毫不客气地坐下,迎着阳光,下意识地眯起了一双明澈的大眼睛,她的睫毛很黑很长。
罗猎没有回答麻雀的问题,也没有反问她因何找到了自己,看了看街道的两侧,并没有现可疑的身影,轻声道:“在白山,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麻雀被他问到了关键之处,暗骂罗猎狡猾,却置若罔闻地坚持将冰糖葫芦吃完,然后方才道:“真甜!”
罗猎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麻雀回避问题的手段并不高明。
在罗猎肆无忌惮而执着的目光注视下,麻雀终于沉不住气了,转过脸透过大的有些夸张的圆框眼睛虎视眈眈地瞪着罗猎,可最终还是在对峙中败下阵来,她忍不住笑了:“反正你知道在哪儿能够找到我。”这个理由乍听有些道理,可仔细一琢磨却禁不起推敲。
罗猎道:“你早就认出了方克文对不对?”
麻雀没有说话,却忍不住抿了抿嘴唇,细微的表情变化已经暴露了她此刻的内心,面对罗猎这个少年老成的家伙,她终究还是欠缺火候。
“担心方克文会报复你?”
麻雀回过头去,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双手撑住连椅,双腿很不淑女的平伸又放下,内心的紧张已经暴露无遗。
罗猎也不再追问,周围时不时有经过的学生将目光向两人投来,虽然已经是民国,已经开始提倡恋爱自由,可是像他们这样明目张胆地坐在清华园前谈情说爱的并不多见,虽然他们的关系并不是像别人想象中的那样。
麻雀道:“是……”她抿了抿嘴唇,终于下定了决心道:“我爸曾经不止一次说过,他最对不起的就是方师兄。”
罗猎相信麻雀没有对自己撒谎,可是她应当并不清楚这其中的内情,麻博轩究竟是怎样对不起方克文,如果她知道父亲对方克文所做的一切,恐怕会难以接受那些生过的现实。
罗猎道:“过去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方克文本人也并不介意。”他话锋一转又道:“你认出他身份的事情有没有跟其他人说过?”
麻雀点了点头道:“福伯。”
罗猎这样问是有原因的,他和阿诺陪同方克文返回津门,原本是一件极其隐秘的事情,然而这件事却走露了风声,罗猎坚信己方并不会有任何的问题,最大的可能出现在其他人的身上,经过他的排查,其中麻雀的嫌疑最大。
罗猎认为自己对麻雀算得上了解,麻雀心底善良,即便是识破了方克文的身份,也不可能加害于他,更何况麻博轩不会将当年做得丑事告诉自己的女儿,即便是说了,也是他对不起方克文。
麻雀虽然没说,但是这件事仍然可能通过她的嘴传出去,现在罗猎心中的疑问已经得到了解答,此事应当是从福伯那里传出去的。联想起津门的劫持事件,最早得到消息的应当是日本方面,难道是福伯将这件事透露给了日本方面?
罗猎忽然想起在瀛口的时候,福伯和日方之间就有着极其良好的关系,内心中不禁笼上了一层阴云,这位神秘的福伯究竟是何许人物?
麻雀道:“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