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到底什么时候能准备好?”长庚尽可能压着自己的焦躁和火气问道。
陪同前来的北大营统领忙小声回道:“陛下请稍安勿躁,马上就好。”
“别叫陛下,名不正言不顺的。”长庚心气不顺地把这马屁撅了回去,说完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坐立不安,当即深吸一口气,寻求安慰似的轻轻捏了一下自己的袍袖。
他袖中揣着一截布料,不知道是手撕还是剪裁,活似狗啃,是顾昀夹在家信中给他的,乍一看完全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顾昀在信中声称这是他用不着的一段腰带,亏的是一年份的思念,等将来填满了,再让他帮忙缝回去,还说他自己有一点私愿,这封信写不下了,下一封再告诉他。
“先帝圣旨已下,其他不过是形式,陛下何必拘泥?”统领打断他的思绪说道,北大营这一任的统领与谭鸿飞截然不同,办事说话都颇有一手,“您想,顾帅已经妙计割断了西洋人补给线,现在他们反扑也不过是强弩之末,有大帅运筹帷幄,陛下何必担心呢?”
长庚没应声,他也知道先前外事团“得手”的假消息虽然是刘仲与临渊放回来的,但肯定是经过顾昀的审阅和默许的,那么他后来封闭两江大营,也只是诱敌来犯而已,静下心来仔细思量,顾昀这回借了京城世家们谋逆的一把东风,正好能把西洋人一锅端,这场战争足以载入史册,着实没有什么好操心的。
这些事北大营统领都想得明白,长庚怎么会不懂?
可他偏偏心急如焚。
……当然,也许“如焚”也不是急的,是思念太漫长了。
就在这时,驿站的人跑来报说鹰甲已经备好了,可以上路,长庚刚一站起来,两江驻军的三封信函接连送到——这不是送给京城的,前线一旦开始交火,就会令件警告周围军用驿站与各地方驻军,让他们准备好增援或是提高警戒。
第一封“敌军来犯”,第二封“重大战役”,第三封直接升到最高警报级别,“敌倾巢出动,我方全力迎敌”——全在一炷香时间之内。
北大营统领头皮都炸开了,立刻道:“陛下,前线警报级别太高了,还请您稍安勿躁,先在驿站等候消息,等那边安稳一点再……”
他话没说完,长庚已经站了起来:“说得对,你留下。”
统领:“……”
此时没有人知道新帝会意外驾到,驻地前线所有人神经都在高度紧绷。
从顾昀在海上受伤到如今,已经过了一个多月,想当年他守京城时,从被人从尸体堆里刨出来到重新披挂西北行,也不过就是这么些时日而已,如今算来不过短短两三年,这些却已经成了好汉的“当年勇”。
其间,他昏昏醒醒足有半个多月,瘦了个形销骨立,沈易后来说起,那段时间他一度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要过去,不知什么吊着他一口气吊到了现在,居然被他缓过来了。不过他要站起来依然很艰难,得攒上半天的力气,才够勉强在屋里走一圈,身上的钢板也没敢撤,坐得时间久了也会钻心一样的疼。
顾昀从未怕过疼,因为已经习惯了,而且他一向认为疼痛是一种身体的自我保护,不是坏事,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领教到被疼痛虚脱的感觉。
当然也有好消息,好消息是他的眼睛在缓缓地恢复,姚镇托人辗转找到一个民间老匠人,替他做了一副特制的琉璃镜,戴上以后能勉强看见一丈以内的东西,好歹让他能和别人交流。喉咙上的伤口不深,倒是已经愈合了,但是话一旦说多了就会变得很沙哑。
可惜他还不能不说。
西洋人明显是最后一搏,对方的指挥官是那个多次在水战中与顾昀不相上下的老教皇,虽然有一拨鼠两端的东瀛人在其中搅混水,早早跟大梁不清不楚地接触着,但想让他们有用,得先建立在大梁水军能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否则被捅刀的还不一定是谁。
从东瀛人派人给他们递暗示,说西洋人在准备最后一搏的开始,顾昀就没睡过一个整觉。
心里事太多再加上伤口疼——主要还是伤口疼,让他时常在床上一躺就躺到天亮,外面纵然一兵一卒未动,他脑子里已经打过了成百上千场仗,恨不能把什么情况都考虑一次。
为了这次凶险的收官,顾昀将西北三部的玄鹰部整个调动了过来,何荣辉等人有意抬举年轻人,还将蔡小将军等几个初出茅庐的小将一并带来长见识。
此时,水上有沈易和姚镇配合,空中有何荣辉和真正的玄鹰,整个大梁在数年战乱中磨砺出的最强的一批武装尽在江南战场,这一次中军帅帐中不止顾昀一个人,小蔡将军以及一批玄铁营的旧部都聚集在这里,鹰甲往来其间,所有战报第一时间上传下达。
西洋人先试图用重炮围港,想趁着“两江驻地内乱”的时机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驻地“仓皇”之下果然溃不成军,只好架起“铁栅栏”,消极抵抗。
“铁栅栏”最近刚刚加固过,防御力惊人,一伙先锋躲在铁栅栏后面放冷炮,让西洋人可着劲地消耗自己的炮火。
埋伏飞快地布置下去,姚镇已经在海蛟战舰上,沈易与何荣辉整装完毕随时待命。而“皇上驾崩”的消息就是混杂在有条不紊的往来战报与命令中传进来的。
这一封白绿相间的加急件混在一堆简洁的战报里分外明显,刚开始听说是朝廷的事,被扔在一边没人管,等这边布阵完毕,西洋人的炮火也暂歇的时候,小蔡才颠颠地将信筒拿过来。
沈易出去了,小蔡一边帮顾昀拆,一边好奇地问道:“大帅,绿标是朝廷要件,白标又是什么意思?”
顾昀强撑了半天,精力已经明显不济,一边用力按着额头,一边含糊地问道:“……什么?”
小蔡觑了一眼他难看的脸色,不敢再吵他,忙将一条毯子拉过来盖在顾昀身上,扶着他躺下来:“您先休息一会,有事我再叫您。”
说完,这年轻人轻手轻脚地退到一边,自己默默地把信筒拆开,打算略扫一眼就归入“容后再议”那堆东西里,打完仗再说。
谁知才扫了一眼,他就愣住了,小将军毕竟不过弱冠之龄,一直是个在老爹手下当前锋跑阵前的愣头青,从未直面过朝廷风云变幻,一时惊呆了。
何荣辉正一边洗脸一边指挥着亲卫给他准备鹰甲,回头就看见他那呆若木鸡的模样,问道:“小蔡别愣着,准备跟我走,你磨蹭什么呢?”
小蔡将军用力眨了眨眼,喃喃道:“何大哥,他们说是……说是皇上驾崩了……”
顾昀重伤后畏寒,众人为了照顾他,将帅帐弄得格外温暖,何荣辉火力壮,不得不隔一段时间就跑到门口用凉水稀里哗啦地洗一把脸,这会撅着屁股,脸上水珠顺着胡子往下滴,闻听此言,他缓缓地直起腰来,张大嘴道:“啥?”
“皇上驾崩……”小蔡不知所措地舔了一下嘴唇,原地迟疑片刻,不得不狠下心来半跪在顾昀榻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顾昀的衣角,轻声细语叫道,“大帅,大帅。”
“你这么叫他听不见。”何荣辉大步上前,一把顾昀拖了起来,揪住他的肩膀晃了几下,铜锣似的嚷嚷道,“大帅!我的大帅!您快醒醒吧!出大事了,皇帝那小子死球了!”
小蔡将军:“……”
顾昀刚刚有点意识模糊,活生生被他摇醒了,一脸茫然。
何荣辉又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小蔡:“不对,他死了皇帝谁干?那个……这么高的小崽子?”
说着,他伸手在自己腰上比划了一下,蒲扇似的大手十分不尊重地凭空往下按了按,眼角眉梢都是不屑。
蔡小将军:“……皇上临终前传位雁王殿下。”
何荣辉虽然性子粗脾气暴,但是人不傻,闻听这话,当场呆了呆,莫名其妙道:“不传儿子传雁王?没道理啊,莫非他吃错药了?”
顾昀匆匆看过两人唇语,总算是弄明白了他们俩在说什么,当即吓醒了:“拿来我看!”
帅帐中的消息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短暂地中断了一下,整装的沈易和假扮顾昀的曹春花等了一会没等到令,颇为奇怪,正要派人去问。
谁也没料到,就在众人尚未消化完这个消息时,传说中的新皇居然亲自到了!
战时不比平常,驻军地守卫极端森严,卫兵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北大营统领取出了皇上手中的虎符,一队卫兵这才连滚带爬地滚去报讯。长庚没等他,直接带人闯了进去,未抵帅帐,迎面正遇上了准备上战舰的曹春花。
曹春花顶着一张和顾昀如出一辙的脸,猝不及防地跟长庚撞了个大眼瞪小眼,长庚久别重逢,心里狂跳起来,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便见那“顾昀”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眼珠乱七八糟地乱转了一圈,用力一拉马缰,二话没说,掉头就要跑。
长庚:“……”
这一番动作下来,长庚用眉毛看也知道此人是谁了,刚要开口喝住对方,话到嘴边,却怕破坏了顾昀的什么秘密部署,忙飞身追上去,一把抓住“顾昀”的马缰,连人带马一起拽住了,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小、曹。”
曹春花欲哭无泪,低头看着一脸讨债样的长庚,连滚带爬地从马上下来了。
此时他还没来得及听说京城里那个石破天惊的大消息,只哭丧着脸小声“嘤嘤”道:“殿下。”
长庚恶狠狠地瞪着他:“我让你来替我照顾他,你还干脆对他言听计从了?敷衍我敷衍得一套一套的!”
曹春花用顾昀的脸做出了一副赖皮的苦相,看得长庚胃疼地别开了脸,实在不明白此人数次潜入敌阵,到底是怎么才能不被人家看出来。
“将在外……这个君令也得有所不受嘛,”曹春花一边领着长庚磨蹭,一边在他耳边小声道,“没有大帅肯,我我我我就算想传什么消息也传不出去啊……”
长庚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算是放过了他这一回,又问道:“你们这又唱了哪一出?真假元帅?”
曹春花心里七上八下的,哼哼哈哈地胡乱敷衍一通,一边应付着长庚,一边偷偷往沈易那边瞟。他这边拖着长庚,沈易那厢就趁机溜回帐中,俩人在自家营地里跟调虎离山似的,一个人心惊胆战地拖着“敌情”,一个人飞快地冲回帅帐报讯。
眼见沈易已经掉头冲回中军帅帐,曹春花才小小地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放到底,便冷不防地听见长庚一字一顿道:“你看谁呢?”
曹春花:“……”
长庚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一把甩开曹春花,他在两江大营中待过一个多月,一眼扫过去就找到了中军帅帐,大步走了过去。
“殿下!殿下!”曹春花情急之下一把抓住长庚的袖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殿下,您一会……一定要冷静。”
此时,沈易已经惊慌失措地跑到了顾昀面前,活像是让西洋教皇开着大海怪给撵回来的:“子子子……子熹!”
何荣辉纳闷道:“季平老兄,你怎么漏气了?”
沈易顾不上跟他一般见识,扑到顾昀床头,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家小殿下来了,你你你……”
帅帐中众人还沉浸在“雁王居然登基当了皇帝”的震惊中,一时没反应过来沈易口中“小殿下”这个陈年旧称呼指的是谁。何荣辉和小蔡大眼瞪小眼,顾昀慢半拍地将沈易的唇语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难以置信道:“长庚?”
沈易如丧考妣地点点头。
顾昀顿时失色,险些一跃而起……谁知有心无力,没跳起来,他仿佛眠花卧柳时被老婆捉奸一样,舌头打结道:“床底下有地方给我躲一躲吗?老何别挡道,闪开闪开……咳咳咳……”
顾昀情急之下,没好利索的喉咙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没咳完,一阵幽幽的春风就从帐外扑面而来,吹拂过那又聋又瞎的人苍白的手背,顾昀透过特质的琉璃镜,隐约看见门口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
顾昀:“……”
满帐一时悄无声息,顾昀纯粹是吓的,其他人则是看见信筒中的“新皇”活生生地站在面前,震惊的。
只有那沈易不在状态地打破沉默:“……这可不怪我跑的慢。”
何荣辉在西北的时候认识押送军饷的雁王,第一个反应过来,开口道:“皇上?”
众人如梦方醒,纷纷要大礼相见,长庚的目光没离开顾昀,动作有些紧绷地一摆手,勉强撑着脸面道:“上回见面诸位还以兄弟相称,不必这样。”
沈易一脑门疑惑,看着长庚缓缓地走过来,甚至彬彬有礼地对他点了下头,然后越过他来到塌边,盯着顾昀,盯得眼睛疼如针扎,然而还是要看。
顾昀身上好多地方夹着钢板,衣襟下的绷带还带着血迹,露出的锁骨与手腕仿佛只有一层脆弱的皮包在骨肉上,嘴唇上连一线血色都没有,脸上特质的琉璃镜几层镜片,厚厚地几乎糊住了他半张脸,另一只眼睛茫然对不准焦距,依然能看出不易察觉的紧张来。
长庚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坐在顾昀塌边,替他拉了一下被角,瞥了一眼旁边拆开的信筒令件,随后对跟到了帐外的北大营统领吩咐道:“取虎符,告知蛟、甲、鹰、骑各路将士,说朕在此处,与诸位袍泽共进退,诸位必定战无不胜。”
帅帐中众将士静默了一下,随后不知是谁起的头,三呼万岁。
那声音很快自帅帐中传出,长了翅膀似的飞过整个驻地,数百年来,两块虎符头一次出现在同一地点,仿佛定海神针一样地戳在了猎猎军旗之上,海浪与炮火全都不能撼动,而新皇纵然尚未正式加冕,已经第一时间得到了四境之将的认可。
西洋人强攻铁栅栏的炮声再起,顾昀不敢再耽搁,众将军很快鱼贯而出,各司其职,纷纷领命而去,传令官识趣地退至帐外,帅帐中终于只剩下顾昀和长庚两个人。
最后一个外人离开的瞬间,顾昀正不知要说点什么,长庚却好像脊梁骨被抽调了似的,整个人原地晃了一下,险些瘫下来,接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像是疼极了,又像是喘不上气来,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死死地咬住牙,脊背绷得像是要断开。
顾昀吓了一跳,忙撑起一边的臂膀小心地按在他后背上:“长庚,怎么了?”
长庚一把拽下他的手,慌乱地扣在掌中,救命稻草似的拼命地捏着,只是喘得说不出话来,额角太阳穴上青筋憋得起来一片。
顾昀将他带到这么大,从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心疾喘疾,当即叫道:“军医呢,来……”
门口待命的亲卫一听,刚探进头来。
长庚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出去!别过来!”
亲卫不明所以,然而不敢有违圣命,慌忙退了出去。
顾昀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长庚双目充血,瞳孔仿佛有分开的趋势,却又好像被一根针穿在了一起,黏连在一起,他缓缓地转向顾昀,顾大帅已经硬着头皮做好了被他作一通的准备。
可是等了半天,长庚却只是缓缓地问道:“我要是来得再晚一点,是不是就见不着你了?”
顾昀:“……”
“我远在京城,听他们大呼小叫,然后满心欢喜地等你回来,想给你看马上就要连上的蒸汽铁轨线,想跟你说好多话,想把那根破衣带给你重新缝上,然后呢?”长庚轻轻地问道,抓着顾昀的手缓缓地收紧,抬到自己眼前,他低头看着顾昀那只苍白的手,“我还能等到你吗?”
顾昀心里好像被钢针一捅而穿,一下就词穷了。
“我恨死你了。”长庚道,“我恨死你了顾子熹。”
这句话从顾昀第一次将他丢在侯府,一个人偷偷跑去西北的时候,就一直伴随着频繁作的乌尔骨压在他心里。
而今,漫长折磨的治疗后,乌尔骨去了大半,再也无从压制,终于被他说出来了。
长庚忽然之间就崩溃了,他从那条自幼选择的“只流血,不流泪”的路上短暂地游离而出。
方才还掷地有声与诸将同在的新皇陛下在帅帐中痛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