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天下读书人说话?固所愿尔!”王阳明笑着答应,“只是配享孔庙什么都,就用不着了。而且我一个大活人,若是弄个生祠,还不把我拜死了?守仁兄,你不厚道啊!”
林富嘿嘿一笑,“阳明公,你洞若观火,我可不敢欺瞒。如今孔家被迁徙去承德,圣位悬空。天下读书人惶惶然,心惊胆战,寝食不安。遍观天下,阳明公平定宁王叛乱,远征大漠,重创鞑虏,功盖当世,心学之盛,无人能及。大江南北,黄河两岸,心学门人,如过江之鲫。”
“立德、立言、立功,不朽之功……当世圣贤,舍阳明公其谁?”林富侃侃而谈,不得不说,他的话还真有那么一些道理。
其实自汉唐以来,历代的儒者,就希望探索出一条道路,推出一套学问,能够说服天下所有人,立地成圣。
成为继孔孟之后,真正的圣贤!
纵观古今,距离这个桂冠最近的人,就是南宋的朱熹和他的理学。
为什么说最近呢?
因为理学虽然得到了官方承认,却没有得到士林的完全认可,毕竟陆九渊的心学可是一直有传人的。
再有不可否认,南宋的历史实在是太拉胯了。
朱熹舌绽莲花,努力辩经,论证两宋的正统,替赵宋的皇室擦胭脂抹粉。
可朱熹的笔再厉害,他的舌头再能说,却也改变不了偏安的事实,靖康之耻,崖山之败……任何人提到了两宋,都不免怒火中烧,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诞生于大怂的理学,又如何能慑服天下?成就圣位呢?
正因为如此,虽然大明官方承认理学,可实际上各种思想激荡,学术争论稀松平常,绝不是什么万马齐喑。
重兴汉家山河,恢复失去的疆土,扬国威于天下,四海臣服。
文治武功,得国最正。
傲气的明人甚至觉得,三代之下,也就是大明最刚猛了!
所以更需要一种学说,为这个骄傲的朝代,做一个注释。从开国到如今,一百多年里,历代读书人,推陈出新,不断努力,冲击着象征着文人最高成就的圣位。
而王阳明,就是那个集大成者!
他的功绩摆在这里,心学的门人又遍及天下……国家大势,个人魅力,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此时不请阳明公成就圣位,更待何时!
林富仗着酒劲儿,面色微红。
“阳明公,不只是我,还有许多人,都是这么想的,这就是天意,你可不要迟疑啊!”
王阳明脸上含笑,默默听着。
面对这个读书人的终极诱惑,他显得很冷静淡然。
哪怕林富嘴角冒沫,说得无比热情。
阳明公也只是笑笑,不停让他喝酒。
到了最后,林富不得不把酒杯放下,“阳明公,莫不是你怀疑小弟,想要听我酒后的真言?要知道即便说梦话,也是这般看法,你万万不要怀疑啊!”
王阳明淡淡一笑,“守仁兄的诚意我是知道的,只不过凡事还要讲究水到渠成……这样吧,我答应去曲阜!”
成了!
听到这里,林富的脸上就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果然,谁都跳不过诱惑啊!
虽说王阳明修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境界,可就像孔圣人,一样要周游列国,宣扬自己的治国理念一样,王阳明也不是一无所求。
相反,他登坛讲学,广收弟子,大肆宣扬心学,不就是想青史留名吗?不就是想成为孔孟一般的圣贤吗?
好啊,机会就在眼前。
甚至不要你做别的,只要去曲阜走一圈,自然会有无数人站出来,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大家伙都会为你竭尽全力的。
当然了,既然得到了圣位,如何能不明白投桃报李的道理!
只要能替读书人说几句话,能劝阻一下王岳的疯狂举动,最好再讲两句反对清丈田亩,要求体恤士人的高见……那么一切就完美了!
用计的高明在于一切都摆在明面上,让你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却又不得不跳进去,乖乖上套。
林富扪心自问,自己也苦读了多年,在易学的造诣上,十分了得,放眼当世,也算是学问大家。
他若是有机会,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也会毫不客气,拼了老命去争取,谁挡在他的面前,谁就是他的敌人!哪怕天王老子,亲爹亲妈都不行!
所以……王阳明已经入瓮,在对抗王岳的攻势上,总算多了一张好牌!
林富心满意足,到了第二天,阳明公就召集弟子,动身北上,自从返回老家讲学,王阳明身边的人,就越来越多。
平时就要数百人聆听,到了重要的内容,甚至会有万人齐聚的盛大场面。
而且阳明公所讲的内容,会被许多报纸登载,传播到各处,三教九流,心学门人,遍及天下,或许某个车夫,在忙碌一天之后,一边洗脚,一边掏出来阳明公的书籍,读上几段,再心满意足地睡觉。
这就是思想的魅力,也是心学的恐怖之处!
王阳明动身北上,追随者多达二三百人,光是亲传弟子,也有二十几位。
看到这么多人,林富更加笃定,王阳明这是要一举奠定圣位啊!
要不然,他带这么多人干什么?
还不是为了造势!
佛陀讲法,有五百罗汉,孔夫子也有三千弟子。
到了王夫子这里,也不能短了牌面啊!
所以说啊,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圣贤,有的只是一个个普通人罢了。
林富心里这么想,但是嘴上却丝毫不敢流露出来。
他们一行人,顺利进入山东地界。
而进入了山东之后,就能明显感觉到齐鲁大地的躁动……尤其是鲁西南,运河两岸……孔家和鲁王府,两个最庞大的怪兽倒下去了,留下的遗产不可谓不丰厚。
清丈田亩的官吏已经行动起来,许多的百姓翘以盼,他们每天都去田间地头转悠,盼望着有一块属于自己的产业。
这种热切的棋盘,是没有人能阻挡的。
“守仁兄,你觉得清丈如何呢?”
林富顿了顿,道:“阳明公,以当下的情形来看,鲁王一脉百多年来,不断生息繁衍,兼并土地,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人尽皆知……朝廷的处置并无不妥之处……只是孔家……”
“孔家?”
“是啊,他们生息繁衍两千多年,田亩多一些,也是情理之中。我倒是觉得,清丈田亩并无不妥之处……就像张阁老抚远伯他们所讲,有多少田,有多少人,总要知道。但是若能说清楚田亩的来历,确系正常经营所得,似乎就不该剥夺。毕竟就算抚远伯,也是很鼓励经商。”
林富笑了笑,“阳明公,说实话啊,我是很敬佩抚远伯的,他在北境治理地方,是规定耕种三年以上,土地就归田主所有……放眼中原,别说三年,恐怕三十年,三百年都有的!若是能照顾到田主的想法,取消土地上限,并且明文规定出来,保护田主利益,那就再好不过了。”
林富满脸诚恳,用近乎恳求的语气道:“阳明公,天下之望,您就站出来,说两句话吧!要不,要不我给你跪下了!”
王阳明哈哈大笑,伸出手抓住林富,他的力气惊人,林富根本跪不下去,只能僵持着,仰脸巴望,很类似那些讨好主人的萌宠。
王阳明微微颔,“我晓得了。”
林富也就不好说什么了,他盘算着,自己的要求如此卑微,而下本又是这么巨大,王阳明没有任何理由反对。
瞧着吧,我们会赢的!
这一行人,终于到了兖州,他们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烈欢迎。
到处都是人,也不知道是三万,五万,还是十万,八万,甚至有人估计,会超过二十万!
就在这些人群的前面,来自山东,南直隶,河南,甚至还有江西,湖广,各地鸿儒大家,也都赶来了,他们一起欢迎阳明公。
声势之大,前所未有!
大家伙都仰望着王阳明,期待着这位天降猛男,能够拯救他们!
王阳明一切了然于胸,他只说要休息两天,三日后登坛讲学。
这天夜里,三更时分,阳明公的住处之外,来了个提着食盒送夜宵的。
“阳明公,这可是上好的黑狗,又肥又壮,尝尝地道不?”
王阳明瘦削的脸上,尽是笑容。
“王岳!你小子怎么来了?”
王岳摘了帽子,笑呵呵道:“不敢不来啊!您老人家北上,惊天动地,风云变色,我敢不过来,打探一下您老人家的口风?”
王阳明摆手,大摇其头。
“你这是高抬老夫了,你敢驱逐孔家,炮烙郡王,就不用太在乎这些小伎俩,大可以行霹雳手段。”阳明公满脸笑容,突然压低声音,笑吟吟道:“王岳啊,说实话,我早就想跟你一样,酣畅淋漓,杀一个痛快了!只可惜,我只能羡慕,却是做不来啊!你小子是好样的!”
阳明公给王岳伸出了大拇指!
“先生谬赞了,我会骄傲的。”王岳轻笑了笑,可随即面色凝重起来,“阳明公,若是想法扭转不过来,我杀再多的人,也未必管用啊!说到底,还要看您老人家扭转乾坤啊!”
阳明公笑容可掬,随手拿出了一份报纸。
“小子,你看看这个故事。”
王岳扫了一眼,原来上面说的是一个木器行的老板,在木料被焚毁之后,无法按期交付家具……他挨家挨户,向每一个客人解释,并且写下欠条,保证偿还定金。
一圈转下来,这位木器行老板收获的不只是原谅,还有多达五万两的借款!
订货的客人们相信他的人品,愿意借钱,帮他渡过难关,重新恢复木器厂的荣光!
阳明公满脸含笑,“王岳,历代儒者谈了一辈子教化,却未必想通,这才是真正的教化!老板待人以诚,客商报之以义……圣贤道理,尽在其中。他们比我更像是圣贤啊!”王阳明满脸欣慰,“若人人如此,就真如活在君子国一般惬意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