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常伯樊回来, 就寝时,苏苑娘与他说了她对吕家父兄来见的安排。
常伯樊头刚卧到枕头上,闻言睁开眼, 疲惫的眼里起了笑意:“为夫听娘子的。”
“你开新铺子了?”苏苑娘开口,见他看着她的眼里有红丝,伸手过去替他拦了眼睛。
“开了,”常伯樊合上眼,轻舒了口气, “早前做了点准备, 本来到中秋才开, 现在提前开了,多了不少事。”
“什么铺子?”
“一家书铺,一家成衣铺, ”常伯樊探手,穿过她的腰揽住了人往怀里带, 下一刻,温香软玉卷入怀, 他闭眼闻了闻她间的香味,侧着蜷起了一点腰,两手把人合在怀里, “还有一家瓷器店。”
“这么多?”
“书铺是替张县令开的,背后的人是他, 瓷器店是给河防使开的, ”常伯樊抱着人, 轻轻地哼笑了一声,“只有成衣铺,才是我们家的。”
想在临苏进出自如,县令的好处不能少,想在河道上走得畅快,河道长官的打点也不能少,在上辈以前,常家就不是一出门就有人让道的时候了。
怀里的人没出声,常伯樊以为她睡了,拍拍她的背当是安抚,正入睡之际,却听她出了声,“河防使也要跟你要好处吗?”
常伯樊睁开眼,看着床帐的一点,过了片刻,他道:“我们家在河道上进出太多,他的关卡不打通,就要被底下人刁难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那边打点好了,就省事多了。”
说罢,常伯樊自嘲一笑,低头亲了亲嘴唇触及到的那片肌肤,轻声问:“岳父岳母没跟你说过这些肮脏之事罢?”
“有说过一些。”说的不多,就是因说的不多,她是等到后面有嫂子教,才懂得这些。
“呵。”还真是什么都教她啊,常伯樊轻笑了一声,五指不自主地在她蓬松如云的黑中穿梭,“这段时日有些事要麻烦到他们,铺子就给他们提前开了。”
苏苑娘在他怀里挪了挪脸,把脸埋向了更深处。
“苑娘。”
苏苑娘没答他,又听他下一句道:“你讨厌我吗?”
“不讨厌,”苏苑娘在他怀里奋力转过身,这次她伸手拦住了自己的眼,“你的银子够吗?不够我这里有一点。”
他怎么就那么难呢。
人怎么就那么难呢。
“苑娘。”
“别叫我了,你救救你自己罢。”苏苑娘把头埋进枕头,她好想哭,却现自己没有眼泪可流。
都道他风光,重振家业,开了许许多多的新铺子。多好的事,又有银钱进帐了,可谁知那些风光下藏着的肮脏与血泪。
“苑娘,苑娘,”常伯樊从背后抱住她,他的心在颤悠着晃动,甚至慌到他不敢去看她是不是为他哭了,“苑娘。”
末了,苏苑娘没有哭,她的背后却是湿了,那块湿痕烫伤了苏苑娘的心,黑暗中,她转过身,抱住了他的头,哑声问他:“你是不是好想扬眉吐气?”
常伯樊在她胸口笑了。
“我帮你,好不好?”
她言毕,胸口却是被滚烫的热泪浸进,苏苑娘也跟着流出了泪。
他好苦,苦到她冷眼旁观,也尝出了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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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早间,外面仆人在催,常伯樊亦抱着苏苑娘不放,苏苑娘被吵到,推了他两次,也没把人推起。
“苑娘。”
苏苑娘不堪受扰,起身探头,朝外面喊:“知春。”
“娘子,我进来了。”知春进来点灯。
“苑娘。”常伯樊叫着,声音低不可闻,过来咬她的脖子,苏苑娘别过脑袋,躺回枕头,叹了口气,又推了下他。
“姑爷,娘子。”
直到知春小小声地叫唤了一声,常伯樊这才起身,出去没多久又拿了梳子进来,苏苑娘不起,他就赖在床上捉弄着她耳不走,苏苑娘不得不起来给他束了,把人送走这才得已睡了个回笼觉。
六月的恩科,等到考完阅完卷加封,最快也要到七月中下旬临苏这边才能得知消息,但这段时日去了京城的三家都沉不住气,这下不止是家里的儿媳妇过来,连家里的长辈也会跟着过来说说家常,间带问及京城那边的消息。
之前苏苑娘放出话去,道赴考之事已十拿九稳,这下这三家人都心存希望,话里话外都捧着苏苑娘,都当家媳妇说的话,肯定十有九真,绝不会出那意外。
苏苑娘听了这话还未怎么着,却把知春这个大丫鬟吓得魂不附体,私底下跟苏苑娘惊魂道:“娘子,各家奶奶言下之意是如果没中,那就成了您的错了?”
如果没中,各家的怒火确实会放到她头上来,此话不假,是以苏苑娘跟她的大丫鬟点头,“正如是。”
知春当场直掉眼泪,“娘子,怎么办?要不要奴婢送消息回去跟老爷夫人讨个主意。”
“如果没中的话是如此,但不会不中。”常伯樊也不会让他们不中,就算九品芝麻官,他也会为他们盘算两三个回来。
“娘子,你怎么知道?”
看着六神无主的知春,苏苑娘爱怜地为其擦去眼泪,“知春,再等等。”
再等等,你就知道了。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你家娘子会说这句话。
等到你都明白了,我也就可以放心放你出去了。
六月上中旬,三家人本还是三天上一次府,等到下旬,那就是不到两天就要上门一趟,苏苑娘也不厌其烦,只要不是有要紧事,下午她们要是到了来见,她就请人入堂陪客,等人坐一会问出话来才送客。
常伯樊先前是提前开了几家店铺,后面为着这几家店铺的生意,常伯樊更是早出晚归,但那三家人来得太勤快,他早就听闻了,也问过妻子要不要他出面打,都被苏苑娘否决了。
苏家那边,苏夫人听闻女儿天天在见常家的那几个牛鬼蛇神,也是奇了怪了,跟苏老爷道:“我们那傻孩子什么时候这般待见外人了?”
她小时,叫来外面可爱活泼的小娘子跟她一起玩,她都不多正眼瞧一眼的,只管自己玩自己的。
苏谶取笑她:“你还说我们儿长大了不少,怎地又叫她傻孩子?”
“你就不觉得奇怪?”苏夫人才不关心他说什么,只关心傻女儿在想什么。
“孩子这是想融入常家,”夫人说的事,苏谶早思考过百遍了,没事儿他就琢磨,哪还不知道女儿在想什么,“这威岂是简单能立起来的?这三家,不说以前他们在常氏一族中的地位罢,就说以后,他们三家也不得了,陪他们磨过这一程,这三家就得奉她为主,有这领头的三家带头,谁以后还敢轻易小看她?”
“说得这三家能出息一样。”苏夫人轻哼了一记。
“哪能不呢,你那女婿,可不是个简单的,别人是两管齐下,他是三管四管齐下,我看他能耐得很。”
“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苏夫人瞬间变母老虎,凶神恶煞掐着苏老爷肩膀上最疼的那块肉,咬着牙道。
“疼疼疼,夫人,疼!我说,我说还不行吗?第一,他选的人学问都是他们族里数一数二的,这个他早就摸好底了,再则,谈到再进一步的,那就是各家打点收买的事了?这个你还不知道……”苏谶一顿求饶,才免了夫人的毒手,“我们给他的木头岂是小物?今年的主考官是柳老太傅,柳先生你还不知道吗?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要作古了!”
作古的人,谁不想要副好棺材?
“柳先生我能不知道?他是贪图那点身外之物的人吗?”佩二娘出身不是顶顶好,但她小时候见过的人,后来都成为了卫国的顶梁支柱,柳太傅就是其中之一,闻言她没好气地为自己父亲生前敬佩的儒师辩驳道:“为国为民,他甘愿为卒,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如若他不是士为先卒之人,你当先帝与今上是凭白器重的他?”
“我没说柳先生的不是,他不贪生怕死,他不贪图荣华富贵,但他的儿女能跟他一样免俗吗?”苏谶说罢,见夫人脸色大变,不忍刺她,便放缓了口气,道:“我们是当爹当娘的人,你也要体会他当爹当娘的心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像我们,后世子孙我们是管不到了,但居甫与苑娘,只要我们活着一日,我们一日就不能放下他们。再说了,如果黑木能成行,也不过是柳先生的后辈也就希望他得副预意好的好棺材下葬,听闻他们家家风也是好的,上上下下都是很受老先生管教,一副好棺材算不得什么,我要是柳先生,只要学问过得去,不触及大方面的事,我也愿意成全我的儿女,毕竟……”
过多的,苏谶就没多说了。
毕竟一个为道者的路,牺牲最多的,不是自己,而是家人。
如他,如若不是妻儿成全,他且能还有如今。
没有妻子的以死陪伴、儿子给他的牵系寄托、小女儿带给他的娇憨甜美,他苏谶早就去了。
苏谶的话,作为他原配妻子,陪他走过这一路的佩二娘再知不过,这厢她又想起了她在逃亡路上早夭的二子,不禁泪湿满襟:“是了,如若是为儿女,我要是先生,我也愿意。”
就是圣人又如何,圣人又能没有七情六欲了吗?成全了帝王天下,难道成全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一次也不成吗?
就是圣人愿意,佩二娘也觉得自己不愿意,也替柳先生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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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这一日,常伯樊不在府,没想老祖常文公家的老儿媳妇以婆、常六公家进京赴考的小儿子媳妇、常隆归夫妇俩,一共三家带着家人都来了常府。
三家人已经碰过面,之前他们也一道算过,京城现在已经放榜,就算再快,哪怕汾州城里现在也得不到消息。
但放榜近到眼前,他们越地焦虑难忍,他们想着苏家不一般,苏家那可是有一个国公爷,苏苑娘的兄长就在京城当京官,获得消息的渠道跟如今的常家那是天壤之别,他们太想知道自家自家儿郎的以后,是以三家通过气,难得一个鼻孔,三家一齐上门,想从苏苑娘嘴里知道一个确切的消息。
他们焦灼不安,苏苑娘被他们两天一次的上门也弄得有些疲惫不堪,底下的丫鬟就是强悍如三姐,也懦懦问过苏苑娘,跟家中娘子默言娘子是否太过于柔软,有求必应。
苏苑娘是累,但布局早已定下,是累是乏,她都会去做,是以这三家带有逼近之势一齐上门,就是旁管事也一反往常的恭顺,大声劝她不要接见,她还是让旁管事把这三家请去客堂。
“夫人,小的不懂为何非要见他们,”旁马功这次反驳夫人的话已不见往常的谦卑,声音急厉带有压迫之势,“他们三头两天的来见您,本就是失礼,这京里的事,岂是您一个在内宅主管庶务的夫人能知道的?这次三家一起来上门,小的不觉得他们怀有好意,夫人,您还是不见的好,小的恳请您别见,下面的事,小的自会替您处理,如有处置不当,明天小的自来请罪,您请放心,小的要是做错了事,那就是小的的过失,那是小的的错,我自我朝家主和族老请罪,绝不会累及您。”
旁马功早先又被小伯公提去敲打过一次,早没有推事累及小伯公夫人的心思,现在他只盼着小伯公夫人一点事也不出的好,这样也不累及小伯爷对他的好恶,影响他在小伯公心中的印象。
事关自己以后前途,旁马功压不住己身的气势,这时身上气势大张,不知自己已显出了自己那身走南闯北的凶悍。
知春明夏通秋这些在苏家长大的丫鬟们已看出他的凶狠,心下一悸,不敢多看这突然凶厉的大管事一眼,胡三姐却是与她们反常,好奇且津津有味地看着这突然变得一身凶匪气的老人家,心道这叔叔这岂不是会武?若是会武,那就太好了,改日她就去求师拜门。
她如今也是能月领半两银的近侍丫鬟了,有的是钱。
这段时日苏苑娘见人,旁马功多为劝,但劝也只劝一两声,不会当面辩驳她的意思,他恭敬有之,恭顺有之,苏苑娘长着眼睛,这世更是长了心眼,不会不知道旁马功对她的顺从,这下见旁马功有些急声急色不见往日的镇定,她等了一阵,方朝大管事道:“我有我的用意。”
大管事已竭尽恭谦,一个没有卖身契的人,为成全她的脸面,在她面前作了为奴的姿态,为尽护她之责更不惜急赤白脸,这是他之责,但也有几分义在里面,苏苑娘不嫌碍事,多余回了一句:“你有护我之心,我也不妨多跟你说一句,这三家人我定要见,我也必要让他们心服口服。”
“夫人。”她说的不多,旁马功没听明白,见她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他惊得胆魄欲碎,大叫了一声。
苏苑娘已起身,走到了他面前,朝这难得惊慌失措的大管事浅浅一笑:“大管事。”
大管事,你怕或是不怕,没有多大用的。
我们自己的命运都不尽由自己做主,哪是他人能做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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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苑娘去了三家来的人,三家有来当家的,也有来儿媳妇的,这次一并进了大堂一并入会,苏苑娘进前院大堂大门,就见到了三家连主带仆二十余口人。
所幸常家大客堂本就是为大族之居所建,客堂大一般会堂三倍有余,这二十余人在里面也就不显得多了。
“您来了。”见到常六公亲自前来,感念常六公的老妻,也就是常六婆之前在常氏一族供客居住的客堂曾所给过的脸面,就算跟六公婆婆后来没见,看在那位慈软温和的老妇人的面上,一见到常六公,苏苑娘这次还是第一个朝常六公请了安。
“伯樊媳妇,前来叼扰了。”常六公笑得一派和气。
常六公家常六公家亲自前来,常文公家来了一个老儿媳妇以婆,另一家是赴考的老父老母皆来了。若论客气,还是最后只高本家家主一辈的常隆归夫妇最为客气,前面的人家等着苏苑娘这个小辈朝他们见礼,但苏苑娘一见过常隆归夫妇,常家老奶奶不等她欠身请安就已经上前扶住了她,跟她道:“侄媳妇,我不跟你客气,你也别跟我客气,家里有事求你本就是我们的不对,劳烦你了。”
听着口气,三家也不是一心。
果然,一开口逼问的,还是老寿星的老儿媳妇以婆,“苑娘啊,你是伯樊的正妻,我们常家堂堂正正的当家媳妇,就因着你身份大,有些话也就你能给我们个准信了,不瞒你说,我们这次一起来也是想问个准信,你别见怪,京里现在可是有消息传来了?”
说罢,她一脸迫切。
常家在临苏这个小地方盘锯太久了,后来如若苏苑娘不是到了京城,可能也明白不了现在常家一家大上下老小的急迫。
那是一种只看得到眼前利的急切,就好似只要得到一个好消息,他们就能上天堂,至于天堂的上面坑哇不平、险象环生,就不是他们所会想象能在意的。
眼界狭窄、目光短浅,如此而已。
没有常伯樊谋算,他们能走到哪步?
太可笑,也太可悲。常伯樊无人,需要他们家里的子弟,他们有人,却不知子弟前途、儿女悲欢从不是他们用一己私欲能成全的。
“下月上旬就能到了,”苏苑娘说的这话,这次不算是她自我揣测了,而是她经常伯樊的口问出来的,这次她不仅能给出时间,也能给出一半的答案,说着,她朝常六公看去,浅浅一笑,“六叔公,你且等着听好消息。”
这厢,常文公家的老儿媳妇,常以公的老媳妇尚能沉得住气,常隆归那对中年夫妇中间,归老婆子却是一时没沉往气,当场失声道:“当家媳妇,你可是听到确切的消息了?”
苏苑娘朝那大惊失色的妇人看去,“回婶婶,我不知确切,只知至多月中消息就会传来消息,至今不过半月,还请老祖家、六叔公家,还有归叔和您三家,做好准备。”
说着,苏苑娘微微一笑,“哪怕只得一个好消息,都是我常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