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斐潜新控制的河东区域发生暴乱的时候,在江东内腹,本地人和外地人的斗争,也同样的越演越烈。
这里的本地人和外地人之间的概念,可能和后世一些概念不同。
严格上来说,在春秋战国时期,楚地之中的那些人其实也是中原逃难者,然后和南蛮山越相互结合,创造出了虫鸟篆字的那些人,或许比大汉当下的这些江东人更能被称之为本地人。
毕竟周朝八百年,汉朝还差一点不到周朝的一半。
江东南部,拜月地区,山多地少。
无论是爬上哪一个山头,放眼过去,都是一片高高低低的山。因此在这样的地形之中,在大汉现有的条件之下,人口是无法密集的呆在某个狭小的区域的。生产力的低下,使得一旦人员聚集过多,贫瘠的物产就无法支撑密集的消耗,也就会使得沙摩柯不得不被越来越多的手下推动着,往一个又一个的汉人县城进发。
沙摩柯将刀子从一个汉人官吏的胸口拔了出来,然后将那个一脸恐惧的汉人官吏尸首推倒在地。
看着周边满地的狼藉,沙摩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他手下的人,挥舞着刀枪冲杀没有问题,甚至是流血受伤,肢体残废,只要人还有一口气,似乎都没什么大事。毕竟能在大汉的穷山恶水之间,缺医少药蚊虫众多,细菌瘴气横生的南越山区存活下来的人种,基本上肉体都有一些特别的bUFF。
就像是米帝的泥哥们,原产地抓来,受伤死了两三成,长途运输又是死了一半,再到庄园之内摘棉花,高强度的劳作之下,能存活下来的也不过三成,所以在米帝的泥哥肉体基因都很强大,因为他们祖先就经过了十里挑一,甚至是五十里挑一的筛选。
山越的筛选,肉体上倒没有泥哥那么强,但是对于蚊虫的抗性,是比较高的……
比如吃生食什么的,茹毛饮血,山越之人却认为是新鲜,甜美,咯嘣脆。
所以山越的这些人和汉人之间很容易产生各种的问题。
有时候或许都只是一些很小的事情。
沙摩柯的护卫见到沙摩柯杀了汉人官吏之后,并没有显得开心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奇怪。
这可是条难得一见的大鱼!
他们还特意留给了沙摩柯来斩杀,以此来表示对于沙摩柯的尊敬和崇拜。
沙摩柯看了看身边的护卫,没说什么话,而是走到了一旁,坐了下来。他现在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了,不是战斗方面的问题,而是在管理上面的缺失。
江东的汉人官吏确实是有问题的,很多官吏都一味的偏袒汉人,维护士族的利益,对于山越的民众死伤视而不见。这些事情原先沙摩柯确实很是愤恨的,但是到了川蜀一趟之后,他才明白,不是一个县一个郡的官吏问题,而是整个的江东都有问题。
至少沙摩柯在川蜀的时候,没感觉到他被那边的汉人有什么歧视。
所以杀江东的这些汉人官吏,沙摩柯没觉得什么不对,但是头疼的是杀了之后的问题。
他现在攻打下来了五个江东县城,几乎侵占了半个长沙郡,可是他们整体的实力,并没有因为攻占了五个县城之后而得到提升,恰恰相反,反而是更加的混乱和变弱了!
打赢了仗,却变弱了……
每一次攻下汉人县城的时候,都是大丰收的日子,可是很快就没了。
而且是莫名其妙的没了。
明明才打开了一个汉人的仓廪,然后可能第三天,甚至连三天都撑不过去,就又没有吃的了。
一查起来,没有浪费,都吃了。
或者说,主要的不是浪费,而是无休止的,不加控制的食用和使用。
沙摩柯一度想要控制,可是没有账目,也不知道谁拿了多少,谁吃了多少。
想要让连二加二都不知道等于几的山民,去理解二乘二的问题,是一个非常难的概念,因为他们就算是知道了答案,也会瞪着眼说,既然都一样,那就加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多懂一个乘法算术?加不是更简单?
而且因为山越南蛮的毫无目的性,毫无节制的杀戮,也导致沙摩柯占领的县城之中,原本汉民基本上都逃走了。
当沙摩柯问起这些人为什么要杀那些汉民的时候,山越南蛮一脸的疑惑,『难道不该杀么?怎么了?杀了有什么错?他们是汉人!』
此时的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天地并没有因为阳光充足而显得透亮,反而因为周围破败景象的原因,显得灰蒙蒙的。
『再这样打下去,我们会失败的……』
沙摩柯沉默了半响之后说道,『江东人正在准备反攻,而我们的力量被分散了……而且我们现在还有很多是没有什么战力的女人和孩子,你说她们来干什么?』
沙摩柯的护卫挠头,不明白沙摩柯的意思。
山越男人,在部落山寨之中,是不干家务活的。
除了作战和准备作战,其他的事情,他们什么都不做。
这是生活方式所决定的,所以当打下一个县城之后,很快家里的妇孺就跟来了。
山越的男子吃喝,睡觉,醒了就打熬气力,然后准备打下一个的城池。
原本沙摩柯觉得这样也挺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觉得这样的模式一点都不好,打赢了,什么都没有,打输了,更是损失惨重,那么到底打仗是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杀几个汉人的狗官,然后吃喝玩乐几天,全山寨的老小开流水席么?
『之前那个诸葛从事说我们这样没有明天,我还不懂得他那么说是什么意思,』沙摩柯说道,『我现在大概知道了……』
『大王,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护卫块头很大,似乎就显得脑子很小。对他来说,明天不就是明天么,太阳依旧会升起,依旧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你说,我们现在……』沙摩柯叹了口气,『算了……你去把几个头目都叫来……』
护卫连忙应答一声,忙不迭的就去了。他对于战略战局什么,一窍不通,根本也不能理解沙摩柯当下的忧虑,所以听到沙摩柯这种简单直接的命令,便是松了一口气,二话不说就去做。
可是其他的头目,却没有护卫这么简单直接。
沙摩柯想要让这些头目收拢部队,准备应对江东军的大规模反扑,而且沙摩柯表示江东现在的反攻拖得越久,后面的反扑就会越凶。
头目纷纷点头,明面上不违抗沙摩柯的号令,但是执行起来的时候却是这种困难,那种问题,根本就不动地方。
沙摩柯非常生气,可是他却没有什么好的方法。
山越的部落山寨模式,使得沙摩柯虽然有大王的名义,但是真要到了具体某个山寨之中,还未必有山寨头目的说话管用。普通的山越民敬重沙摩柯,但是不能理解沙摩柯为什么要在『大好局面』之下撤退。
沙摩柯着急,可他没有想出什么好的办法来。
这个时候沙摩柯才真正意识到,他除了很会杀人之外,似乎也没有太多的管理才能……
……
……
沙摩柯的忧虑,是正确的。但是很遗憾的是,即便是有正确的思考,但是行动未必能够做正确的事情,结果也未必能有好。
在江东吴郡之处,有一处气象万千的深宅大院。
单看那门楣就不简单。
且不说那青砖高墙,彩绘瓦当,就单说门前台阶都是用青石大板铺就,打磨得如同镜面一般光亮,就可以知道此间的主人身份不一般。
而且院落之中,明显还种植着花草树木,显得格外的雅致。
吴郡算是江东比较发达的郡县之所,人口密度也就自然比较大一些,而在这样的地方还能有一个大宅院闹中取静,自然只有贵人当中的贵人,才能享受。
try{ggauto();} catch(ex){}
张昭无疑就是可以有资格享受这样待遇的『贵人』。
张昭的声名,在历史上早有定论。
他是能人,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忠臣。
他辅佐孙权,虽然和孙大帝之间屡次争执,但是也算是有始有终。
但是同时张昭也是凡人。他也会有自己的情绪和脾气。
嗯,没错,张昭又一次和孙权谈崩了。
张昭认为他比孙权要更加的了解江东的情况。
江东,看起来是一块好大的地盘,可是实际上分成了各个部分的小块区域。就像是江东明面上政治体制是完整的郡县之都,都归于大汉的管理和统辖,但是实际上江东的事情,大汉说了不算,江东说了才算一样。在江东具体某区域内部,更多的权力相互交易,妥协和制约。
江东之内,各个士族相互之间,既有合作,也有背离。
虽然说孙权在台上,统领以江东之主的名头,但是实际上依旧要受到各方的制约。
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张昭认为这样的政治模式才是对的。
君主的权力,并不能无限的扩大化,这样会导致整个国家都被君主的欲望拖向深渊……
就像是汉武帝。
汉武帝的伟大,谁都不会否认,但是同样的汉武帝在对外战争的期间,也没给大汉的民众带来什么额外的好处,反而是多了更多的负担。
张昭就是以汉武帝为例,希望孙权下令罢兵。
张昭表示,江东进行这一场战争,拖延日久,并且江东百姓没有在战争当中获取任何的好处,反而因为战争承受了许多的损失。
张昭不是纯粹在口头上表达,而且还拿出了今年江东赋税的统计,告诉孙权,因为战争抽调民夫的影响,江东今年整体收入下降了三成,粮食收获也减少了,而且如果不停止战争,那么明年还会继续受到不好的影响,到时候江东对外无法获胜,在内又是损耗元气,到时候不管是曹氏还是斐氏入主中原,江东都无法有效应对。
孙权则是表示怀疑。他说为什么之前还表示说流民太多,地方不需要那么多劳动力,所以让流民充军是好主意,大家都说好好好,现在却一转脸说因为劳动力不足,赋税下降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朱家从江陵俘获的人口还有财物,在码头上都堆成山一般,只要眼没瞎都能看得见,又怎么能说是毫无收获?
张昭则是笑。
他笑孙权分不清。
『民』和『民』,是有很大区别的。
孙十万自然是恼了,于是两人又是再一次的不欢而散。
张昭回到家里就交了病假条。
孙权知道后又是大骂,表示老匹夫又装病……
这几乎是张昭和孙权之间,经常出现的戏码。
江东众人甚至还开出了盘口,说这一次两人要多少天才会『复合』。
张氏大宅之中,此时此刻,安安静静。
虽然说张昭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但是既然说生病了,当然也就要有生病的样子。于是不管是紧闭的大门,还是在院落之中的仆从侍女,都是小心翼翼的,走路都要轻手轻脚,唯恐因为什么不小心导致被主人所迁怒。
张昭不会直接对于这些下人如何,但是管事会。
虽然管事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同样是奴仆,但是高等奴仆自然就有高等奴仆的思想觉悟。
而在正厅之中,秦松脸上带着一些无奈。
秦松和张昭一样,都是江北人,也都算是早期投入到了孙策门下,为孙策出谋划策的谋士,平日里面也和张昭关系不错,但是就算是这样,秦松到了张氏大宅,依旧要坐一会儿的冷板凳。
秦松也知道张昭这么做,不是在针对自己,而是在针对让自己前来的孙权,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张昭就是这脾气。
按照道理说,这样的脾气,在江东这么关系网繁杂,勾心斗角异常激烈的地域,是难以立足的,更不用说长期担任重要的职位。但是恰巧是江东的关系复杂,张昭这样的江北人氏,在身份上先天会比江东人更让孙权信任,而且最重要的是,张昭每一次说事情,都是有的放矢,不是空口无凭。
就像是这一次的撤兵建议,张昭同样是拿出了数据来,就事论事。
所以孙权在大怒之后,便是又要回头来找张昭,只不过碍于面子,便是先派了秦松前来。
等了大概快一个时辰,仆从都换了三次茶,秦松也去了一趟更衣之后,张昭才穿着一件颇为宽松的锦袍,没有戴头冠,而是在头上绑着绢巾,披散着头发来见秦松。
秦松笑道:『张公何须如此?』
秦松以为张昭是在装病,所以说这都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见张昭连衣服都换成了病号服,没有这般必要吧?
张昭一开口,却让秦松吓了一跳。
『老夫……是真病……』
张昭的声音有些沙哑,连音色都变了。
或许是被孙权气的,或许是年岁大了,或许是什么其他原因,反正请假条递送上去,张昭还真的生病了。
『啊呀!』秦松顿时紧张起来,『那还不去请医师前来!』
张昭摆了摆手,『无妨,无妨……呵呵,都是老毛病……医师看过了,用了金针,喝了汤药……已经好一些了……』
秦松仔细的看着张昭的面色,见张昭确实是有些病容,气色虽然说不太好,正常偏下一些,但也不是很差,确实不是什么大病,方是松了一口气。
人么,上了岁数,难免这个那个地方,各种小毛病,就像是机器用久了都会磨损一样。
『哎呀,早知道张公有恙,我就不该来!』秦松站起身来,拱手向张昭行礼,『请张公见谅……张公还是安心养病,我……等几天再来就是……』
『不必,不必……』张昭招手示意,刚想要说什么,却咳嗽两声,端起了一旁的浆水喝了一口压了压,才继续说道,『都已经来了……况且,如今江东,局势……咳咳,听闻都督身体……也是不妙……』
秦松犹豫了一下,便是按照张昭的示意,重新落座。
『都督……那边,可是有何变故?』秦松的消息来源,显然是不如张昭等人的,所以他也很想知道前线的情况。
张昭沉吟了一下,便是从袖子里面摸出了一张绢布,然后递给了秦松。
秦松看着,脸色越看越白。
『这……这……』
周瑜,周大都督,竟然面对川蜀军作战,没能取得绝对的优势?
这还是川蜀水军么?
还是之前某些人信誓旦旦的说什么成军时短,训练不精,器械不全的川蜀水军么?
要是和川蜀水军作战都不能取得压倒性的胜利,那么将来……
秦松不敢想,想了就害怕,连着手都不由得抖了两下。
秦松看完了,将情报重新还给了张昭,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张昭将绢布重新收回到了袖子里面,然后默默的端着浆水的碗,一点点的抿着。
秦松面露难色。
他现在有些后悔来张昭这里了。
张昭将手中的浆水放下,缓缓的说道,『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是也。今之江东,瓦乎,钩乎,金乎?文表可以此言禀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