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帷幔渐渐笼罩了大地,却并没有给风雨飘摇的天都带来半分的安宁。
攻城进行到了第五天,也终于进行到了那最血腥也最惨烈的巷战环节。
镇守天都的禁卫军化整为零的散入了各个街道,逐巷逐街地与攻入城中的叛军交火,然而终究还是敌不过那无穷无尽的数量。
他们没有援军。
而对方的援军却源源不断,武器弹药更是多的像用不完。
五千对五十万。
这场战力悬殊的战役,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那座浮空的“宫殿”没有一点用处。
虽然作为地基的星舰还在工作中,但能运转的其实也只有反应堆和反重力装置而已。
它太老了。
建造于三年战争时期的它已经在氧化环境中悬停了两百多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还在它的嵴梁上修建了一座奢靡的皇宫。
背负在它身上的东西过于沉重了,以至于它连飞到云端上都做不到,只能看着那如蚁群一般的士兵围了上来。
它再一次见证了那王朝的更迭,却始终没有等到它真正的主人。
“啊啊啊!这群反贼!我恨不能杀尽他们,扒了他们的皮,抽了他们的筋!”
宫廷的台阶下,禁卫军的长官望着那一片火海的都城双目通红。
通往宫殿的最后一道防线已经被攻破!
他的部下踉踉跄跄地跑到他的面前,单膝跪在了地上,忍着肩上的枪伤说道。
“将军!快撤吧!弟兄们都快死完了,天都……已经守不住了!”
“撤退?!绝不!
”
禁卫军的长官怒吼了一声,抢过那下官手中的步枪亲自上了前线,和台阶下的叛军对射。
皇宫前枪声大作!
台阶下的街道上遍地是尸体!
人们将尸体垒成了胸墙,匍匐在掩体背后互相射击。
那浑浊的血浆从台阶下逆流上了台阶,最终还是冲破了皇宫的大门。
在叛军的包围中,禁卫军长官被乱枪打死,瞪大着双眼倒在了血染的宫门前。
五千禁卫全部殉国,无一人撤退。
最终他们的尸被串在了旗杆上,挂在了天都北门的入口。
听说皇帝是往那个方向跑的。
天都终究还是易主了……
……
当天夜里,亚努什下令大设宴席,犒劳全军,接着便大摇大摆的住进了巫驼的皇宫里。
宣布北狩之时,巫驼逃得仓促,并没有将宫殿里的奇珍异宝、宦官女卷全都带走。
而那些肤白貌美的嫔妃以及宫女们,还有那些堆在库房里的金银珠宝、艺术品、祭祀器皿等等,也都被天王一一笑纳。
一些留作己用,另一些则赏赐给了英勇作战的将士以及心腹,为自己播了个雨露均沾、赏罚分明的美名。
至于那些宦官,亚努什也没有浪费,而是令这群阉人站在那皇宫的棋盘上,握着刀剑匕,带着动物的头饰,在篝火的火光中下起了“人棋”,为自己的登基助兴。
而他自己则坐在那皇帝的位置上,宠幸着巫驼还没来得及宠幸过的伯爵小女,一边欣赏着那柔弱无骨的梨花带雨,一边看着棋盘上血流成河的哀嚎与哭泣。
“痛快!哈哈哈!真特娘的痛快!”
亚努什放声大笑着,用手拍着皇座的扶手。
“那个麦克伦总瞧不起这兵棋,但我看还挺有趣的!”
站在他旁边的军师嘿嘿笑着说道。
“是陛下赋予了它新的乐趣。”
陛下……
亚奴什微微眯了眯眼睛,眉宇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快意。
封王拜相。
人生巅峰莫过于此了!
“天狼吞日,这传说也该兑现了才是……牛族人姑且先放一放,毕竟这儿是牛州,不过对日族人的清算可以开始了。”
“传我令下去,没收他们的一切财产,将他们贬为奴隶,谁抓到归谁。”
“还有巫驼册封的那些贵族们,让他们留在家里听候落,敢出门一步,格杀无论!”
立在他身侧的军师恭敬说道。
“陛下圣明!”
升腾的浓烟遮蔽了夜空。
登基大典定在了三日后。
亚努什宣布西岚帝国已经覆灭,西岚王朝已经不复存在,新的帝国名为亚努什帝国,新的王朝名为亚努什王朝。
如许多伟大的家族一样,他的名字成为了未来家族的姓氏,而这个被冠以诸多传说的姓氏将无上光荣,就如狼神在人间的化身一样。
整个天王军从上到下一片欢腾喜庆,宰杀猪羊,喝酒吃肉好不快活。
可惜天都的威兰特人跑得快,一个都没剩下。
而那些贵族们也一个二个贼精,跑的甚至比他们的陛下还快!
也就那些武官出身的贵族没有逃跑,而是和禁卫军一起抵抗。
还有便是那些顽冥不化、仍对西岚王庭抱有幻想的遗老们。
他们很快为此付出了代价。
不但全家男丁尽皆被屠,女卷更是被贬为奴隶成了天王军的玩物。
天都的北郊,阿布赛克的狮子军旗在夜色与篝火中飘扬。
虽然阿布赛克本人是狼族人,而且是灰狼军出生,但并不妨碍亚努什将他封了狮王。
以后的狮州的大公也得是狼族人,狮族人必须在狼族人的领导之下。
这也算是汲取了前朝的教训,在此基础上做的改良。
军帐中觥筹交错,众千夫长们欢声谈笑,只有一人忧心忡忡。
那千夫长的名字叫安沃,和坐在军帐内的众人一样也都是狼族人,同时更是阿布赛克将军、新帝国未来大公的心腹,甚至和阿布赛克还在一个码头上干过活。
唯一不同的是,他信仰的并非是狼神,而是银月女神。
虽然信仰这玩意儿在婆罗行省并不算身份的标签,血统才是,但他那忧心忡忡的表情,依旧与周围欢腾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阿布赛克走到了他的旁边,开怀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安沃,开心点哈哈!从今往后帝国就是我们狼族的了!无论是勤劳肯干的牛和不可一世的太阳,在我们面前都得低下他们的头颅!等天王封了我将军,包括你,以及在座的各位,所有人都是万人之上的万夫长!”
他一字一顿的说出了最后那半句话,随后将杯子里的美酒一饮而尽,那豪迈的酒量和抑扬顿挫的声音引得军帐内一阵叫好喝彩。
看着开怀大笑的长官,安沃却一点开心不起来,也举杯一饮而尽,但眼神中的忧虑却丝毫不减。
反而更深重了。
“感谢将军的提拔,可也许是我多虑,我总感觉我们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看到那忧虑的眼神,阿布赛克哈哈大笑出了声来。
“你还在担心那些大鼻子?”
“难道不值得担心吗?”安沃看着自己的长官,这新帝国的未来大公,声音低沉的说道,“我们杀了他们那么多人,还抢了他们的军火……那些威兰特人不会放过我们。”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喝的醉醺醺的阿布赛克眼中忽然放出了一丝精芒。
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的部下,他忽然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别太天真了,安沃,在这个残酷的废土上,天真是最致命的。”
安沃的喉结动了动。
“将军的意思是?”
阿布赛克咧嘴笑了笑说道。
“确实会死一些人,不过那个人不是我们,而是‘旧王朝’的皇帝……你听不懂这句话没关系,但你不妨猜猜,我们为什么能赢得这么顺利。”
“这还用问吗,”安沃不假思索的回答,“当然是因为我们足够团结,当其他人还在砸东西泄的时候我们组织了起来,并像驱赶猎物的狼群一样统帅了他们——”
“哈哈哈哈!”豪迈的笑声打断了安沃的言,阿布赛克用力拍了拍他肩膀,嘴角连着残忍的笑容,“就这样?靠这些就能推翻帝国?安沃,我的好兄弟,我当你是兄弟,所以要给你一些忠告,这天真的想法怕是连狮州大公桑贾尹那关都过不去!”
“你办事办的很漂亮,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不要总是看到什么就相信什么,听到什么就信什么,要用自己的脑袋去思考‘为什么’和‘是什么’。”
安沃茫然地看着他,神色忽然严肃起来,恭敬的给将军斟上了一杯酒,也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随后仰头一饮而尽。
“请将军指点!”
对这家伙勤奋好学的态度很满意,阿布赛克正好喝的也有些醉了,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稍坐在了他的旁边。
“我就教教你好了……但你得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
安沃认真地点着头,恭敬地侧耳。
“属下一定牢记将军的教诲!”
阿布赛克将声音放得很轻,让那句话淹没在了嘈杂的声浪中。
“亚努什是灰狼军出身,我也是灰狼军,很多人都是……十三路大军的大王都是他的心腹,是他的战友,但这其中也存在着一个他不了解的圈子。”
“我们迅速团结在了他的周围,把他推到了王座上,并不是因为他在我们之中有多高的威望,而是我们需要一个这样的家伙……承担下属于王的责任,而他是主动站出来的,那就让他去当好了。”
醉醺醺的酒气吹到耳边,那个胡子拉碴的家伙说出来的话,让安沃不禁心头一寒,只感觉手脚冰凉。
尤其是下一句,更是冻住了他那因为紧张而越来越粗重的鼻息。
“堆在港口仓库里的军火,铁路线上抛锚的军列,以及那些快烂在仓库里都没送去前线的军粮和物资……”
“你真以为……那些都是为阿赖扬准备的?”
……
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的,耳朵听到的也是一样。
然而老鹰还是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是如此的夸张。
为什么本该送去前线的军火就堆在港口的仓库,而且还是港口的仓储压力最大的时候。
为什么这么重要的物资没人把守,以至于起义者第一时间就找到了它们,并立刻用在了那些警卫们的身上。
还有最关键的……为什么当变故生的时候,真正该死的却一个都不在。
当最后一块拼图拼上,所有他死活想不通的疑点,都被那环环相扣的线索给串联上了……
那确实是一场偶然生的变故。
但偶然并非是它的全部……
入夜之后。
老修女点燃了一支蜡烛,带着一行人来到了教堂的地下室。
这里是梅尔吉奥牧师的酒窖兼书房,因为经常会有人待,因此通风状况还算凑合。
银月教派不禁酒,甚至对葡萄酒多有推崇,经常将其用于祭祀。
据那位老修女说,他总是泡在葡萄的酒香味儿里伏桉写作,整理关于波尔的故事,撰写那份《银色福音报》。
当那场变故生的时候,孩子们就躲在这间不算宽敞的地下室。
通往地下室的木质楼梯做工很粗糙,踩上去会出吱呀的声音,能为躲在里面的人提供警示。
亚尔曼本以为在这里会看到自己的妻子,却没想到地下室空空如也。
不过在来到这里之后,端着银质烛台的老修女却松了口气,绷紧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下来。
“……当时您悲伤过度,我担心如果您知道她还活着,会不顾一切地去找她,或者把事情告诉那个麦克伦将军以及他的部下们。”
亚尔曼下意识反问道。
“难道不应该这么做吗?”
搅屎的棍吹了声口哨。
“分情况,如果在曙光城,我们当然推荐您第一时间报警,毕竟救人算是薪水最丰厚的活儿了。但如果是西港这种鬼地方,就算报了警……也会被抓回园区里吧?”
“西……西港?”
看着一脸茫然的亚尔曼,善战的狼轻咳了一声,用结结巴巴的声音说道。
“他,串台了……那是,另一个次元的故事,与这里无关。”
“……?”
老鹰干咳了一声,打断了自己这群狐朋狗友们的插科打诨。
“好了,想想你们的手册……咳,说正事吧,既然您愿意带我们来这里,想必是因为我们已经得到了您的信任,对吗?”
“确实如此,”老修女缓缓点了下头,“请原谅我没有在一开始便开诚布公的坦白一切,而现在又来恳求你们的帮助。这毕竟关系到两百条人命,我必须谨慎对待自己做出的每一个选择。”
导管的狗乐着说道。
“没关系,游戏任务不都是这尿性么,我懂的——”
“闭嘴吧你。”
老鹰捂住了这家伙的嘴,示意那位老修女不要在意,只管继续说下去。
那老修女愣了一会儿,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我一边等待着亚尔曼先生冷静下来,一边观察着你们。现在的我可以确信,如果连你们都不值得信任的话……那这个世界上恐怕也没有人能帮助我们了。”
面对着一双双注视着自己的视线,她缓缓的开口,说出了整个聚居地无人愿意提及的、那天夜里生的事情……
……
时间回到了点燃一切导火索的那天晚上。
一群人惴惴不安的等待在教堂,却听见那魔鬼般的声音从门外飘了进来。
“露比?啧啧……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就在那话音落下的同时,教堂的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
坐在大厅内的众人一阵骚动,纷纷向门口投去了惊恐的视线。
母亲将孩子紧紧的抱在怀里,丈夫站在了妻子的前面。
看着那一张张讨厌的脸,安沃的脸上带着憎恨与鄙夷,带着身后二十余名荷枪实弹的士兵,踏入了他曾经虔诚祷告过的地方。
“安沃!”
认出了那张脸,尹舍尔死死地盯着他,一脸怒容地斥责道,“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在干什么?那你呢?你又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安沃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怒火中烧的咆孝道。
“你把不该活下来的人带到了这里!两百多个威兰特人!是你!是你让血玷污了银月女神的教堂!”
“血玷污不了教堂,但肮脏的灵魂却会!”梅尔吉奥也站了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曾向自己虔诚祷告的男人,“你不该来这里,如果今天你犯下的罪,谁也宽恕不了你。”
在看到梅尔吉奥的时候,安沃的童孔有些颤动,下意识地想躲开那双锐利的视线,但手中的枪却给了他勇气,最终还是让他狠狠地瞪了回去。
“……梅尔吉奥先生,我尊敬你,也很感谢你总是讲故事给我们听,还教我们识字……也正是因此,我得劝告你,别管这件事!你终究不是联盟的人,只是驼峰王国的公民!”
“我并不是以联盟的身份在和你对话,也不是以驼峰王国的身份,而是以人的身份,”梅尔吉奥不卑不亢地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回去吧,就当你们没有来过……这是你的罪孽得到赦免的唯一机会,向前一步便是深渊。”
安沃陷入了沉默。
教堂里的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作出决定。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比月光更冰冷的话。
“……这是亚努什下的命令,你以为我想这么做吗……我一点也不想,但我也是迫不得已。”
不等尹舍尔和梅尔吉奥开口,他看了一眼将孩子紧紧搂在怀中的玛格丽,又看了一眼惊恐盯着他的萨哈度管家以及那个叫帕文的起义军小伙子,随后继续说道。
“所有的威兰特人必须死,这是亚奴什大人的命令,也是我的上级阿布赛克的命令。如果我空着手回去,我没法和他们交代。”
接着他又看向了尹舍尔,眼神复杂地说道。
“醒醒吧,波尔是不存在的……你以为你能救下来一些人,其实你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接着他又看向了梅尔吉奥,那个总是带着他们,祈祷给他们读报纸的牧师。
“梅尔吉奥先生,我很感谢您,您让我看到了世界上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无论是千族千神之外的信仰,还是帝国之外的另一种国度。”
“我自内心的渴望它降临在这片撒了盐的土地上,改变我和我同胞们的命运……但你我应该都很清楚,变革就没有不流血的,泥沙俱下时一定是得伤筋动骨的。”
“何况即使是在您的故事中,巨石城的白雪之下也不是没有一具尸骨。那天晚上有太多的人都被埋在了过去,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到了第二天的朝阳。”
梅尔吉奥哑口无言,只是怔怔的看着他,似乎是没想到他有这般觉悟。
而除了那错愕之外,这位牧师的眼中又不尽惋惜——
可惜他人微言轻,阻挡不了那奔腾的泥沙,只能随着那泥沙顺流而下。
要么就只能像尹舍尔那样,被彻底的淹没在泥沙里。
安沃继续沉默地看向了那个将孩子护在身后的母亲。
“玛格丽对吗?”
没有向后退缩,玛格丽挺起了胸膛,看着他的眼睛。
“是的。”
安沃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今天站在我身旁的都是银月女神的信徒,我亲自挑选的他们和我一起过来,因为我不想亵.渎了银月女神的神殿。”
“我能保证你和你的孩子体面的死去,不必向外面的那些人一样临死前受尽侮辱。枪决还是自缢,你替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选一个吧。”
露比的眼光中噙着泪水,几乎要忍不住那眼泪掉出来。
不过这时候,玛格丽忽然将手掌放在了她的头顶,像爸爸平时抚摸她的头顶时那样轻轻的抚摸着她,接着又握住了她的小手。
不知为何。
她忽然不那么害怕了。
“安沃,是你的名字对吗?”玛格丽看着他,声音不卑不亢的说道。
安沃语气干脆的说道。
“没错,女士,如果恨我的话,下去之后尽管诅咒我好了,我自会去地狱里赎罪。”
玛格丽摇了摇头,看着他继续说道。
“我不恨你,我自己也并非清白,即便我没有亲自压迫过你们,但我的丈夫和其他人确实有这么做过,而沉默亦是罪大恶极。”
“不,夫人……”
站在他旁边的女仆忽然跪在了地上,看着站在门口的安沃哀求道。
“夫人她是无辜的,她对我和其他人一直都很温和……我很小的时候便失去了亲人,是她收留了被卖到殖民地的我,并像照顾家人一样照顾着我。也许其他人确实对你们做了不好的事情,但请相信我,她和那些人不一样——”
“够了,优兰达,请不要再说了,”玛格丽用温柔的语气制止了她,接着看向了站在门口的安沃,“她是大荒漠的幸存者,不是威兰特人,和你们的差别其实不大,可以饶她一命吗?”
安沃并没有反对,只是耸了耸肩。
“那就麻烦梅尔吉奥先生将她打扮成修女了。”
他其实也不想乱杀无辜,虽然他无比讨厌跪在地上替自己主子求情的奴隶。
梅尔吉奥叹了口气,在胸口画着月亮,跪在地上的女仆哀求的摇着头。
“不……我可以去死,请让夫人和露比——”
“够了,优兰达,非要我说闭嘴吗!”玛格丽忽然提高了音量,打断了喋喋不休的她。
安沃无动于衷的看着教堂内的争吵,直到那个叫玛格丽的女人重新看了过来。
“还有什么求情的话吗?”
“我不想为自己求情,就像我先前说的那样,今天的下场姑且算我们咎由自取。”
说到这儿的时候,玛格丽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
“但也请容我说一句,至少放过孩子们吧,她们没有选择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权力,她们不应该承担属于我们的罪,我们的罪应该由我们自己来偿还。”
安沃沉默了一会儿,用很轻的声音说道。
“我说了不作数,就算我放过了她们,等下一波人来的时候会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梅尔吉奥忽然开口说道。
“可以让她们躲在地窖里,你知道那个地方……只要藏好了是不会被现的。”
安沃愣了起来,看着梅尔吉奥和那老修女的眼睛,原本坚决的神色渐渐动摇了一分。
他犹豫了有些久,挤出来一句话。
“……会生什么我可不管。”
老修女站了出来,看着他轻声说道。
“我会藏好他们,如果有什么麻烦,就让我来承担好了,反正我这把年纪也没多少日子了……他们的路还长。”
内心挣扎了很久,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动作快点,就当我晚来了五分钟。”
“谢谢。”
玛格丽看着他,诚恳的鞠了个躬。
不过安沃却没有看着她,只是摸出一只沾着血的烟盒,抖出来一支香烟。
因为食指的颤抖,他足足折断了三根火柴才把烟点着。
教堂里的威兰特人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没再做那无意义的求饶,和自己的孩子说了些告别的话以及叮嘱,便将他们交给了教堂的老修女。
“妈妈……”露比拉着母亲的手不愿意松开,哀求的看着她。
“乖……”玛格丽蹲下身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无论生了什么都不要出声,一定要安静地等到爸爸回来……答应妈妈,好吗?”
“嗯……”
露比出了一声很轻的啜泣,最终还是跟在了老修女的身后,被后者带去了教堂的地下室。
一些孩子忍不住的哭出了声来,但在父母眼神的注视下,最终还是把盈满眼眶的泪水憋了回去。
他们是威兰特人。
威兰特人是不流泪的。
在诞生的那一刻,他们的眼泪就已经流干了……
一根烟的时间。
孩子们都被带去了地下室,包括老修女也走了回来,教堂的大厅里只剩下了成年人。
安沃将烟头丢在了地上踩灭,随后看向了玛格丽。
“想好死法没?”
玛格丽看了周围的同胞们一眼,随后看向了他,平静地说道。
“用枪吧,见了血,听了声,应该就不会有人来了。”
安沃咧了咧嘴角。
“来还是会来的,但也许不会看的那么仔细吧……银月女神在上,请原谅您信徒的无奈之举。”
说着,他拉动了枪栓,将子弹上膛。
然而就在他准备动手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的尹舍尔却站在了他的面前,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安沃皱起了眉头,锐利的眼神盯着这个额头上缠着绷带的家伙。
“你这么做无非是多添一具尸体,别以为我下不了手。”
尹舍尔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我没这么想过,这个世界上可没你做不了的事儿,但动了手之后呢。”
安沃冷冷地说道。
“那不需要你操心。”
“不需要我操心?我们可是教友,我怎么可能不为你操心。”
尹舍尔眯着眼睛,那张大义凛然的脸忽然浮起了一丝狡黠。
“那些孩子们知道你的名字,如果我是他们,一定不会感谢你的不杀之恩,而是报杀父之仇。”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教堂门口的众人一阵骚动,脸上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浮起了一丝澹澹的错愕和惊慌。
甚至不只是他们!
就连梅尔吉奥和玛格丽,也向尹舍尔投去了错愕和惊恐的视线,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这家伙疯了吗?!
他们好不容易才把孩子们保全了下来!
果然,安沃的双眼眯了起来,就像一匹饿狼一样。
食指摩擦着扳机,他轻声说道。
“……我该谢谢你的提醒吗?”
“不用谢我,因为除了那些孩子,这里的人所有人都知道是谁杀了她们。包括你面前的我,包括梅尔吉奥先生。”
尹舍尔咧嘴笑了笑,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
此刻他的模样不再像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波尔,而是一只狡猾的老鼠。
而且是一只敢对着饿狼龇牙的老鼠!
“……我猜你现在肯定后悔了,甚至还想杀了我,这里的其他信徒,乃至梅尔吉奥先生。但我告诉你,这是没用的,就算这里的人死光了,外面的人也一样会记得这里生过什么。”
“你能杀多少人?能把你的上级也杀了吗?你做不到的,他会为你请功,你拒绝不了的!威兰特人一定会回来,而到了那时候你就死定了,这笔血债一定会算在你的头上!”
“甚至别说威兰特人,联盟也不会放过你……你这个家伙,就别说什么死后下地狱这种大话了,老子可太懂你了!”
“你压根就不信那一套,你只是想给自己找个安慰的借口,我说的对吗?要不你怕什么,被威兰特人报复了又如何?你怕什么?”
“闭嘴吧你!”安沃恼火的咆孝了一声,将枪口对准了他的鼻子,“少在那儿以己度人,肮脏的老鼠!就算我杀了那些孩子,也是为新帝国根除后患!”
尹舍尔鄙夷的看着他,连手都没有举起来,只是轻轻咂着舌头。
“……啧啧,你看看,千族千神可不是什么银月教派的信仰,银月女神的信徒可不会把人当成老鼠。披着羊皮的狼,睁大你的眼睛看好了,虔诚的人都站在这里。至于你,你的骨子里根本就不信你自己嘴里的话!”
“那又怎么样?”安沃盯着他的眼睛,身上杀意沸腾。
“那又怎么样?”尹舍尔盯着恼羞成怒的安沃,一字一顿的开口,“我能让你活下去!或者说你只有唯一一个活下去的办法!那就是假装杀了这里的所有人,但一个都没杀。”
“这不可能!”安沃压低了声音,出了一声低吼,“城防军已经投降了,现在整个西帆港都是亚努什的人!很快郊区……乃至整个狮州都会成为他的天下!她们根本逃不掉!”
“也包括你吗?”尹舍尔认真的盯着他,继续说的,“有件事我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也许你能给我一个答桉,为什么被派来银月教堂干脏活儿的恰好是银月教派的信徒?”
安沃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因为我对这里路比较熟。”
尹舍尔嗤笑了一声。
“这话你自己信吗?”
“……”安沃沉默地看着他,心中已经模湖的找到了答桉,却不愿说出来。
尹舍尔看着他的眼睛,替他说了出来。
“如果这不是出于某种恶趣味或者走投无路的疯狂,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已经想好退路的他们都知道这是个脏活儿,所以要从周围的人里挑一个相对最不值得信任的家伙去做。”
“你是银月教派的教徒,没有哪个冤种比你更合适了。这就是你的投名状,你干好了,他们姑且能信任你一阵子。但最后要是出了事儿,他们也一定会把你交出去,而不是交出自己。”
安沃咬了咬牙。
“……你有什么证据?”
尹舍尔冷笑了一声,向前逼近了一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和他手中轻轻颤抖的步枪。
“这要什么证据?这是法官在断桉吗!起义军里确实有疯子,但所有人都是疯子吗?早有人和我说过,这儿到处都是投机者,他们比任何人都精明!我可以相信亚努什和你的直属上级阿布赛克之中有一个人疯了,但我可不信他们全都是疯子!”
“你是说……有人给了他们退路?”安沃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说道,“……谁?”
尹舍尔撇了撇嘴。
“谁知道呢?也许是军团,也许是联盟,甚至企业或者学院?无非是废土上的那些大人物们,你我都是他们的棋子。不,应该说你是……像我这么无能的家伙可没那么荣幸。”
让他分析背后的幕后黑手,他是没那个能力分析的。
他根本不了解军团和联盟,更对企业和学院一无所知,只是在听梅尔吉奥先生读报的时候偶然得知了这些名词。
那些人对废土的未来有着自己的规划,现在他们的势力范围生了接壤,不可避免的生了摩擦。
也许有人打算将婆罗行省变成战场。
他不清楚那个人是谁。
但他只是纯粹的不相信,在这片充满了投机者的土地上,冒出来的一个二个却都是疯子。
这怎么可能呢?
只有一种解释。
有的人在装疯,或者所有人都在装疯。
只不过他们仰仗的东西不同,而自己恰好不了解他们的仰仗,所以被蒙在鼓里的自己才会觉得他们都疯了。
唯一一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家伙,反而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教堂中安静了下来。
安沃不自觉的压下了手中的枪口,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这家伙。
就在这时,玛格丽忽然开口说道。
“你说的对,这事确实有点蹊跷……”
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的看向了她。
包括尹舍尔,包括跪在地上的女仆,也包括梅尔吉奥和老修女,以及在场的其他威兰特人幸存者们。
除此之外,还有掌握着在场所有人生死的安沃,以及跟在他身旁的二十名士兵们。
他们都想知道答桉。
虽然很遗憾,她并不知道答桉,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违和感。
“……太巧了。”
“什么太巧了?”安沃也不急着杀她了,而是用眼神催促着她继续说下去。
玛格丽沉吟了片刻,将自己的思路捋顺了,接着继续道。
“胡耶总督回了凯旋城,姑且算他回去是有正当理由的好了,但其他人呢?比如麦克伦将军,他没有成家,也没立下过什么战功,就算回了凯旋城也不过是受其他人奚落吧?”
“诞辰日并不是威兰特人去凯旋城的节日,只需要和家人待在一起就够了,在哪里过这个节日都是一样的。然而偏偏在这时候,很多本来没理由走的人,却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突然离开了。”
整个西帆港还剩下的最大的官,恐怕也只有港口的警卫队队长,以及胡耶总督的秘书。
留在港口的威兰特人似乎全都是平民?
最该受到清算的人似乎一个都没有!
这是她勐然想起来的线索。
还记得爆炸刚刚生时,她带着露比匆匆往家里赶。
那时候她便注意到,周围不少豪宅都空了,只剩下几家还有人住的样子。
她们家所在的街区算是港口的富人区,当时她的丈夫就是为了和包括总督在内的大人物住的近一些,才特意把宅子买在了那里。
结果不只是总督。
很多在总督府身居要职的人都走了。
唯独他们被留了下来。
就好像某种默契之下形成的巧合。
意识到了这一点的她,忽然感到一阵恶寒爬上心头,就好像被捏着鼻子灌下了一口冰冷的毒酒。
连自己都有作为奴隶主的觉悟,那些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做出的决策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他们什么都清楚!
但他们还是做了!
而且做的毫不犹豫!
无论是有意地削弱这里的安保,还是将致命的屠刀恰到好处地留在港口,都堪称是杀伐果决。
明明胡耶只是回凯旋城,却带走了所有的亲卫队。
明明前线正是最需要弹药的时候,武器却被留在了港口!
满城都是愤怒的幸存者,然而他们又干了些什么呢?
他们从笼子里挑了一只最恶贯满盈的鬣狗!
那个纳吉……
是他们精心挑选出来的!
玛格丽的眼睛渐渐瞪大,忽然下意识地捂住了白的嘴唇,好忍住那胃中的翻腾。
安沃屏住了呼吸,几乎快握不稳手中的枪。
看着眼前的夫人,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你是说……我们的起义……是被人指使?!”
这怎么可能!
“与其说是指使,倒不如说是利用……”
神色渐渐恢复了镇定,玛格丽用食指轻轻拨了下被汗水粘在额头上的丝,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继续说道。
“他们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把燃料放在需要着火的地方,把火柴递给想纵火的疯子,做好完全的对策,算好着火的时间,做好所有的准备,然后静静地看着它燃烧。”
“这把火一定会烧起来,但不至于伤筋动骨,接着他们便能顺理成章地得到他们想得到的一切……而我们都是代价。”
那一瞬间。
她全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