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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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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也挂着一只钟,远比客厅那个讨喜,只是安静地走着,不乱叫唤。闻时便容忍了它的存在。

他盯着指针多看了几眼,忽然转头问:“刚刚那个座钟几点?”

夏樵像个被突然点名的学生,惶恐道:“我、我没注意。”

闻时:“……没问你。”

夏樵讪讪地“噢”了一声,闻时转眸看向谢问。

其实这句话问出口,连闻时自己都愣了一下。因为在这之前,他在笼里总是充当“回答问题”或者“答都懒得答,直接动手”的角色,大包大揽。

他很少会主动询问。一来话少,二来他注意到的东西,别人不一定注意得到,他没注意到的,别人可能更加注意不到。三来天性作祟,不管过了多少年,他依然不喜欢麻烦别人。

“商量”和“询问”在他这里,几乎等于无用功。所以打破惯性的瞬间,他总是会有些怔愣,甚至想说“算了,当我没问”。

幸好谢问在他之前开了口,说:“1点。”

闻时“嗯”了一声,心里落了下来,好像本来独自走的路,忽然多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他刚想说座钟和挂钟显示的时间不一致,也许有特别的含义。

结果还没出声,就听见谢某人又开口了,他聊笑似的补充道:“应该是1点,不过不能说得太笃定,毕竟你切起钟来手真的很快。但凡慢一点,我都能看清楚。”

放你的屁。

闻时从时钟上收回目光,把话咕咚咽了下去,决定让某人老老实实当他的傀去,还是闭嘴别说话的好。

李先生已经钻到了书桌后面,桌上纸笔齐全,架子上有大小不一的毛笔,石台里靠着几支老式钢笔。但他还在翻箱倒柜。

“他在干嘛?”夏樵有点怕他,又忍不住想帮他。

谢问进门最晚,扫了一圈说:“在找墨吧。”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闻时已经拽开一个生锈的铁柜,从里面翻出来几个墨水瓶。一股难闻的臭味顿时弥漫了整个书房。

夏樵呕了一声,捏着鼻子说:“这什么味道?”

自从看过沈小少爷的日记,他对沈家奇怪的味道就很敏感,生怕又来一个什么人被藏在沙或者柜子里。

“墨汁坏了。”闻时说。

他的表情也很难看,忍着臭味拧开墨汁盖看了一眼,就丢进了垃圾桶。

李先生却扑了过去,宝贝似的把瓶子抢回来。

“那墨早干了。”闻时拧着眉说。

李先生不死心地用毛笔刮了几下,果然写不出什么。所有能找到的墨汁都是干涸的,没有一瓶能用,仿佛故意似的,不想让他写出字来。

闻时绕着书房走了一圈,脚步没停,“咣咣”开了屋里所有柜子,再没找到新的墨水,但他看到了一个樟木书箱。

那只书箱毫不起眼,就是那个年代书房里最常出现的东西,却吸引了闻时的注意力,因为它上了一把锁。

书箱里会放什么关键的东西?

闻时思索的时候,傀线已经甩了出去。

线头钻进锁孔的瞬间,整个书房忽然闪了一下——雪白的墙壁泛着橘红,闻时耳边响起了噼啪的轻炸声,不知哪里吹来一阵热风,扫脸而过,居然有些灼人。

夏樵轻轻“嘶”了一声。

闻时转头,看见他捂着手臂,连连摆手说:“不要紧不要紧,就是刚刚不知道碰到什么了,有点痛。”

夏樵皱着脸纠结片刻,又补充道:“不对,是有点烫,感觉烫破了。”

他放下手一看,捂着的那块却完好无损,红都没红一下。

“你呢?”闻时看向谢问。

“我没事。”谢问正站在墙角,拇指抹了一下墙皮,“这屋可能被烧过。”

确实,刚刚那眨眼闪过的场景特别像一片火场。

他低头问沈曼怡:“你家失过火?”

沈曼怡仰头说:“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

闻时皱着眉,傀线又一次钻进锁孔。

锁芯轻转的同时,整间书房骤然陷入火海!

热浪翕张着朝人扑过来,金红色的火舌隔空一卷,就足以舔掉一层皮。

它在空中翻滚着,眼看着要将夏樵和谢问拆吞入腹,就见书箱前的闻时背手一扫,那条缠裹着锁链的螣蛇张着尖牙直窜出来,绕着整个书房盘卷一圈,那来势汹汹的火焰就被它吞了个干干净净。

“啊啊啊啊——”

夏樵捂着脸在火里吱哇乱窜,结果一抬眼,就看到他哥的傀跟“贪吃蛇”一样,张着嘴往前游,走哪吞哪儿,所过之处,一点儿火星都没剩下,只要不撞墙,就可以吞到天荒地老。

火舌不断消退,谢问就在那之间穿行而过,走到了闻时身后,弯腰看着那只书箱。一点不见慌张。

李先生和沈曼怡也没什么反应,一个从石台里抓了一只钢笔,一个眨巴着眼睛看万花筒一样看他。

夏樵想了想,又把脸捂回去了。因为丢人。

他从手指缝隙里露出一只眼,挪到他哥和谢老板身后,就听书箱的铜锁“当啷”一声落了地,解开了。

火舌窜了两下,终于败退。闻时左手五指一拢,收了螣蛇,同时右手开了书箱的盖。

他们以为会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照片、旧物、或者记录了关键信息的书。谁知这只书箱里装着的全是纸,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字。

闻时随手掀了几张,目光扫过那些内容。

夏樵在后面咕哝了一句:“这什么啊?摘录的诗词名作?”

“先生布置的功课。”小姑娘的声音乍然响起。

“功课?”

沈曼怡点了点头,在书箱旁边蹲下,认认真真地说:“先生布置的功课,让我们练字,每天都得交。”

她顿了一下,又小声说:“我不喜欢练字,交得少。”

最上面的字就很熟悉,跟日记里面如出一辙,笔画有些稚嫩柔软,但十分工整。应该是沈家小少爷的字。

闻时在第三页找到了他的落款,叫沈曼昇。名字有些秀气,和字很搭,反衬得日记内容更让人不寒而栗。

落款后是李先生的朱笔批注,只有一个顿点,表示自己看过了。

闻时连翻了小半箱,内容始终如此——沈曼昇练两三页字,李先生批个顿点,一句意见都没有,看起来就是最简单也最频繁的日常功课。

这有什么可锁的?

闻时正纳闷,忽然听见旁边传来诡异的声响,就像有什么东西扎进了皮肉里,慢慢撕拉。

他转头一看,就见那位教书的李先生正伏在桌案上,抓着一只老式钢笔,用笔尖划开了自己的手臂。

这一幕实在惊悚!

“你干什么?”闻时立马拽住傀线,想拦住他骇人的动作。却见李先生攥着笔,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

这位教书先生的眼睛已经烂没了,看不出目光、也看不出神情。但也许是他眼窝一直汩汩流水的缘故,看起来总像在哭,但又异常坚决。

他手臂上那条伤口皮肉外翻,先往外涌出一大滩水,之后才缓慢地渗出了血。

李先生盯着那里,等血慢慢积成一小洼,才用钢笔尖小心地蘸了一点,他在用血当墨。

“我……”夏樵话都说不出来了,惊了半天忍不住说:“你蘸水也能写,别划手啊!”

但李先生好像听不得“水”这个字,颤了一下,又低下头,在纸上用力地写了一个字。

可能是太用力了,他手指都在抖,以至于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不好分辨。但闻时他们还是认出来了。

那是个“沈”字。

李先生写完,死死盯着那个字,差点把钢笔攥断了。他可能不太满意,看了好几秒,便把那个歪歪扭扭的字涂掉了,另寻空白,重新落笔……然后又写了一个“沈”字。

夏樵:“?”

他没看懂这操作的意思,满脸疑问地瞄了闻时一眼,却见他哥头也不抬,目光就落在那张纸上,丝毫没有催促的意思,任李先生自由挥。

于是这位教书先生写了涂、涂了写,短短片刻,就写完了一张纸。

满纸都是血红色的“沈”字,乍一看,触目惊心,而且笔调越来越急、越来越草,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夏樵终于想起来之前闻时的问题,他问李先生:“你在害怕谁?”

如果说不出来,就写出来。于是李先生写了满纸的“沈”。

“所以他害怕的还是那个小少爷,沈曼昇?”夏樵转头看向那个书箱。

闻时沉吟片刻,居然摇了一下头。

“不是吗?”夏樵指着纸上泣血的字,讶异地说:“都拿血来写了。”

“那为什么不写全名?”闻时反问。

夏樵噎住了。

比起恨意深重、字字泣血,闻时觉得李先生更像在挣扎——他也许想写别的,但一落笔就只能写下这个字,所以他写了又改、改了又写。

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时候,谢问忽然开口说:“你来看看这个。”

闻时抬头,就见谢问从书箱最底下抽出一张纸,搁在书桌一角,食指轻轻敲在落款处。

这依然是小少爷沈曼昇的练字功课,只是这次李先生的批注不在只是一个顿点,而是一段话。

那段话由朱笔批注,又经过了年月,锈得跟李先生的血色一样。

他写道:不要总学阿峻写字,他学字晚,比你们欠缺不少。我不晓得你们是在闹着玩还是旁的什么,这样下去毫无长进,学久了拗不过来,还不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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