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沧高速和津石高速相交汇的地方,有一处不大起眼的出口。沿着带急转弯的匝道出来,就是一条通往村镇的路,会穿过防风林和大片田野。
这条道平时多是货车在走,路况并不很好,私家车一般能避则避。到了半夜,连货车都少了。
这天深夜两点多的时候,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辆载满建材的卡车。司机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仗着路面一黑到底没有其他车,眼皮子直打架。有几分钟,几乎真的黏上了。
他敞着窗户,迷迷瞪瞪的过程中,隐约听到了空气被撕裂的呼啸声。
这是有车从旁边极速穿过带起的风声,还不止一辆,活像一整个车队嗖嗖而过。
司机对这种声音有着条件反射,听见的刹那便猛地睁开眼,还摁了一下喇叭。
这种差点撞到的感觉让他彻底清醒过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前路,却没有看到任何车的痕迹。
就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梦。
可就在他觉得虚惊一场的时候,那种破风声又出现了,再次从他旁边呼啸而过。
这次他反应极快,转头看过去时,隐约看到了一辆车的虚影。
虚到什么程度呢?就是只要眨一下眼睛,就再也无法在夜色里找到它。
“我操……什么玩意儿?!”
司机一身冷汗,感觉自己撞鬼了。
那些鬼影似的车,有几辆是从宁州张家过来的,其他则来自于各地。
它们平日里就是正常的私家车,只是眼下急赶时间,贴着符套上了障眼术,前前后后大约百来辆。这个倒霉司机碰上的,已经是最末尾的两拨了。
它们并没有奔着一个方向去,而是在几处岔路口分道而行,绕去别处。
如果此时从高空往下俯瞰就会现,每隔一段路,就会有一两辆分流的车在休息站、加油站、或是其他可以停车又不会引人耳目的地方停下。
东南西北各向都有,刚好在地图上将一个极不起眼的村镇悄悄围了起来。
张正初其实早就到了,比他打电话通知周煦要早很多。
自打从周煦这里套到话,他就安排人在本家大院里直接开了一道通往天津地界的“门”,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地方。
车子停在村口的时候,负责开车的傀阿齐还纳闷地问道:“您不是跟小煦说,要等其他各家人到齐再动身吗?”
他看向手机,屏幕上是一张老式的地图,图上有百十来个小红点,正从全国各处往宁州移动。
那是被名谱图惊动的各家来的位置。
张正初握着一支手掌,透过车窗看向远处村镇里星星点点的灯火:“你给其他家说一声,事出紧急,我们已经到天津了,让他们改道。”
“好。”阿齐借着那张图给各家着消息,“但……临时改不是又耽误了时间?”
“不会。”张正初握着手杖道:“不会耽误,反而会快一点。因为临时改目的地绕路,也麻烦。他们肯定不乐意再规规矩矩沿着正常公路过来,该布阵开门的,都会布阵开门,直通来这里。”
他停了片刻,道:“人都是这样,烦了反而就懒得慢慢来了。”
阿齐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只道:“您是打算好了的。”
“这不叫打算,这是没办法。有些人哪怕着急都是慢悠悠地,这么大的事,总得催着点。”张正初纠正他,“等各家到齐那种话,也就是说给小孩听听。周煦这小孩,我跟你说过的,你跟他接触其实比我多,也都看得到。他肚里直肠子,嘴上没把门。既然能被我套话,也一样能被别人套。我何必跟他说那么明白呢。”
“您怕他被卜宁老祖套话?”阿齐问。
“不。”张正初摇了一下头。他不知在想什么,沉吟片刻才继续道:“老祖再厉害,现在也只是灵相一抹,比起实实在在的人,还是欠缺不少的。况且——”
这辆车只有阿齐和张正初两个人。
阿齐坐在驾驶位,张正初独自坐在后座。
空座上搁着一个卷轴,张正初说话间,伸手把卷轴捋开了一些,露出了判官名谱图的一角——他把挂在自己屋里的那张名谱图带出来了。
自从卜宁复生,他的那条线便一跃而上,毫无疑问翻到了整个名谱图的最顶上。同样翻上去的,还有沈家那条全员都是死人的线。
在这两条线之下,才轮到他张家。
张家的线从老祖宗开始就比别家复杂一些,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有分支,越往后越多,像一株横向生长的树。
这树长了一千年,枝繁叶茂,成了整个名谱图上最庞大的存在。
“张正初”这三个字在靠近尾端的地方,后面是两个分叉,那是他两个儿子。其中一个32岁就折在了一处笼涡里,于是名字成了朱红色。而那抹朱红的后面又有两个分叉,张岚在上,张雅临略低一点。
张正初的目光落在张家那条线上,看了一会儿才移到“卜宁”那两个字上,对阿齐说:“你说我怕卜宁套话,那你错了。像这些老祖式的人物,可能根本不会套话。”
阿齐有点不解地看向他。
张正初却没抬眼,依然看着名谱图:“高处呆惯了,要做什么直接做,想说什么也直接说,没有什么需要费心周旋的,哪会套话。”
阿齐应了一声。
“我不怕套话。”张正初又开了口,他有着很多老人会有的习惯,平时会有意识地控制,但有些时候又会不自觉地显露出来,比如会重复一些词句:“不怕套话。套也没事,我只是喜欢留点余地。”
“时间上富足一点,别那么紧张。留点准备的余地。”
他说着又重新卷收起名谱图,“啧”了一声可惜道:“这么想来,老祖这会儿恐怕也挺受罪的。一抹灵相要怎么久留呢,估计还得找个身体呆着。正常人的身体他呆不了,人家有自己的灵相,谁能允许别人抢夺身体呢,总会挣扎的。卜宁那样的人可下不去狠手。怎么办呢……”
阿齐老老实实跟着道:“怎么办?”
“那就只能找死人了。那种刚死之人。身体勉强能用,灵相又恰好空了。”张正初说着,目光又看向远处的灯光,“这种地方,死人也是山野村夫村妇……堂堂老祖,缩在这样的躯壳里,哪怕有万般能耐,也得受这种凡胎限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兀自体味一番,又啧了一声。
与此同时,阿齐忽然说:“他们到了!”
他把手机递给张正初。
屏幕上,那些代表各家的小红点几分钟前还在去往宁州的路上,这会儿几乎全部进了天津地界内!
百来个红点自八方而来,汇聚到了一条路上,像一条骇人的长龙。
即便放在一千年的时间里,也是罕见。
“我说什么来着,临时改个道他们反而更快一点。”张正初说着,放下车窗。他从衣襟内兜里摸出一沓准备好的纸符,细数了一番,按照不同分作几股,顺着车窗洒了出去,“先通知他们找对地方落脚。”
一时间,黄纸漫天。
它们在夜风中自燃自着,转眼就只剩下纸灰的味道。
很快,随着地图上那条红色长龙流入天津,村口这块地方瞬间多了五十多辆车。这些车里大多载着各家家主,或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其余车辆则在张正初的通知下,去往周边那些停车点。
周遭车门开关声此起彼落。
张正初攥着手杖,推门下车,一群人便围了过来。
还有些穿着简衫薄褂的年长者,在儿孙辈的陪同下朝这边走来。
渭南杨家、苏州吴家、祁门钟家、长乐林家、云浮罗家……等等。
太多了。
他们有些跟张家往来密切,有些十几年才会见上一面。不论亲疏,这一刻都没有过多地寒暄,而是直奔主题。
“老爷子,这地方已经围上了?”杨家家主是个女人,六十多了,乍看上去却不比张岚大多少。
“嗯。”张正初点了一下头,“我张家那些年轻小孩早早就等在各个点上了,诸位带来的人也都过去了?”
“差不多。”
“刚到。”
“都过去了。”
众人纷纷答道。
“那就落阵吧。”张正初说。
他正要让阿齐通知出去,就听见有人开了口:“我还是觉得,一见老祖就以阵相迎,不是很妥当。”
张正初回头。
说话的是个老太太,鬓皆白,皮肤却很细。她穿着素色的旗袍,手腕上缠着三串檀木珠,看得出来年轻时候极有气质,老了也依旧文雅,说话轻声慢调。
这是吴家家主吴茵,有小十年不出来了。
她身边陪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徒孙,一个是亲孙,礼貌地冲张正初点了点头。
张正初没有立刻应答吴茵的话,而是看着她那个徒孙道:“这是……文凯吧?”
徒孙点了点头:“老爷子您还记得我?”
“记得。”张正初笑了笑,和蔼地说:“当然记得,你三岁还是四岁的时候跟着你们家主来过宁州。”
“是,还给您敬过符水。”吴文凯答道。
就像周煦所说,其实不仅是张家突出的小辈,其他家族各辈里表现突出的那些人,小时候也都到过宁州,进过张家见过家主。
本着礼数周全的意思,几乎都给张家家主敬过符水,叩过额心,给过祝愿。但凡得了祝愿的,后来也大多出落得很厉害。
张正初这次从他身上收回目光,对吴茵说:“像这样出类拔萃的后生,就别在这儿呆着了,让他去其他落脚点吧,避一避。村口这边,像我们这种半截黄土埋到脖子的长辈来就行了。”
他几乎是语重心长地劝道:“去别处吧,你看我张家留在这的,也都是有些年纪的人。”
吴茵和文凯他们朝他指的地方看去,那里还停着十来辆张家的车,车边站着的人多是中年人和老人。
“你们来之前我就提过,小辈日子长着呢,别在这掺和。”张正初对吴茵说完,又看向其他几人,“认真的,不是客气话。众所周知,卜宁老祖脾性温和,为人谦恭有礼。但大家同样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凡反常,总有蹊跷。说句大不敬的,就算与邪术扯上关系我都不会意外。”
“这也是我坚持要落阵的理由。”
他一字一句地说:“阵是好阵,养灵的。保他灵相不出大问题,如果有毁损,还能帮老祖稳一稳。但同时,他只要踏进这个阵,暂时就没法再出去了。这听上去好像有点大逆不道,但这是必须要考量的。我这人凡事喜欢留点余地,别弄得太死。假如老祖复生真跟邪术有关呢?”
他留了个空隙,于是有人插了一句:“那就只好大逆不道了。”
“对,那就算是卜宁老祖,咱们也得硬下心来。到时候跑不掉有一场苦战。”张正初顿了一下,又说:“如果与邪术无关,而是另有原因,那咱们同样得考虑今晚的行为会不会惹老祖不高兴,说不定还是会有冲突。所以我建议各家那些小辈,那些正值好时候的年轻人,就别留在这处了,多多少少都是我见过的孩子,万一牵连上了,我自己第一个过不去。”
这一番话说完,众人纷纷点头应和道:“老爷子果然大义。”
张正初朝他们拱了拱手,没再说什么。
于是那几个年轻人上了车,很快绕去了距离村镇稍远的其他停车点。
直到这时,张正初才给周煦拨了那通电话,告诉他:“我们到了。”
电话一挂,他就着阿齐给所有人放出了信号——下阵石。
那一刻,那些停留在加油站、休息处或是路边的各家小辈从车上下来,在人影稀落不会被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对应着天星四象掐准位置,埋下了阵石。
那些阵石在黄土之下泛起微光,又湮于夜色,像路边最普通的东西。
但懂的人都知道,这些阵石布好的瞬间,一个大阵正沿着他们围箍的那个村镇徐徐落下,将整个村镇以及村镇里的人包纳进去。
村口那些家主镇着的地方,就是阵眼。
大阵落成,村镇里的风有微微的变向。
有几家狗突然叫了起来,夜半深更扰人清梦。但又很快安静下来,呜呜着重新趴地睡了过去。
狗叫的同时,陆家二楼第一个房间里,张雅临猛地睁开眼睛。
他从沙上一骨碌翻坐起来,伸手撩了一下窗缝里溜进来的风。他刚想叫醒张岚,就现他姐已经醒了,正披头散地坐在床边,跟他是一样的动作。
“这是……”张岚敏锐地捻了捻手指,叫道:“完了,大家伙,一个人可布不来,别是老爷子坐不住,直接带着人冲过来了吧?!”
张雅临显然跟她想到了一样的东西,脸色变得极差。
他们深知,在几个老祖宗面前搞伪装是最蠢的事情,多此一举。所以思来想去,决定前半夜老老实实睡觉,等后半夜几个老祖也歇下了,再趁着那点时间差,开一道阵门直接回本家。
他们毕竟跟几个老祖没有深仇大恨,也算不上什么正经的威胁。以那几位的性格,就算现他们跑了,要追,也不会追得多谨慎认真。那个时间够他们回本家报信、说清原委了。
但他们没想到一向稳得住的老爷子,这次居然半夜就杀过来了。
这真是最紧的算计,最坏的时机。
姐弟俩对视一眼,二话不说破门而出。
他们直冲下楼的时候,看到了谢问、闻时他们走往村口的背影。
要死……
姐弟俩脑中“嗡”地蹦出这两个字。
张正初他们以为,自己第一个看到的人会是周煦。毕竟他是收接电话的那个,作为带路者再正常不过。
又或者,会是某个陌生而僵硬的村夫。那应该是卜宁老祖暂时栖息的躯壳,论身份地位,走在最前面也正常。
但当他们坐镇于阵眼之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前路时,最先看到的既不是周煦,也不是陌生村夫,而是——
“谢问……”
脱口叫出这个名字的是跟着张家大部队过来的张碧灵,她作为张家边缘化的小人物,在一众同辈子弟里毫无存在感。
只在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被短暂地关注了一下。
但那些目光下一秒就转回到了来人身上。
在场的各家家主几乎没人跟谢问打过交道,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名字,知道他母亲跟张家之间的渊源,更知道……他是个被名谱图直接除名的人,早早就被轰出了判官的队伍。
还是个体质稀烂的病秧子。
这是很多人第一次看见谢问。
看着他个头高高,步履从容,披裹着夜色而来,在风里虚握着拳抵着鼻尖咳了几声,又转头看向众人,远远就笑了一下。
笑意有没有到眼睛里,没人看得清,只听见他没费力气,朝荒野虚空处扫看了一圈,嗓音低而模糊地说了一句:“好大的阵仗。”
话音落下的瞬间,无数白色棉线瞬间窜开,带着凌厉如刀割般的破风之声,直射向东南西北不同方位。
那些线在傀师强劲的灵神操控下,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像一张骤然张开的巨网,每一根线都隐没于千倾之外的天际和荒野。
留守于各处的年轻一辈见到了相似的一幕——
他们近乎茫然地听着风声呼啸而至,力贯千钧,直直砸落在地,迸溅起碎石和泥沙。
等他们恍然回神,就看见一道细白长线不知从何而来,深深地钉在埋着阵石的黄土间。
这群年轻人不知傀线来处,但坐镇于阵眼的那帮家住们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看见一个人破开夜色而来,站在跟谢问并肩的地方。他个子同样高挑,皮肤白得在夜里都泛着冷冷的色调,眸光顺着长而薄的眼皮投落下来,明明没什么表情,却好像压着极为深重的嫌恶和不快。
那些通天彻地铺开如巨网的傀线,就缠在他低垂的手指上。
他缠得不守章法,却有种凌乱的美感。
十指猝然一收,包裹着村镇和旷野的大阵便“嗡”地震颤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