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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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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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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云山上的日子很好,他想见尘不到便总能看见。

有时候闻时练着功,疲累间一转头,尘不到总会抱着胳膊倚门望着他,而后朝屋里偏一下脸说:“老毛煎了松筋骨的药,过来泡着歇一会儿。”

“我不累。”他也总是这样回答,脚却不知不觉往屋前走。

等到他走到面前,尘不到便会摊开手掌说:“手呢,我看看。”

他迟疑片刻,把手伸过去。

尘不到拇指一捏穴位,酸痛感才后知后觉地在他骨骼间泛滥开来。

“关节已经僵了,嘴倒是硬得很,金翅大鹏的鸟喙都比不过你。”尘不到抬眸扫他一眼。

闻时无声动了动唇。

“又咕哝我什么坏话?”尘不到笑起来。

闻时看着那笑怔愣片刻,偏开目光道:“说鸟,没说你。”

金翅大鹏便会扑着翅膀朝门口啄过来。

……

有时候,山里会毫无来由地下起雨。

闻时运气糟糕透顶,每次下雨,他都在半山腰的山道上,还偏偏是最长最荒的那处,连个暂避的地方都没有。

松云山的雨声沙沙的,很大。尘不到的声音被盖了大半,模模糊糊并不清楚。

闻时总是先看到头顶的油纸伞,再回头看到尘不到。

“谁罚你了,在这装水鬼吓唬人。”尘不到说。

他刚回山,却没有什么风尘仆仆的样子,连衣袍袖摆都一分未湿。相比而言,闻时就狼狈一些。

尘不到递了帕子给他,闻时接过来,跟着往山顶走。

山道狭窄,他们又并用着一把伞,肩臂总是相碰。

闻时擦着脸走了两步,头也不抬地开口问道:“不是过两日才回么。”

尘不到挑眉看了他一眼:“哪儿听来的?”

闻时没吭声。

尘不到:“又是哪个半吊子小卜算算出来告诉你的。”

“半吊子卜算”本人:“……”

“跟卜宁呆一块净学这个了吧。”

“没有。”

“当真?我晚些时候问问他。”尘不到半真不假地说:“你现在拦还来得及。”

闻时拉不下脸,冷冷道:“谁要拦你。”

过了很久,他又硬邦邦地蹦了一句:“怎么拦?”

尘不到笑了好一会儿。

闻时在他的笑里朝山顶一瞥,看见弯月融在雨里,挂在不知多远的天边。

……

山上最冷的时候,山顶山腰各间屋里也都是暖融融的。

大小召常在屋里弄炭火炉,尤其爱往尘不到的屋里薅些果子和松脂,一并放进炉里,能烧出一种特别的山林香味。

不用练功不用入笼的时候,她们也爱把闻时往那屋里薅。

闻时会的所有东西,几乎都是跟尘不到学的——字、画,还有下棋。

前两者他都学得很好,下山唬人绰绰有余。唯独最后那样,怎么学都是臭棋篓子一个。

相比而言,卜宁、钟思、庄冶就都厉害得多。尤其卜宁和钟思,不仅棋艺不错,还特别好这个。

偏偏尘不到闲来找人对弈,放着会的不挑,总挑他这个臭棋篓子。

闻时既乐意又不大乐意,因为他一下棋就容易犯困。

那天他又在尘不到那里下棋。

外面下着大雪,白茫茫一片,屋里有袅袅的带着松香味的烟。闻时手里抓了一小把棋子,在等招的时候半垂了眼,看着尘不到拈着棋子的手指,忽然迷糊了一瞬。

他在松散的困倦里,听见有人用从未有过的语气叫他:“闻时。”

而他只是听见这个声音,就难过得好像被人抽空了灵相,只剩下孤零零的壳。

闻时心脏一跳,倏地睁开眼。

那种难过的情绪迟迟缓不下去,过了好久,他才恍然回神,听见尘不到问他:“怎么了?”

闻时摇了一下头。

“我不在山里,你又熬了几宿?都困出眼泪了。”尘不到指了指榻:“去躺会儿。”

“我不困。”闻时说。

他盯着尘不到看了很久,才低声重复道:“不想睡。”

我不想闭眼睡觉。

……

闻时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而山里的日子又过得很快,有时候好像只是一个转身的时间,就囫囵换了季节。

直到某一天,难得有正经时候的钟思问了他一句:“嗳小师弟,怎么了你这是?”

他其实应该不比闻时大多少,可能几月都不足,但就爱这么叫。不仅对闻时,对卜宁也总是“小师兄”“书呆子师兄”“神算子”的混着叫。就连庄冶,他调侃起来都是带着诨名叫“好好师兄”。

那应该是快到年关的夜里,大小召学了山下的食法,吊了浓浓的汤,烩了各种山物,盛在铜锅里。

师兄弟几个围坐着,边吃边漫无边际地闲聊天。

他们常于世间来去,见惯了种种。所以每次闲聊总避不过的一个话题就是“生死”,有时聊得认真,有时只是说些相关的见闻。

那天不知怎么提到了轮回,大师兄庄冶便聊起了他在西南某地碰见的事。

他说那里有个村子,村子里的人信奉一个传言,说当人将要过世的时候,如果有什么实在放不下的人,就把他们贴身佩戴的东西或是衣物留一样下来,用棉麻线缠好,埋在离坟三丈的地方。这样一来,等到轮回转生,就还能早早碰上。

那些夫妻、至亲便常会这样做。

“我听着倒像是受了傀术的影响。”庄冶说,“传着传着便传歪了。”

卜宁却道:“也不全是如此。”

“师弟你知道一二?”庄冶惯来认真,闲聊也常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在一本书册里翻见过。”卜宁本身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所以早早搁了碗筷,只借着炉火慢慢烘手,“跟你听来的略有些出入,唔……”

他斟酌了一会儿,说:“凶一些。取的不是贴身之物,得是骨血。”

“骨血?”庄冶愣了愣,“生取?”

“生取。”卜宁点头。

庄冶皱起眉:“那就远非常人能受了。”

“自然,若不至于此,哪能入过轮回还惦记着。”卜宁应了一句,“不过这种重术看看便罢,少有人用。”

“算了吧,不知真假还得受大罪,轮回也好下辈子也罢,都是些虚词。”钟思一手架在曲着的腿上,懒懒散散地后靠着消食:“谁拿这些赌个虚无缥缈。”

“看待轮回之事,山下人跟咱们不大一样。”庄冶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说:“我听他们争执起来动辄不得超生,情深起来又张口闭口下辈子。”

“确实。”

铜锅底下还支着炉子,火不大,刚好能让鲜汤一直汩汩轻沸着。这其实是个惬意又闲散的深冬夜,但闻时却很不舒服。

他就像是病了,沉疴难愈。躯壳是空落落的,耳里像塞了棉絮,听几个师兄闲聊也听不大真切,只有那么几个词句像带着细密的刺,在他心脏里一遍遍来回地生剐着。

钟思叫了他好几声,又伸手推了他一下,他才蓦地回神,抬眸看过去。

“我见你这几日都闷闷不乐、心不在焉,有麻烦事?”钟思问。

闻时定定地看着他们,忽然也看不真切了。

过了很久,他轻蹙了一下眉,含糊道:“没什么。”

钟思又用肩膀拱了闻时一下:“你别总是没什么挂嘴边,回头也给你取个诨名。”

庄好好无奈地摇摇头。

钟思哈哈笑着,比了个拇指对闻时说:“哎,知道你是这个。但有麻烦别总闷着,说出来师兄给你出主意。”

卜宁闻言露出了一副“你算了吧”的表情,有些头疼地说:“你别找乱子就谢天谢地了,想想你的疤。”

“上回是意外。”钟思吊儿郎当地摸着脖子,不在意地说:“人啊,偶有一失,哪能回回如此。”

闻时借着桌上火光朝钟思脖颈看去,那里确实有一条长疤,刚退痂,一看就是才落下不久。

可他居然想不起来那条疤的来处。

卜宁庄冶俱是了然模样,唯独他,想不起来昨日见到的钟思有没有这样的疤,他甚至……想不起来昨日是什么样的。

他也想不起来,为什么大小召煮了这样一锅热食,她们和尘不到却不见踪影。

就好像……场景都是摆放好的,没有前因没有后果,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而他穿梭在割裂的片段里,浑浑度日。

当啷——

碗被碰落在地,滚烫的热汤泼了满手。

闻时盯着自己依然苍白的手指看了很久,在卜宁他们有所反应之前,猛地站起身,丢下一句“我先回屋”,便匆忙出了门。

山道很长,他几乎飞掠直上。

尘不到的屋里亮着灯火,昏黄的光将那人的影子投映在窗上。

他在呢。

闻时跟自己说。

他就坐在屋里,跟往常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只要想见,推门就能看见。看见他倚榻翻着书卷,或是支头摆着棋盘。

他会一直在这,须无损。

山间岁月很长,他们明明还有无数个不断更迭的秋冬春夏。

他们明明还有很多年。

闻时抬起手,想要推开门看一眼屋里的人……

但他最终停在了半途。

从山腰到山顶,对他而言眨眼便到。但他此刻却觉得筋疲力尽,就好像他走了很久的时间很远的路,费尽了不知几生的力气,才能站在这扇门前。

他垂手低下头,抿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在闭眼的瞬间,听见自己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揪着五脏六腑猝然一痛。

“闻时……”他又听见有人叫他了。

是尘不到的声音。

可是很奇怪,尘不到明明就坐在一门之隔的屋子里,为什么声音那么远。又是为什么他在听到那声“闻时”的时候,会难受得再撑不住,躬下身来。

“闻时……”

嗯。

“闻时,别回头。”

我没回头。

“别哭。”

我没哭。

我没哭……

为什么要哭?

他攥着掌心,紧咬着牙,满心血味。仅仅是站直身体,就好像耗尽了全部力气。他眼前是花的,心脏越跳越重。

到最后,似乎整个松云山都跟着在震。

但闻时感觉不到。

他就像一个麻药退散的将死之人,所有的痛苦都在苏醒和恢复,顺着骨骼皮肉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将他吞没。

他几乎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只能听见那个人一遍遍用低而温沉的嗓音叫他:“闻时。”

闻时……

闻时。

他转过头,透过一片模糊的视野看向山外。

之前在山腰的时候,卜宁说过一句,腊月十六了,再过些日子就是小年,山下的人要放灯祭神仙。

可那弯银钩似的月牙却依然挂在天边。

闻时一眨不眨地看着弯月,孤拔地站在那里。

直到旁边那间屋门被“吱呀”推开,沙沙的脚步在身边停下。

那一瞬真的很安静,连风都暂停了。像松云山最常有的长夜,万籁俱寂。

……

然后闻时闭上了眼睛,咽下满口血味,哑声说:“尘不到……”

“为什么这里的月亮总是不圆。”

为什么他不知春秋,不知冬夏。

为什么他常常上一瞬在山顶,下一瞬就落到了山脚。

为什么他总不记得昨天生过什么,也不知道明天将要去做什么。

为什么他不敢阖眼整夜整夜地坐在树梢上……

而他望了这么久,那轮月亮却从来没有圆过。

都是……

假的么?

而当这个念头终于出来的那一刻……

笼里江河俱下,山石崩塌,天地同悲朽。

曾经有人跟他说过,笼主顿悟的那一刹那,大约是这世上最痛苦也最悲哀的过程。

他听得懂,却体悟不深,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

他在松云山的过去是一本并不厚重的书,寥寥百十页,他来回翻了无数遍,凑了这黄粱一梦。

而他终究要亲手把这一切斩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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