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
在众多同僚和参谋们的眼神催逼下,陆军参谋总长沃邦元帅掏出手绢擦掉头上的油汗,沉声说到:
“瓜达卡纳尔之所以不得不进行转进运动,是因为补给线太过漫长,敌军占据着坚固的工事,享有地利之便的缘故,使得我军无法像当初预想的那样作战了。”
“你说敌军占据了坚固的工事?齐格菲防线不是比瓜达卡纳尔岛上的工事更加坚固吗?有着更广阔的纵深和更完善便利的补给嘛?陆军凭什么有把握突破齐格菲防线,胜利结束战争?!”
拳头用力砸在桌面上,茶杯乒的一声跳了起来,元帅、将军、参谋们的肩膀纷纷缩了起来,别号“工程兵之父”的总参谋长更是将通红的脸孔深深埋进阴影里。
在座的与会者都对齐格菲防线的强悍心知肚明,部分参谋还跑到第一线,从望远镜里目送整团整旅的查理曼士兵在全自动火力的打击下化为血海血泥,一提到那堆钢筋混凝土构成的死亡森林,没有一个人不怵的,再胆大包天的参谋也只有腿肚子抽筋的份。
可如果指望这样就能让利令智昏的精英参谋和陆军上层罢手,未免也太小看他们了,这群滚刀肉不被装进棺材里是不会消停的。
陆军大臣瞟了一眼卡壳中的总参谋长,干咳了一声,缓缓说到:
“如果将局势比作病人,现在的情况是要不要动手术的问题。王国各方面的物资每分钟都在减少,而敌方的力量却在渐渐增强,如此下去,王国会因为慢性贫穷而难以支撑下去……陆军认为唯一的出路,只有抓住眼前机遇与占领区内的爱国民众呼应协同,一鼓作气用大手术解决病灶。”
又是一阵干咳,卢瓦侯爵抢在密涅瓦开口前补充到:
“殿下,这也是全体国民的心声。”
震耳欲聋的呼喊恰在此时传来,隔着遥远的距离尚能令会议室的玻璃窗为之颤抖的声浪下,密涅瓦闭上眼睛,慢慢坐了回去。一股渗透至骨髓的无力感蔓延至全身,精英参谋们的窃笑隐约在耳边徘徊。
陆军“下克上”的惯用手法是先搞出事情,然后迫使政府追认其行动的合理合法。这一次也不例外。“香榭丽舍烧打事件”的余波尚未平息,陆军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组织小股部队尝试渗透到战线另一侧与占领区内的“自由射手(为了回避防卫军不将民兵视为正规军这一做法的合法性,查理曼王家陆军对占领区内的各类抵抗者统一使用了这一称呼)”汇合,试图以此扭转战局。结果自然是被防卫军一顿暴揍后碾压过去,还全程被直播,成为查理曼煽动暴乱的最新“有力罪证”,进一步加深了查理曼的舆论困境。
原本密涅瓦是想趁着麻烦的王兄不在陆军部的机会,以一系列失败为依托,追究陆军擅自启动渗透作战一事。结果会议刚开始,总参谋部先递上来一份《全面展开渗透侵攻作战指令》让她签字。注意,是签字,不是审阅批示。文件末尾早已填满了必要的许可批示、主管签名和一半以上的大本营成员签名。抽调出来组建的部队也已经出。拿给密涅瓦看不过是形式上的尊重以及让政府追认其行为合法性的必要程序。不管王女殿下的态度是什么,陆军都只会按自己的意图“为了王国神圣领土的完整和生存,唯有蹶然而起,冲破一切障碍,与暴戾异端死战到底。”
面对近乎羞辱的所谓“通报过目”密涅瓦修养再好也忍不住作,索性撕破脸把陆军那些可以拿来当笑话讲的败仗和逻辑摊到台面上来讲,让他们看看自己整出来的都是些什么瘪犊子玩意儿。
果不其然,一讲到瓜达卡纳尔战役,能说会道的总参谋部立马卡壳了,总参谋长支吾了半天也就憋出一套没有半点逻辑,根本无法自圆其说的拙劣说辞,还当场被密涅瓦揭穿了。正当密涅瓦准备乘胜追击,彻底否决派遣游击队的作战计划,将必然会扩大战火的陆军“独走”扼杀在最后一刻之际,老奸巨猾的陆军大臣祭出了杀手锏——民意。
自幼接受帝王学教育的王女,原本对“民意”只存在一种遥远且抽象的认知,芸芸众生百姓不过是无知且无害,需要拥有高贵血统之人引领的迷途羔羊。自遇到罗兰后,和众多平民阶层出身之人接触,她的认知开始有所改变,等经历了查理曼民族主义和军国主义兴起,再到亲身游历了处于总体战思想支配下的亚尔夫海姆,密涅瓦才彻底理解了被充分动起来的民众朝向一个目标,不惜代价、不畏牺牲的努力时,将会爆出何等巨大的力量。而当这股力量被引领向错误的方向时,所造成的破坏,也是远超常人想象。
现在查理曼的民意已经被亚尔夫海姆与查理曼内部主战派携手引领上错误的毁灭之道。盲信又狂热的民众对自己的爱国热情坚信不疑,对自己的行为更不存在丝毫疑问,全然不曾想过自己的热情会被人利用,成为掩护狂徒恶行的盾牌,甚至成为推动国家走向毁灭的狂潮。
哪怕面对视战争如儿戏、动辄拔刀斩杀大臣的将校,密涅瓦也不会胆怯,可面对成千上万被蒙蔽的群众……这不是勇气和胆量的问题,身为议和派的中心标杆人物,她必须考虑的更多,她毫不畏惧向人们阐述和平的重要与迫切,纵然面对成千上万人也不会退缩,即便因此被误会被唾弃也无所谓,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她都会尽力去说服。可身为议和派中心人物的密涅瓦一旦站到人民的对立面,大众的怒火不会只局限于王女一人,她所领导的派系也会成为宣泄愤怒的对象。身为议和派两大支柱中象征正统大义旗帜的密涅瓦被击败,议和派将只剩下“圣少女”苦苦支撑。拥有王权作为后台,民意充当盾牌的主战派将更加得势,为所欲为,到那时一切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民意不能违背,但可以操纵——这是最近几天罗兰反复念叨的一句话,据说原话是李林说的,自阅兵式以来生的一系列事情,也证明了这句话的正确。
灰暗的,会让人生出绝望的正确。
现在摆在密涅瓦面前的选择有两个,要么做个不畏狂潮的挡车之螳;抑或为了长远的打算,做个暂时的妥协绥靖者;
肉眼看不见、却能清楚感受到的汹涌暗流和近在咫尺的狂潮之前,密涅瓦头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孤立和讨厌。她彻底明白了,陆军断然不会偃旗息鼓,亚尔夫海姆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若这两个前提成立,选择其实早就只剩一个。
“我知道了……我同意陆军派遣游击队的作战计划。”
几分钟前果敢坚毅的声音,此刻有气无力,面对众多男人毫不退让的少女难掩疲惫失望,软软瘫坐在椅子里。长达三个小时的会议,终于在一片恭敬又充斥着狂喜的“谨遵王命”声中结束了。
卢瓦侯爵带着幸灾乐祸的笑脸上前安慰到:
“殿下深明事理,公忠体国,实乃王国之幸。吾等军人唯有死战以报效君恩。请殿下放心,下官保证战争断不会超过三个月,必不会影响殿下的和平大计!”
密涅瓦朝那张红光满面的脸孔扫了一眼,对眼前尽显志得意满的小人嘴脸,密涅瓦连唾弃和露出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三个月,这是何其疯狂愚蠢的天方夜谭,他们以为敌人全是稻草人吗?好不容易抑制下来的战争幽灵再度获得释放之后,军部和政府就再也没有能力将其收服了,即将熄灭的战火重新燃起之后,不将玩火者化为灰烬是绝不会熄灭的。陆军正拖着整个国家兴高采烈地跳下悬崖,敌人想必会为这预料中的展拍手大笑吧。
靠坦克飞机大炮都无法解决的困局,居然靠着一群狂妄愚钝军人的口水和广大民众毫无理性的热情,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亚尔夫海姆必定会给这群蠢货颁勋章吧。密涅瓦看着眼前欣喜若狂、几乎要手舞足蹈的军人们,一阵阵荒唐可笑和悲哀不断袭来,冲击着疲惫的王女。
直到刚才为止还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的将校们,此刻一个个都成了忠君爱国的“勤王志士”,一个个恨不得跪下来亲吻王女的鞋尖。几分钟前俨然视堂堂王女为疯子的“忠国将校”,现在却像一群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在大街上嘶吼起舞的精神病人。
到底是她疯了,还是他们疯了?还是这个国家早就疯了?
精神上的巨大痛苦使密涅瓦不得不垂下头,双手用力撑住座椅扶手,这才使得自己不至于在鬼哭狼嚎中晕厥过去。
次日,经内阁会议批准,查理曼布战争动员令《告全体军民书》,同日亚尔夫海姆也宣布进行总动员。至此,双方正式进入全面战争,带着全体国民的鼓噪热情和3-4个月解决亚尔夫海姆的美好设想,查理曼再次决断于迷途之中,带着躁动、狂热、盲信以及一丝丝侥幸的心情走上全面决战的战场。除了一小部分头脑清醒却无奈的人之外,整个查理曼上下丝毫没有察觉,一切美好早已远离他们而去,眼前的一切不过是虚幻的假象,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一个天大的肥皂泡,当这个泡泡被戳破时,却早已赔上了查理曼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