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都中心街道、面朝共和广场的都中央图书馆开足了冷气。在门口站定,让出风口的强风将缠绕在身上的夏日暑气吹走后,“知更鸟”走进图书馆。从入境共和国安顿完毕后她就天天出入这里,和里面的保安及管理员也逐渐熟络起来。简单地打过招呼后,“知更鸟”以不出声响的步伐穿过一排排书架和安静的阅读者。
由于财政上的关系,共和国的公共设施一改此前查理曼王国时代奢靡的新古典主义风格,改走简约实用主义风格。结果就是共和国的大部分公共设施看上去就像是帝国同类的缩小简化版本——粗线条、简单、缺少修养的丑陋水泥产品。唯有参众两院、政府行政中心这些关系到脸面的政治中枢和教育有关的设施是例外。经历过惨烈的战争和三年来遇到的种种问题后,共和国上下对人才培养和教育的投入称得上毫不吝啬。作为附属教育设施和承载民族文化和思想的宝库,都图书馆也获得了相当的拨款,整栋建筑洋溢着查理曼传统建筑特有的浪漫与精致的同时也充分考虑本身的功能性,称得上建筑学经典之作。
硕大的厅堂足足有五层楼高,周围是呈放射线状笔直延伸的副楼,里面摆满了直抵天花板的书架。大厅的彩色玻璃穹顶中央是翻阅书籍的女神,周围是浩瀚繁复的星空,寓意知识的无穷无尽和探索的永无止尽。在走廊和大厅里,先贤哲人的壁画和雕塑随处可见。在先行者的瞩目下,众多探求知识的后来者安静的行走或翻阅书籍。
对于从未有过休息日这一概念的“知更鸟”来说,没有盯梢的,没有监控设备,没有告密者,没有时不时用眼角余光打量阅读者的管理员……这样不用担心任何事情的图书馆还是让她有些难以适应。
正当她努力将不适应的感觉遗忘掉时,忽然注意到有视线盯着她,不到一秒便切换至临战状态,在脑内描绘出撤退路线和方案,同时微微侧转脸孔试图用余光锁定敌人所在的位置和方向。
就在此时,图书管理员大姐姐温和的笑容和竖起的大拇指印上眼帘。
尴尬与僵硬转瞬即逝,身穿白色吊带连衣裙,脚踩同色调高跟凉鞋,头戴绑有粉色丝带宽边遮阳帽的少女匆匆欠身致歉,然后飞快地逃走了,硬底凉鞋仿佛是在大理石地面上滑行,不仔细听甚至无法听见足音。
“知更鸟”认识那位管理员,正是在与她的交流过程中,“知更鸟”学会了如何打扮自己。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知更鸟”得知对方居然是男爵千金。
从查理曼本土逃亡之后,共和国境内的旧贵族阶级迅速一分为二。。
与大规模的农业、重工业等关乎国家命脉的大产业有关联的贵族们在失去了阶级身份与征税权等等特权,由国家入股参与管理后得以继续经营家业。他们的事业与国家的战力直接挂钩,与帝国的对峙乃至将来的战争中,若这些大企业陷入混乱,必然会对战局乃至军心士气产生严重影响。至于那些无法继承家业选择从军的贵族子弟,经过考试筛选之后,大多数也继续留在了共和国军队里。
另一方面,其它贵族虽仍有权利成为普通共和国公民继续生活,然而这些人普遍欠缺谋生能力且遭到平民阶级怨恨,他们通常很难找到工作。那些家产原本就不多的底层贵族生活状况甚至不如一般的中级技工。
像这位昔日的男爵千金过的还算可以,原本老家就是经营农场的,当传来王家陆军主力被围困在莱茵战线的消息时就早早开始转移资产,等到莱茵战役正式打响的时候,男爵一家已经在新奥尔良物色合适的农场了。
从共和国建国开始,政府便颁布法令,宣布自此之后再也不授予任何人贵族名号,此前的贵族们只被允许在姓名中保留世袭的贵族称号,用以彰显传统和荣誉。像这位图书管理员姓名里就保留着“宫廷女官(实际上就是从事侍女工作的女贵族)”的世袭称号。
因为曾经是贵族,如今也是大农场主家的女儿,所以这位女士对衣着打扮、时尚流行一直比较擅长,在和“知更鸟”混熟之后立即就把这方面的知识传授给了对方,有一次还将“知更鸟”拖进员工更衣室,手把手的教她化妆。
拜这位女士热情授课所赐,“知更鸟”第一次学会了化妆,面对镜子里宛如另一个人的自己,女孩捂着嘴巴小声哭泣着。
自从双亲因为收留了一名王国陆军的伤兵,被帝国军人从家里拖出来吊死在镇中央的广场之后,“知更鸟”就不知道幸福为何物了。
为了生存,她四处流浪,当过乞儿,像成年人一样干过苦力,像野狗一样在垃圾箱里翻找残羹冷炙,当过扒手,一度成为一个未成年人盗窃团伙的小头目。在某一天被喝醉了团伙大头目压倒床上时,她摸到了一个碎酒瓶扎瞎了那个人渣的左眼,结果不但被毒打了一顿还被那群畜生用火炭在背后留下了永远消不掉的伤痕后装进麻袋丢进了塞纳河。要不是被组织救起来,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之后先是成为交通员再是成为情报员,每天脑袋里满是活下去和任务,除了偶尔任务需要,她根本没什么正经的梳妆打扮时间。现在第一次不是为了任务,不是为了变成别的什么人,仅仅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变漂亮而打扮自己,望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压抑已久的情感顿时一口气宣泄出来。
一口气哭出来的感觉真的很好。
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最终迎来了黎明清醒时分。
可是。
噩梦并没有真的结束。
拿着一本经济学著作,“知更鸟”在窗边坐下,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
据说,苍穹的另一端,是人类无法生存居住的无边黑暗。
她是在一次组织的例行碰头会之后,从一位长相粗犷满脸胡渣,据说战前是星相学和天文学专家的情报员那里听来的,在那之后没多久就传来了他牺牲的消息。
湛蓝的天空,只是黑暗虚空的封面。
天空也好,大海也好,那仿佛要将人的灵魂都吸走的美丽蓝色,不过是死后世界的表层。
……天国在遥远天空之上,原因或许就在于此。
同样的,在共和国安定放松的生活表象之下,是帝国的力量每天都在膨胀,抵抗组织不是被消灭,就是转入潜伏的恶劣形势。
就连“自由军团”也没能例外。
密涅瓦的一席话,再度在“知更鸟”的脑海里翻滚。
“‘自由军团’将会暂时撤离帝国进行休整和人员再编,残留在帝国的人员全部转入潜伏状态。”
“这是……要向帝国屈膝吗?”
“夜莺”握紧拳头,从牙缝里挤出濒临失控的声音。
如果是战术上暂时的撤退,她不是不能接受。在被“军团”压着打的时候,通过退却拉开敌军各部队的间距或是将敌军诱入陷阱是常有的事,她从不会以此为耻。相反,只要能打击帝国,她很乐意扮演胆小鬼的角色。
可眼下这个却不是。
放弃根据地,将游击区交给帝国,退避到海外……这和屈膝投降,乞求对方放自己一马后逃走有什么两样?
“我们还能战斗!请再考虑一下!”
女孩悲愤的声音劈头盖脸砸了过来,面对泣血般的请求,密涅瓦坚定的摇了摇头。
“这不是共和国单方面的决定,也是军团上级的集体意见。”
“……怎么可能。”
一贯沉稳的“知更鸟”也难掩惊讶。
“帝国的战略已经改变,之后的斗争方式方法也必须做出改变,以适应全新的形式。”
以皇帝出访共和国为界限,在此之前抵抗组织与帝国之间的斗争可以被称之为“互相帮助的战争”。
抵抗者动袭击,打出名声来招兵买马;帝国则借此机会处理掉库存的查理曼旧武器,将那些不甘接受帝国支配的不满者赶进抵抗组织这个垃圾箱来集中处理。同时也以“消灭恐怖主义”为理由扩充军备和进行新型武器的测试。
互相敌视又互相利用,这便是战后三年来抵抗组织和帝国之间扭曲的关系。
可现在不一样了。
将共和国也拉入,所有国家全数参与的军备控制谈判,一旦军备控制条约确立,军备竞赛将会被冻结,所有国家的军队都会进入休假期。在这种国际形势下,继续以反恐战争为名持有庞大军备是行不通的。
换言之,抵抗组织之于帝国的利用价值已经不存在了。那么在他们变成真正的麻烦之前,将所有的隐患全部根除或者驱逐出境外就成了帝国迫在眉睫的课题。
“全面认真起来的帝国有多可怕,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别的不说,光是将现在持有的‘军团’全数集中起来投入对游击区的围剿,其破坏力将是迄今为止的战斗所无法比拟的。如果更进一步投入更强的火力的话……莱茵战役的噩梦将会重现。”
空气顿时凝固了。
帝国最可怕的不是军队,不是技术力,不是工业体系。
皇帝才是那个最可怖的梦魇。
只要皇帝还在,打败帝国就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相比之下拿着木棒把星星捅下来的可能性或许还比较高。
“就算这样……!!”
“服从命令。”
“但是……!”
“没有但是。”
宛如钢铁,不容任何反驳和狡辩的声音落下,彻底脱了力的“夜莺”颓然倒在椅子里,房间里紧绷的空气也瞬间变得异常空虚。
那一晚谁都没能入睡,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直到现在也是这样。
她能理解局势,能理解密涅瓦和罗兰的苦衷,就连他们对自己这几个人的期望也心知肚明。
不必再前往战场,不必再奔赴死地,不必再做个与正常社会格格不入的异常者,当个普通人,像普通的同龄人一样上学、交友、成长、构筑梦想、进入社会、结婚生子、组织家庭……
“知更鸟”觉得那并不坏,也不觉得罗兰和密涅瓦为他们着想有什么不对。
现在的生活很愉快。
她自心底的这么认为,并且享受着和平生活的每一分钟。
与此同时,她也非常清楚。
对于她、“夜莺”、马赛这些人来说,这果然只是一时的梦。
梦,终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