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阮雪音第一次入挽澜殿。庭中梧桐比宫中其他地方的都要高,叶片也更大,她有些疑惑,一边同纪晚苓往里走,仍不时望向那些高大的树。
原来不是梧桐。挽澜殿里这些,是悬铃木。
果然很像。
时指正午,庭中各处皆有侍卫把守,走过最前面的正殿,一路往里,又经过一进庭院,才入得内殿。
一道,两道,三道,每道挽起的宽大玉白色纱帘处都是一级台阶。说是台阶,其实非常矮,不过寸许,完全起不到抬升作用,更像是为了空间美感做的设计。隔着约两丈远是下一级,直至第七道纱帘挽起之处,才看到那张偌大的乌木龙榻,通体玉白色龙纹锦帐垂下来一半。
龙榻前第一道台阶空地上,乌泱泱跪了四五个人。为首的年纪最大,一把半百胡须,正眉头紧蹙,闻得脚步声赶紧携众人行礼:
“见过两位夫人。”
纪晚苓走到床榻边,见顾星朗双目紧阖,两颊潮红,俨然烧得厉害。
只听涤砚在近旁轻声道:“盖着被子,看不出什么。红疹都发在身上,手臂、胸口、后背都有。”
纪晚苓深吸一口气,转而看向地上众人:
“这发热与红疹,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症。诸位都是青川最好的医者,竟束手无策吗?”
“瑜夫人恕罪。君上这高烧与红疹蹊跷。此时并不是易发疹季节,君上也非过敏易感的体质,微臣昨夜细细查看过医案,君上自幼便没有过发疹记录,想来各种食物、日常所用,亦不会是诱因。”
太医令张玄几是定宗一朝的旧人,医术极高,德行过人,已执掌太医局近二十年。
“所谓对症,方能下药。寻不出因由,微臣只好用医治发热与发疹的常规法子,即使不能治愈,到底症状能减轻些。可自昨日傍晚到此时,九个时辰过去了,君上的症状似乎,”他顿一顿,声音微颤:“更加严重了。”
纪晚苓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涤砚道:“君上的饮食,昨日都去了哪里,碰过些什么,这些可都细细查过?”
“都查了。都是素日里会吃的菜色,已经再验过,并无不妥。去的也无非是那些地方,早朝在鸣銮殿,随后回了挽澜殿,傍晚照例在御花园呆了一阵,最近前朝事多,几位夫人那儿也都没去。谁知傍晚回来不久便开始发热。”
他想了想复道:“傍晚在御花园遇上淳风殿下,一起走了一段儿。”
淳风当然不会有问题。
纪晚苓知道不是查问这些的时候,便按下没问完的话,转而向张玄几道:
“各位彻夜忙碌,亦是辛苦。暂且先回太医院继续想法子,君上这边该用的药也都用着。我和佩夫人会留在挽澜殿侍疾。有任何情况,再通传诸位。”
“君上龙体不安,臣等不敢言辛苦。定会尽快拿出新的方案。”
眼见众人战战兢兢退下,纪晚苓转身向涤砚道:“你也先带人到殿外候着。”
涤砚立着不动。
纪晚苓深深看他一眼:
“就一小会儿。我在,放心。”
涤砚犹豫再三,终是带着几名内殿宫人退了出去。
纪晚苓回到床边,将顾星朗额头上敷着的冷帕拿下来,放入旁边盛了碎冰的冷水盆中重新拧一把,又为他敷上。然后转向阮雪音,表情有些冷:
“佩夫人可认得君上的症状?”
自来到龙榻边,看过顾星朗,开始向御医们问话,她便一直默默观察阮雪音。
发热和红疹二词第一次出现时,她眉心似乎跳了一下。
阮雪音也回看她,半晌犹豫,抬步至榻边,
“瑜夫人可放心?”
纪晚苓盯着她,默许。
阮雪音伸手轻将顾星朗前襟拉下寸许。
那些红疹从形态上看倒是平常。只是非常红,比血色更浓。
阮雪音眉心跳了两跳。
“你果然认得。”
阮雪音不说话,伸出左手将顾星朗外侧那只手轻轻拿起,右手搭至他手腕上。
半晌她抬头:
“你可放心让我来治?”
“你懂得怎么治?”
纪晚苓盯着她,有些用力,似乎想从她脸上确认可信程度。
“你既邀我来挽澜殿,又说了刚才的话,想来是押了宝在我身上。”
“你打算怎么做?”
“现下在吃的药,太医局拿出的一切治疗手段,都停下。我回折雪殿取些东西来。”
“你倒不打算解释什么。”
“我若需要解释,便不会出手治他。”
纪晚苓还在犹豫。
阮雪音看一眼床上的顾星朗:
“这热每多发一刻,红疹便会不断增加。我现下拿不准有多严重,但严重者,可致命。”
纪晚苓握在一起的双手已经汗湿。
“便依你所言。太医局那边我会吩咐。”
阮雪音听罢,回身往外走,只听身后纪晚苓再道:
“阮雪音。”
这是她第一次毫不客气直呼她名讳。
阮雪音回头。
“我记得你说过,你只是来借东西。”
阮雪音点头:
“不错。”
待她一身湖水色裙衫再次出现在挽澜殿时,手里多了一个小箱。
依照阮雪音的意思,御医、所有宫人皆不在场,殿中只有纪晚苓和涤砚。
她打开小箱,拿出一个红色瓷瓶道:
“温水。”
回折雪殿之前,她已吩咐过需要准备什么。涤砚递过来一个白瓷小碗。
阮雪音打开红色瓷瓶,开始往碗里倾倒,出来的是一些棕色粉末,一下,两下,三下。瓷瓶在她手中抖了三次,每次出来的粉末,肉眼看去竟完全等量。
涤砚和纪晚苓对视一眼。
“这个让他服下。”
阮雪音拿小匙略搅动两下,那些棕色粉末便完全溶于水中。涤砚上前小心将顾星朗半扶起来,又看一眼纪晚苓,对方轻轻点头。
“稍仰一些,他昏沉得厉害,我怕他喝不下去。”
涤砚依言调整,阮雪音便一小匙一小匙将那些棕色汤药喂进去。
“等半柱香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