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寥寥一个字,上官朔答得不太平顺。
如果为此,这位上官家大小姐的命自然保不住。慕容峋不是热衷阴谋阳谋之人,或是天性所致,亦或能力所限,他不关心过程,只在意结果——
尤其这种可能掀起滔天巨浪的结果。
所以他不再刨根问底,不问那姑娘如何做到不入挽澜殿不留罪证而悄无声息取了一位国君的命,满心下只剩一件事——
假设顾星朗知道了,他会怎么做,而他又要怎么做。
显然,上官朔眉间忧虑与御徖殿此刻凝重的气氛,也多半与此有关,并不仅仅是为一位高门小姐的命途。
“大人既在那般关键的时间点办了件那般惊天动地的事,为何,不早些设法让令嫒出宫?彼时顾星朗刚登基,还没有推动禁军和内廷改革,要换她出来,不是不行。”他略想一想,语调更沉,“哪怕极险之处亦是万全之处,此事太过重大,是冒不得一丝险的。”
“君上所言极是。是老臣贪心了。”那尾音里似有长叹,很快化入涌进御徖殿的猎猎秋风之中,
“此事办得神鬼不知,时间越久,越无可能再被翻出;彼时小女已经到了十公主跟前,是淳风殿下身边最得脸的大婢。藏身祁国十余年,又入得祁宫四五年,还站在尚未出阁、又与祁君陛下感情极好的公主身后,可谓数十年来蔚国最出色的一条内线。加之十公主率性无城府,极易被引导,她做许多事,只用稍加筹谋,全不费力。臣想着,便让她再多呆几年,也算不辜负长达十年的布局盘算。”
上官朔惜字如金,能用一字绝不用一句,能用一句绝不用一段,在慕容峋的印象里,这是他说过最长的一番话。
“新君登基两年后,禁军改制,紧接着内廷改制,臣且忧虑且庆幸。忧的是,接小女出来变得不那么容易;幸的是,塞人进去变得困难,而祁君陛下接二连三捞出宫中蔚人,到去年,偌大的祁宫里只剩下小女。以她的谨慎与行事方法,绝难被发现,老臣暗自感慰,总算还有她。只需再等一年,瑾夫人便也去了,两人相互照应,更是妥当。至于她是否要出宫,若七年前旧事自此湮灭,老臣,倾向于她继续留下;若她认为风险仍存,那么淳风殿下已到出阁年纪,她便借此离开祁宫,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比先前那段更长的一段。
上官朔似讲得疲累,而慕容峋听得更加疲累。
两人不约而同端起手边茶杯饮下一口。
搁置太久,茶已凉透。产自白国口感上佳的岩茶混在唇齿间,芳香全无,唯余苦涩,徐徐咽下,胸腔亦染上茶汤的凉。
“越少人知道的秘密,越可能永远是秘密。”这句话,竞庭歌和上官朔都曾讲,慕容峋却是第一次由衷引用,“既然祁宫里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令嫒,物证也已消失七年,怎可能被发现?”他眉心忽一跳,
“瑾夫人知道吗?”
上官朔神色变得复杂,且蹙眉且了然:“知道。她要在祁宫天长日久地呆,必得心中有数,以备万一。而以臣对她的了解,无论如何,她断不可能泄露此事。”
“若是她与其姐私下见面,言及旧事,被人听了去呢?”
“不会。她出发前臣千叮万嘱过,此事须烂在肚子里,不可再提;就算她有失分寸,她姐姐是明慧之人,绝不会犯此错误,一旦话头起,必及时打断。这一点,臣敢拿人头担保。”
慕容峋微微眯眼,面上叵测:“如果是顾星朗呢?他十四岁为君,心思深沉,那么一副好脑子,那样一张脸,瑾夫人年方十九,初出闺阁,可招架得住有备而来的情与宠?”
上官朔清癯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氤氲,半晌道:“若无巧之又巧的契机,时隔七年,祁君陛下没有突然怀疑此事的理由,瑾夫人也就没有平白说出此事的理由。最重要的是,臣这个小女儿,心性本事虽不及她姐姐,却不是全无轻重的痴傻之人。此事一旦泄露,关乎家国安危,父母性命,这一点,她不会不明白,也就会长久守着这条底线。”他思忖片刻,又补充:
“且从大半年来回传的消息看,祁君陛下对小女并无多少宠爱。显然除了瑜夫人,他防着所有人。”
只是以传闻中顾星朗的城府,竟连场面功夫都做得敷衍,这一点他没想到。
慕容峋思考问题的方式是扁平的。意即有自成体系的逻辑法,却不够纵深。这是他虽不擅谋略但也不缺主见的原因。
在他看来,要分析这件事不难。既然排除了其他所有因素,疑点只集中在上官家两姐妹身上,不是妹妹,便只能是姐姐了。
但上官朔以比先前更笃定的语气和说辞否认了这种可能。在他看来,大女儿背负使命蛰伏祁宫十载,心性格局非一般细作可比,十余年往来通信,更叫他对这一点确信无疑。
不会是她揭的底牌。
你来我往,剖析未果,慕容峋愈感沉重。上官朔却是在入宫前便料想到此番局面,并不停顿,继续道:
“今日十一,距离霁都那边消息中断,已有些时日。至少到目前为止,祁君陛下未有动作,那么无论是否出事,情形尚不算糟。”
“但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坐以待毙。至少要知道是否真的东窗事发。咱们,也好有所准备。”
最后这句话声量极低,但力道极重,以至于明明只有上官朔就着此时距离才能听到,却在正殿内激起嗡鸣回响。
“老臣也是此意。”上官朔点头,颇感安慰,“暗中打探已是不通,以臣之见,不若派人出使祁国。年初我蔚国第一美人千里远嫁霁都,位列四夫人之一,大半年过去,于情于理,合该有使臣前往拜会,也是国与国之间的礼数。说起来,今年咱们与祁国往来并不多。”
慕容峋思忖片刻,深觉有理,压下胸中起伏静声道:“大人可有合适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