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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人心是一片海(为大盟我爱琪琪88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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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望认真地看着雷占乾。

此时他站在那里,弓着身、披着发,脸上的表情,很是苦涩。

“你确实知道林有邪的事情?”姜望问。

“最近鹿霜郡来了好几拨人,那些青牌捕头,里里外外筛了好几遍。我当然不会一无所知。”雷占乾解释道:“今天看到博望侯夫人,我就知道,两位侯爷一定是为林捕头的事情而来……”

他非常无奈地道:“但我确实也不知道,林捕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又在哪里。”

“雷兄,你是一个聪明人。”重玄胜慢吞吞地说道:“但这番话我听着确实不太明白,你不妨坐下来,慢慢解释。”

雷占乾又半坐下来,谨慎地说道:“我见到博望侯夫人,是在五月一日。后来听说林捕头也是在那一天失踪,而且就在那片林子……再加上都城巡检府查了这么些天都没有查出结果,我想,武安侯肯定会登门的。”

重玄胜并不说话,只用眼神告诉他,继续。

雷占乾道:“博望侯夫人当时去的那片老林子,叫做野人林,鹿霜很少有人会去那里。不过野人林是秋蓝菇的主产地,所以我们雷家每年都会派人去几趟……哦,秋蓝菇是酿造鹿鸣酒的原材料之一。”

“鹿鸣酒是很珍贵,所以秋蓝菇也价值不菲……”重玄胜问道:“但应该也轮不着你亲自去采摘?”

“当然,这些事情,往常我从来不过问的。”雷占乾道:“主要是那段时间,野人林里出现了恹魑,我们雷家好几队采菇人,都在山林里失踪了……”

他有些苦涩地道:“实不相瞒,自十一皇子出事后,雷家的供奉走了大半。鹿鸣酒又是我们雷家还能掌握的独门生意,现在几乎是家族的支柱产业了……我只好亲自走一趟。”

“那天在野人林里遇到博望侯夫人,我也很意外。但想着不会有什么交集,也就什么话也没说地离开了。”

齐之《异兽志》有云:“不老泉有恶巨人,名曰恹魑。八臂猿面,黑身长毛,三趾有蹼。怒则大笑如人声,口吞日色,食骨而明。人见之,恹恹欲死。

不老泉是神话之地,且不去说,这恹魑是有明确记载的相当凶恶的异兽。

重玄胜听罢,只是道:“说起来我倒是不知,你们鹿霜郡野人林这地方,为何叫野人林呢?今时今日,难道还有野人藏匿其中?”

雷占乾很端正地回答道:“很早以前,这里是瘴疠之地,虫媒猖獗。确实有一些人,为逃避战乱,躲进老林中,繁衍数代下来,几如野人。大齐几经征伐,形成今日之疆域,也囊括此地。今天子登基之初,于内政就专有‘治恶地’一项,楼……七贼曾于此地除瘴,以大法力破天地之恶,才叫这片老林成了今天的样子,无有伤人之恶。但野人林这个名字,却是一直延续下来。”

所谓‘七贼’,在齐国往往指代的是楼兰公。

当年齐天子亲伐楼兰公,列数罪状有七,斥为七恶之贼。

后来人们提及楼兰公,很少直言,皆以此指代。

重玄胜听罢,又道:“恹魑这等异兽,可是非常罕见。我都只在书上见到过,不意想还能够在野人林出现。”

“侯爷说的是,我也很是费解,但想想野人林广阔深老,除了七贼,也没谁真正了解过。有些怪奇,也非是不可能……”雷占乾道:“那头恹魑我已杀了,因为稀罕,尸体也带回来了。现在仍在地库里保存,博望侯可要看一眼?”

这大概只是个客套话。

但重玄胜直接起身:“那就有劳了。”

雷占乾怔了一下,便道:“几位请随我来。”

一行人于是又随着雷占乾转场。

作为鹿霜郡首屈一指的大族,雷氏祖宅占地极广,且是依山傍水,风景独好。

雷占乾所言的“地库”,建在一处荷叶连碧的水塘之下,入口则在水塘旁边嶙峋的假山中。

“因为藏酒的关系,我们雷家建了很多地库。这一处地库是祖上传下来的,现在独属于我。里面贮存了一些年份特殊的酒,也有很多我个人的藏品,包括恹魑的尸体……”行走在甬道中,雷占乾一边带路,一边解说:“地下的气温很低,是特意用法阵控制的……”

地库穹顶每过大约三丈,便嵌有一颗明辉珠,光线并不甚亮,使得整个地库恒定于一种近似于黄昏的状态里。

大约是雷氏贮酒的讲究。

地库两侧打磨得十分光滑,但是在墙壁上高出地面两尺的地方,会有一个个长方形的、干净清爽的石洞,并不会太深,间隔着一定的距离,似挂画一般排开。

而一瓮瓮老酒,就摆在其中。

乍眼看去,如观神龛。

这些酒瓮外表也都十分光滑,几如铜镜一般、可映人影,显然是有专人清洁的。

行走在这种很有些年头的地库里,看着那一瓮瓮如神像般被供奉的酒,也几乎是从另一个角度旁观鹿霜雷氏的历史。

一个最早从事酿酒的小作坊,是如何一步步成长起来,成为帝国大族,到最后族女嫁入深宫,贵妃诞下皇子,流淌着雷氏血液的大齐皇裔,一度坐望龙椅……

这个家族是有希望成长为帝国顶级名门,与国同荣的!

到后来雷贵妃身死,到后来长生宫宫门紧锁。

雷氏一夜之间,由盛而衰,也似这贮藏着老酒的地库一般,慢慢沁出寒意来。

观雷氏,亦是观齐国。

如雷氏这般的世家大族,正是如今这强盛帝国的根基之一。

前日之平民,昨日之名门。

今日之雷氏,又是他日之谁家?

十四哪怕是成了博望侯夫人,卸了重甲,在外人面前仍是不怎么说话的。

姜望在进入地库之后,也是很少讲话,把问题都交给重玄胜。因为重玄胜肯定会问得更关键,更有针对性。他只是用他的一双眼睛,用他的一双耳朵,细细观察。

在一间专门凿出来的石室里。

他们看到了恹魑。

这头恹魑的尸体,被展开了钉在十字木桩上,

高有一丈余,筋骨强健。通体是黑乎乎的,只有嘴里外凸出来的獠牙森白。左边獠牙已是断了半截,只有右边仍算完好。

体外长毛焦卷,乱糟糟的十分难看。

又有许多未经遮掩的伤口,狰狞丑陋。

但它却是非常干净的,没有半点脏污,内脏也被掏空。遍身连一丁点异味都没有,显然是经过了特殊的处理,可以长久的保存。

“这头恹魑瞧着不弱。”重玄胜打量着道。

“按照《异兽志》的记载,它在恹魑里应该尚未成熟,所以并没有达到很强的状态。现在只相当于内府境修士的战力。”雷占乾解说道:“我倒还能应付。”

“有这一头恹魑在,会不会还有一窝?”重玄胜问。

“这我倒是不清楚。”雷占乾道:“但书上说它性喜独行。”

重玄胜道:“它既然是还没有成熟的小兽,附近应该还有母兽存在才是……”

“这个《异兽志》上没有记载。”雷占乾显然被问住了:“恹魑是多大开始独行,博望侯知道么?”

重玄胜只道:“我的认知也全来自于《异兽志》,这还是第一次见着本尊。”

在重玄胜与雷占乾对话的过程中,姜望已经默默地开始了观察。

自那本无名之书上学得的验尸技巧,于今日便可稍作应用。

他重点观察了这头恹魑的伤口,也分析了它的毛发、肉质。

林氏家传的专业手法,他虽是学得不精,第一次应用,但也获知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比如这头恹魑具体的死亡时间,的确是在三个月之前,与雷占乾的说法对得上。

它也的确是死于雷法。

单从这具恹魑尸体所反应出来的雷占乾的力量,其实能够说明,这段时间雷占乾仍是精进了许多的。虽然精神有些衰颓,但修为并没有落下。

尤其是恹魑心口处的那一抹锐意……

“雷兄,算起来咱们也交过很多次手了。”姜望忽地开口道:“你好像一直都是空手对敌,可有什么擅长的兵刃么?”

“擅长倒是谈不上。”雷占乾眸光一黯,低声回道:“殿下以前教我练过一套刀术。我不太喜欢,没怎么精研。他走以后,我才捡起来……”

姜望轻叹一声,没有再说话。

“一直只在书中得见,只能脑海观想模样。”重玄胜仍是看着眼前的恹魑,赞叹道:“雷兄今天是让我长了见识了,不虚此行呐。”

雷占乾很快就收拾了自己的心情,恭维地道:“能被两位侯爷看这一眼,那它就没有白白现身,也不枉我亲入野人林,与它厮杀一场。”

重玄胜笑了笑,又左右看了两眼,赞道:“这地库建得真是不错,匠心独运。所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以此观之,也难怪鹿霜美酒能够天下闻名。”

“得侯爷这声赞,幸何如之?”雷占乾始终保持谦卑的姿态:“回头我在这里选两瓮最好的酒出来,亲自送到两位侯爷府上去……只望两位莫要嫌弃才是。”

“不必如此客气!”重玄胜脸上挂笑,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倒像是本侯贪你的酒。”

雷占乾缓声道:“酒再好,也需要有识味的人品。不然牛嚼牡丹,岂不让人心碎?我雷氏酿酒为生,三年酿造,十年窖藏,卖与有钱人,赠与知味者。”

“好一个‘卖与有钱人,赠与知味者!’天下之酒垆词状,莫有如此!”重玄胜赞不绝口:“雷兄能够说出这句话,十一皇子当无虑矣!”

这话无非是说高价卖给有钱人,无价赠与当权者,只是稍作美化。内里剥开来看也并不算稀奇,谈不上什么金玉良言。但若不是真正对世情有所洞察,绝说不出这样的话。

至少以前的雷占乾,是无法有这样的体悟的。

“昔日天府秘境外,俊才云集,我亦旁知,与长生宫门客有过讨论。彼时两位一为远来稚客,一为无势贵子,雷占乾生无慧眼,未识璞玉。唯独殿下说,重玄之胖公子,平日山水不显,今朝登台,必有风采,邀客远来,亦绝非俗辈……”

雷占乾语带感慨:“但谁能知,今日皆国侯?”

又道:“我当以两位侯爷为榜样。”

“言重了,雷兄。”重玄胜拍了拍他,然后道:“好了,好了。藏酒也看过了,恹魑也看过了,咱们且上去吧。”

雷占乾落后半个身位:“我让人拿出秘藏好酒,再备些野味,侯爷不妨在此用过晚宴……”

“晚宴就不必。”重玄胜摆了摆手,脸上的表情又归于严肃:“不过雷兄,我们兄弟这次过来,还真是有事相求。”

“您只管讲,我能够做些什么?”

“今年四月到六月,整个鹿霜郡境内,发生过的所有异于寻常的事情,你一概帮我找出来,整理成册。我明天会派人到府来拿。时间很紧张,有问题吗?”重玄胜边走边道。

雷占乾果断应道:“没问题!”

重玄胜又道:“另外我要你们雷家关于野人林的所有记载。当然,这份情报不白拿。按巡检府甲等情报的规格来付账。”

“野人林除了秋蓝菇,也没有什么重要的珍材。这些资料没什么稀罕的,我让人整理好,到时候一并给您就是。侯爷谈及钱财,未免有些生分了。”

“,以后合作的机会还很多,要做长久的生意,就不能要一方白白付出。”重玄胜态度亲和:“这事你听我的。”

雷占乾的眼中骤然生出一抹惊喜:“好,我听侯爷的!”

说话间一行人已是走出了甬道。

重玄胜停下脚步:“今天就到这里吧,雷兄不必再送。我们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还要去一趟野人林,还得再去一趟郡守府。”

雷占乾也知他们有急事在身,便只立在原地,于萧瑟秋风中拱手:“两位侯爷顾念友人之心,日月可鉴。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林捕头也一定能够化险为夷……”

……

……

博望侯和武安侯的车驾,可谓是来去匆匆。

但带给雷氏的忐忑,却忽然变成了惊喜。

时至今日,还有什么比博望侯提出的长久合作更能振奋雷家?

武安侯是帝国新贵,重玄家是顶级名门,若真能与他们攀上关系,雷家可以说衰势立止,未来或有可期。

雷占乾把重玄胜的两个要求提出来,雷家上下即刻便行动起来。雷宗贤更是恨不得亲自拿着鞭子,去督促族人,把博望侯要的情报全部整理完备。

而姜望和重玄胜这边,马车已经辚辚远去。

依旧是青砖掌鞭。

车厢里依然只有三个人。

重玄胜靠在车厢上,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似是在养神。

嘴里却忽然问道:“雷占乾的刀法很强?”

姜望答道:“算是不错了,几乎可以追得上那位冬寂军正将朝宇当初在大师之礼的层次。说明这段时间,他也没有虚度。”

“大概吧。”重玄胜说着,又问道:“今天再遇到雷占乾,你是什么感受?我是指……你怎么评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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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皇子的离去,对他而言是人生的巨大挫折,但也未尝不是他自修羽翼的开始。只是,以前的那个雷占乾不会再有了。”姜望有些唏嘘地道:“我想起来第一次跟他对上,的确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强大的压迫感,我险些因为他提前突破内府……”

“那样的话,你就无法在内府境击败王夷吾了。”重玄胜很平静地接了一句,又叹道:“雷占乾此人,又一个故事书里的角色,历大变而将有大成啊。”

“你会觉得雷占乾有问题吗?”姜望问。

重玄胜道:“截止到目前为止,他为人所见的所有嫌疑都洗清了。”

“还有不为人所见的嫌疑吗?”

“那也难说得紧。鹿霜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说林有邪从未离开鹿霜郡,当地有资格涉及、有能力把事情做得那么干净的,也就那么几家。雷家当然是鹿霜郡最有影响力的家族,像周家、严家,以前也都辉煌过。现任鹿霜郡郡守骆正川,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姜望沉默了片刻,问道:“所以我们现在去野人林,是为什么?你已经有线索了?”

重玄胜只道:“巡检府已经在野人林搜查过好几轮,你也亲自去了一趟,现在我又要去一趟……你会怎么想?”

姜望问:“我怎么想?”

“你上一个问题是什么?”重玄胜问。

姜望大概明白了,想了想,又道:“所以,你想打草惊蛇?”

重玄胜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转道:“林有邪的失踪,我越来越相信是一场意外。因为所有既定的社会关系和过往线索,都不足以导向她失踪的结果。没有人想对付她,没人有必要对付她。而在所有的案件里,意外案件是最难查出真相的。因为说不定只是哪个过路的强者,随手将她掳去……诸如此般,要怎么查?

当然在咱们齐国,没有那么多肆无忌惮的事情发生。本地的强者都有千丝万缕的顾虑,过路的强者都需要报备,没几个人有那么大的胆子,也没几个人能够把痕迹处理得那么干净。我更倾向于,她也许是撞破了什么事情……”

“她能够撞破什么事情?”姜望问。

重玄胜缓声道:“这个国家虽然强大,虽然蒸蒸日上。但是在平静的水面之下,仍然藏着许多暗涌。任何一道暗涌,都足够掀翻几条大船,也足能吞没太多人。

比如当年战败了却死不见尸的楼兰公,比如一度掀起风浪的平等国,比如覆灭多年的枯荣院,比如你已经知晓的雷贵妃案……”

姜望非常明白,以林有邪较真的性格,的确是有可能撞上那些她无法应对的麻烦的。

想了想,他又问道:“她在鹿霜郡失踪,最有可能涉及到哪件事?”

“你不要着急。”重玄胜宽声道:“正确答案的范围已经越来越小,我有预感,这次我们或许会触碰到一条大鱼……”

重玄胜说不要着急。

但是姜望怎么可能不着急?

他根本不在意什么大鱼不大鱼,他在意的是朋友的安危。

虽则重玄胜一再强调,说林有邪失踪不等于死去。

但他拿鲍伯昭的事情来做对比,本身就是一种倾向。

还有什么能够比死亡让一个人消失得更干净?

从五月一日到今天,林有邪已经失踪了三个多月!

在绝大多数失踪案件里,这个失踪时间,基本已经可以等同于不幸的结果。

但无论心中如何焦躁,他也只能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让自己在寻找林有邪的过程中,提供的是助力,而不是打扰。

马车在夜色中,停在了幽静的野人林外。

间或有几声鸟鸣,让空山更空,远雾更远。

姜望三人连同青砖一起,在这个幽深的夜里,深入了野人林中。踩着枯枝败叶,一路沙沙作响,一直走到了那天他和十四分别的地方。

环顾四周,与白天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

“现在需要做什么?”姜望问。

重玄胜反问:“跟林有邪分别的那一天,你在做什么?”

姜望沉默了一下,语气复杂地道:“修炼。”

林有邪失踪了三个多月,才被发现失踪。因为林有邪在齐国,只剩他这一个朋友。

可是在林有邪失踪的那天,他们也什么有意义的话都没有说。

他只是在修炼。

重玄胜看了看他,亦只道:“那你继续。”

许是为了掩盖某种不安的情绪,姜望又问道:“鹿霜郡郡守府那边,咱们什么时候过去?”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过去?”

“在雷家你说的。”

十四这时候取出重剑,随手砍倒了一颗树。也不做别的事情,只默默收了剑,很淑女地在树干上坐下。

“那只是随口一说。”重玄胜一屁股坐在十四旁边,从容地道:“鹿霜郡郡守府,我当然要查,也当然不能亲自去查。在我们去雷家之前,就已经派影卫前去调查了,很快就会有结果。我们只要在这里等就行。雷家、周家、严家、郡守府、巡检府,它们所有的情报我都在找。只是说雷占乾那天也在野人林,我们才去雷家拜访而已。等这些情报全部交汇到一起,你想要的答案就会浮出水面。”

迎着姜望焦切的眼神,重玄胜宽声道:“等情报,等意外,等变化,等到什么都可以。你且放心,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把真相拿给你。”

姜望于是不再说话。

他仰头看了一眼叶隙间的星光,仍是飞身坐上了分别时的那根横枝。

闭上眼睛,继续修习起念尘来。

在这个格外寂寞的夜晚。

青砖不时地会离开,回来的时候,手里都会有一大叠最新收集到的情报。在十四的陪伴下,重玄胜慢条斯理地翻看着,在千头万绪中,寻找线索。

而姜望独坐横枝,孤影垂落。始终修行,始终沉默。

一念之间,百转千回。

人在每一个瞬息,都有千万个念头生而又灭。

对念头的开发当然新奇,但归根结底,对它的应用,也要统合于神魂体系之中。

当初姜望清洗身上的念尘印记,就是直接以强横的神魂力量自我冲刷,把林有邪那脆弱的分念扫荡干净。

他如今的修为,比之当初的林况,绝对不会差,而灵识的强度犹有过之。因此在念尘之术的修炼上,可谓进度极快。

人心是一片海,千意万念是其中游鱼。

五官皆是心海之窗,所见所听即所感。

当你看见一物,听见一声,嗅着一味,心海之中游鱼相竞而跃,涟漪千万点!

其中最为强壮的一些鱼,才能跃出心海,进入主意识层面,为常人所捕捉。

由此生出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六欲。

心海并不平静,即使是在无知无觉、无听无感之时,也有暗涌激流,河汉相竞。那水中之“鱼”,亦在生灭不休,繁衍无止。

对绝大部分修行者来说,太多的念头,往往都只是对平静心海的“打扰”,是所谓“杂念”。很多修行流派,都把剪除杂念作为修行第一功,斩除杂念的方法更是层出不穷。

如勤苦书院崔一更,以勤苦之念为大鱼,鲸吞四海,吞灭一切杂绪。一心一意一剑,故而锐不可当。

如姜望自己,磨心砺志,道意坚定,从来不为杂念所扰。任尔东西南北风,吾自行遥路。后来摘下赤心神通,更是一经发动,便镇压一切异志他念,使心海千万里无波澜。

林况与人不同。

他便从心海中这些不断生而又灭的杂念入手,勤修念头,系为心尘。可谓天才之举。

人生出杂念容易,要想在浩瀚无垠的心海中,精准捕捉那些未能跃出海面、又足堪任用的“念鱼”,却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而且这些杂念非常脆弱,心海中一次波澜,碾灭的“念鱼”可能要以千万计。

常规的神魂之力一旦落下,可能就会在心海之中引起海啸。

关于如何挑选合适的念头,如何捕捉,如何帮助它成长,如何修炼……这些在念尘之术里,都有详细的记载。

林况早已打通前路。

后人因循旧迹,总是容易许多。

姜望以赤心神通为总镇,稍一放松,顿有千念竞相跃出。

一时间胡思乱想,情绪激荡。

担忧!焦虑!恐惧!愤怒!

其中最激烈的几个念头,相互碰撞。

怒火道术恰到好处地激发,那颗名为愤怒的念头骤然膨胀,瞬间超出其它。

以灵识结成特殊的“心网”悄然落下,精准将之捕捉!

念尘之术所记载的方法,就是要先捕捉一颗最为强壮的念头,去修成主念。这是一个相当细致的工作,需要在许多念头中做选择,最后的决选,亦需要长时间的观察。

姜望跳过了那些步骤,直接以怒火催化强念。

然后以心网将这颗念头悬垂于心海之上。再依照林况研究出来的秘法,用灵识之力构建特殊的环节,进行无微不至的温养……

这是一个近似于“孵化”的过程。

直到某一刻,如晶体一般的念头倏然“破壳”,念识如鸟高飞,伸羽横翅,翱翔心海上空。

每个人对念头的修炼都不同,在具体的表现上各有殊异。姜望所修成的念头,恰是心雀形象。

以此为主念,再捕捉其它“念鱼”为分念。

鱼化为鸟,于是心海生澜。

姜望心念一动,一缕分念便系在了重玄胜身上。

这种感受非常奇妙。

他若是不去想,便什么都不存在。

但只要稍一回念,顷刻便知自己的念头落在何处,随时可以收回,也随时可以循踪前往。

在这整个过程中,重玄胜根本毫无所觉!

念尘之术的持续时间,在于念头分出去之后能够独立存活多久,念头越是“强壮”,就能够越长久地提供反馈。

姜望已然修出“心雀”,念尘之术已算有成。且这只心雀灵动活泼,生机勃勃。

冥冥中不知为何,这时候忽而生出一种悸动来。

他依然平静地盘坐横枝,但已将这枚主念放出,去认真地感应四周。

这里是他和林有邪最后见面的地方。

无形无质只为自己所感受的“心雀”,飞出心海,飞出身外,在这深夜幽暗的林间往远处疾飞。

偶有月光和星光穿透叶隙,也是幽惨惨的十分稀疏,并不能够作为陪伴。

心雀在此世疾飞,遵循的却是独属于心海世界的规则。

姜望在感受。

感受那个挥了挥手,独自走远的女子。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感受那个头戴青色方巾的朋友,放弃过往一切、离开故国故乡的心情。

有所感应……

心雀真个有所感应,隐约捕捉到了某种同类的痕迹!

林有邪留下了线索!

姜望骤然生出一种喜悦来,稳定情绪,让心雀继续飞行。

循着那冥冥之中微弱的感应,心雀笔直贯穿林间,最后落在一颗平平无奇的老树前。

这里与姜望所盘坐的林间空地,直线距离不到三千丈。

这颗老树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任是什么神通瞳术,也看不出蹊跷。

但是在心雀的感知里,那颗老树上,有一只小黑猫。

小小的,冷冷的,蜷在树杈那里……

那是林有邪的主念。

是的,林有邪果然留下了线索,但是她留在这里的是主念,而不是分念。

这本身即是一个残忍的答案。

三个多月的时间过去,这只小黑猫已经非常虚弱了,随时都会破灭消亡。

作为一颗内府境修士的主念,它根本经不起太大的风雨。

但它仍然孤独地停驻在那里。

在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人。

距此不到三千丈的横枝上盘坐的姜望,双眸微闭。

于这颗老树前振翅的心雀,迟疑地靠近那只黑猫。

小小的念头猫咪,已经似虚似幻,即使是在念头的世界里,它也并不清晰。

唯独黑猫的那双眼睛,就那么清亮地看过来,仿佛看到了人心底。

这双眼睛仿佛在问――

不知道那个人,什么时候会翻开那本无名的书呢?

姜望心中,生出一种酸涩的心情。

而后那只小黑猫轻轻一跃,碎在了心雀的眼眸里。

他于是看到――

他看到了道历三九二一年五月一日,林有邪眼中所留下的最后画面。

他看到了一只手,一只苍白没有血色的手,以平静而不可抗拒的姿态,从头顶上方按下来,把这个世界……按成了永恒的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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