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事哪有一成不变的。
窦昭的这句话陈曲水很有体会。
十五岁的时候,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举人的功名前止步;三十三岁的时候,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连个幕僚也做不好;五十六岁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会泯然众人,孤单寂寞地老死在东巷街那间矮小逼仄的屋子里,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搬到这个宁静详和的小村庄,在风雪交夹的天气,坐在镶着玻璃窗棂,烧着地头,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和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一起喝着六安瓜片。
“这么说来,那些财产虽然在您的名字,您却不能动用?”喝了口茶色清澈的茶水,陈曲水问道。
“除非我远嫁,”窦昭笑道,“管事需要随我到夫家去,不然换人就会得二房。”
“可太惜了。”陈曲水叹道,“我仔细看了您名下的财产,分布大江南北,如果能定个章程,这些铺子的掌柜和伙计不假日时就会成为我们的耳目,到时候天下间生的事都逃不过我们眼睛。”
窦昭听得心中一惊,笑道:“做生意的人未必就擅长斥侯,斥侯未来擅长做生意,要找两者兼顾的人,太难了,而且恐怕维系起来怕也花费甚巨,得不偿失。”但陈曲水的话也提醒了她,她沉吟道,“所以我想,我们能不能在窦家的产业之外另做一门生意,资金不要太大,最好是能开分店。从京都到真定——我们需要盯着王又省以及京都的动向,免得有什么事,我们反应迟缓,变得很被动。”
陈曲水想了想。道:“我现小姐祖上是靠放印子钱起的家……”
窦昭脸色微红。
陈曲水忙道:“小姐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如果想知道京都的动态。最好的办法是做一门与那些堂部的大人们能随时说话上话的生意,而堂部的那些大人们无一不能是读人,我看我们不如开个笔墨店,兼着卖些时文、官绅录、同年录等等,”说到这里,他怪异地一笑,道。“若是有人需要,我们也可以借些银子给他们临时周转周转,您看如何?”
窦昭认真思考起来,不管不承认这是个好主意。
“可让谁去管这个笔墨店呢?”她思索道,“赵良璧年纪太轻。镇不住,何况窦家的人一直误以为他是赵家的人,猜测他可能是我舅舅的耳目,因而有什么事都会跟他说一声,我才能随时知道那边的情况,我也有心让赵良璧跟着那边窦家的经验老道的管事们多学些本事,万一哪天和窦家翻脸,也有人帮着主持那边的大局,不至于手忙脚乱被人拿捏。他是万万动不得的。至于其他的人……崔大不行,崔十三我准备让他跟着窦启俊……”竟然找不出合适的人来,或者,不是找不出来,是她一直没能敞开心扉,在这一世里找几个信得过的人。
陈曲水道:“小姐好像很信任秀三爷?”
“他们家的需要银子。”窦昭道,“而且他们家的男孩子最多,要是家里有了分歧,说话的人也相对的多一些。”当然,主要原因是窦启俊,十五年之后,他的锋芒直逼窦世枢,她思忖着,如果窦世枢没能斗过王行省,要不要支持窦启俊和王行省斗。
从前她不敢想,可现在,她在外事上有人帮忙,说不定可以试试。
不是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吗?
窦昭想着,就听见陈曲水道:“小姐,不管是家里也好,庙堂上也好,能让别人臣服的,不一定是那么说话声音最大的,而是那个说话最要份量的。您既然打定主意要依靠家里的侄儿,我们不如从现在开始就在您侄儿里面挑几个重点交往……”
“那这件事就麻烦陈先生了。”她挑选的人是窦启俊,不过,这一世和上一世有了很大的改变,多挑几到时候对她更有力,正好也考考陈曲水的眼力,窦昭笑道,“我从小在东窦长大,这些人在我看来个个都很好,只怕难得不偏不倚。”
窦氏是怎样的一个家族?
前前后后出过十个进士,就是江南的那些百年传世的旺族也不敢小视,他能在窦氏的子弟里挑选支援的人,陈曲水冷却的心又开始砰砰砰地跳起来,仿佛即将迎来一个热火朝天的夏日。
“好。”他毫不迟疑地道,“我过几天把人选交给您,您看哪些合适,哪些不合适。”
窦昭很满意,道:“我看这样好了。我们就开笔墨店,大掌柜找个正经的生意人,二掌柜,就由崔十三担任好了。他主要的就是结交朝中贵人,然后把京都的一些事及时的反馈给我们,”说到这里,她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种事他最拿手,也最喜欢了。”
转了一个圈,最终崔十三还是回到了她手里,不过从让人尊敬的济宁侯回事处的大管事变成了一个小小商铺的二掌柜,如果他要是知道前世今生,不知道会不会气得跳起来。
陈曲水迟疑道:“要不要写投靠文书?”
“不要。”窦昭几乎是尖锐地回答。
前世,崔家怕她为难,主动写了投靠文书,崔十三随她进了济宁侯府,忠心耿耿地扶佐她,却不时被魏廷珍耻笑,这是她心里的痛。
“如果崔家的子孙还有人想投靠我们,”但她也冷静地道,“就让他们写投靠文书。”
陈曲水欣慰地点了点头。
窦昭冒着风雪回到了西窦。
秋葵神色焦虑地在二门等她:“姜先生说,您要是再不回来上课,他就要辞馆回乡了。”
“那就让他辞馆回乡好了。”窦昭冷淡地道,“你给我打热水,我要洗个澡,然后陪崔姨奶奶说说话。”明确地告诉秋葵她今天依旧不会去上课。
秋葵不敢违逆,照着窦昭的吩咐服侍她盥洗。
姜有恭坐在书房里,等到掌灯也没有看见窦昭,气得拿书的指尖都白了,他让小厮给窦昭传话:“眼看着要到春节了,老夫已经有七、八年没有回乡了,想早几天闭馆,回乡过年。”之后也不等窦昭的回话,直径吩咐小厮、小丫鬟帮他收拾东西。
窦昭让海棠送了二十两银子的仪程:“山高路远,天了春,正是化雪的时候,先生留在乡里含饴弄孙就是了。”
姜有恭当时摔破了一个茶盅。
既然撕破了脸,海棠也不客气,一面往外走,一面用姜有恭能听到得的声音嘀咕道:“也不看看这里是哪里,那个茶盅是官窑新出的粉彩,一套要十两银子,还是读书人呢,怎么一点眼也没有。”
那些来服侍的小厮、丫鬟、婆子也变了脸,做起事来拖拖拉拉的,两天的功夫还没有把东西收拾好,大冬天的,端来的饭菜不是冷的就是太咸太油,让人难以下咽。
姜有恭自从到何府坐馆,何曾有这样的待遇。
他一日也待不下去了,在外面找了两个人帮着收拾行事,自己雇了辆车,回老家。
等回到家中,他这才想起应该给何文道和窦世英写封信。
只是等他的信送到何府的时候,何文道已得了窦世英亲自上门道歉:“……小学才学浅薄,姜先生讲的十之**听不懂,加之是弱质女流,无法坚持每日上学,不敬之处,还请姜先生多多包涵。我已着人送了五百两文银的仪程给姜先生。”
何文道十分不安,又给窦世英推荐了一个:“此人在制艺上平常,不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吟诗作画也是高手,教令爱些怡情养性的东西倒是十分的合适。”
窦世英连连道谢,写了信回去给窦昭:“这次万万不可将人气走了。一次是别人的错,二次、三次难怪也是别人的错。有些事不用太认真,就当是家里养了个闲帮。”
这是父亲说的话吗?
窦昭把信丢到了一旁。
祖母招了她过去:“快过年了,别家那边又没个亲戚,一定很冷清,你让人带些鸡鸭鱼肉去看看他们。再就看看能不能把别家武馆买下来。能死在祖宅里,到了黄泉见到见人,也不至于蒙羞。”
窦昭正气着窦世英,看着天气刚霁,带了甘露和素绢去了真定州。
甘露和素绢这一世还是第一次到出远门,见窦昭闭目养神,一路上都悄悄撩了车帘朝外望,交头接耳地说着体己话,十分的快活。
到了别家,她们在门口遇到了陈曲水,他大包小包的,也是来送年事货的。
别氏姐妹十分的感激,忙将窦昭和陈曲水迎了柴房,别素兰则在旁边的厨房招待甘露、素绢喝茶。
别刚毅已经昏迷不醒,他能拖这么长的时候,全仗着能用好药,而这些买药的银子,大半都是窦昭给的。
她将别氏武馆的地契交给了别氏姊妹。
别氏姐妹顿时哭了起来。
窦昭笑道:“你们要感谢那位刘子壮才才是。”
刘子壮就是那个在别刚毅困难之时买下别氏武馆的人。赵良璧想赎回别氏武馆的时候,他二话没说,照着原价买给了赵良璧。
别氏姐妹不住地点头,甘露和素绢好奇地望着她们。
别素兰去做饭的时候,甘露就在一旁帮着烧火,悄声问起她怎么回事来。
外面传来年轻男子高亮的声音:“师妹,我来看看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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