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宣读完毕,深深吸口气,将手里的明黄旨意合上。此刻一旁的张希孟捧着鎏金托盘,恭恭敬敬,接下了这份祭文。
如不出意外,将作为特级国宝供奉,永世流传,以供后人敬仰。
老朱顺利读完祭文,竟然也是浑身汗透,气喘吁吁。
迎着海风,面对万千臣民,高声宣读,这活儿可真不轻松,没有个好身体,都抗不下来。
张希孟只是负责主持,就觉得汗流浃背,头晕目眩,暑热袭人。如果再多一会儿,他都害怕自己撑不住。
所幸一切都没有出问题,一行人返回行在,喝了点凉茶,吃了些水果,张希孟这才喘上了一口气。
正好朱英喜滋滋走进来,对张希孟嚷嚷道:“大哥,你给我干爹写的祭文绝了!我看见所有人都在谈论,就连军中小卒都说吴王有气魄,跟着上位有奔头。”
张希孟微微愕然,随即道:“我虽然润色了一些,但祭文还是主公所写,帝王气象,天子胸襟,总算是水到渠成了……对了,你跑来干什么,是有事情了?”
“有,干爹叫我过来瞧瞧,如果大哥缓过劲儿了,去他那边一趟。”
张希孟打起精神,跟着朱英,过来见老朱。
朱元璋就比较随便了,赤着脚丫子,坐在那里,旁边还有个挺大的西瓜……见张希孟来了,连忙招呼,“先生,快来尝尝,解解暑气。”
张希孟一笑,“主公,臣吃了些荔枝,实在是没这个肚子了……不知道主公有什么吩咐吗?”
老朱点头,“吩咐谈不上,咱就是有这么点想法,你说咱们在岭南讨论的这些事情,写的这些文章,好不好?”
张希孟忙点头,他能说不好吗!
老朱又道:“既然是好,咱打算让更多人知道才行。”
张希孟略怔了怔,立刻道:“主公放心,这些内容礼部那边肯定要刊印的,明各处,还要让民间讨论,各地的学堂阅读,阐见解……这些都有安排。”
老朱顿了顿,心思并不在这里。
“咱的意思,能不能给那几个人送去,让他们也开开眼界?”
那几个人?
开开眼界?
张希孟沉吟了片刻,才试着道:“主公的意思,是要给张士诚、刘福通等人?”
“也包括陈友谅,如果元廷想要,咱也可以送一份过去!”老朱笑呵呵说道。
张希孟也愣住了,这个主意,有点厉害啊!
争天下可不只是打打杀杀,如果疆场就能定天下,那项羽才是王者,吕布该一统三国啊!
争霸争的是人心,比的是格局气度,看的是内政水平,较量的财力民力……最终胜利者,未必是最能打的,但一定是最顽强的。
时至今日,朱元璋集团,已经从上到下,从里往外,全都梳理妥当了,剩下的虽然算不上小问题,但是最根本的东西,已经再无迟滞,可以畅通无阻,沛然而行,黄河之水天上来,试问天下英雄,谁堪敌手?
而这些文章祭文,就是朱元璋向群雄出的信号!
高,着实是高!
“主公这一计就能试探出这几家的成色,可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啊!”
老朱含蓄一笑,“还不是先生的格局高,咱跟着学了这些年,也勉强赶得上先生的脚步,不至于糊里糊涂,被纷繁乱世,迷了眼睛。”
“这也是主公聪慧,心怀天下,理所当然的事情。”
老朱欣然接受,君臣商业互吹,自然是很有趣的。不过正事也不能忘了,立刻下令,准备抄本,然后派人以八百里加急,送回应天……然后要求应天立刻将东西出去,送给其他各家。
朱元璋亲自关照的大事,又是这个时候,试问谁敢怠慢,李习身为一个老儒,面对这些惊世骇俗的文字,就只剩下震撼了。
还真别说,真的走出来了!
这几年张希孟提倡的东西,结合这一次的岭南之行,已经彻彻底底形成了体系……一个足以抗衡并且取代儒家三纲五常的一整套体系。
或许还有些不足之处,需要补充完善。但是仅仅从立意上讲,这套东西压倒儒家主张,已经不成问题了。
看起来往后孔孟门徒不值钱了,读书人怕是要成张门子弟了。
李习感慨了一阵,却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可以对张希孟主张的任何东西提出反对,但是唯独一样,他不好反对。
这便是张希孟主张的兴学。
过去李习是儒士,但是他现在更多是一部尚书,管着上百名官吏。
一个衙门有多重要,多少权柄……这可不是看别人怎么说,那要看这个部有多大权力,掌握多少资源!
吏部为什么牛?
全天下的官吏,都要归吏部管,一個强势的吏部尚书,可以和宰相分庭抗礼。
当然了,在张希孟建议设立门下省之后,门下执掌下面的书吏,可谓是捏住了官僚体系的根基,别说吏部了,就算是中书省,也比稳稳压住门下……
这些事情李习暂时还顾不得,他真正在意的是兴学!
前面在白鹿洞书院,已经宣布要废除书院,废除私学,到了现在,更是有人人为士的提法。
想要成为士人,最起码要读书识字吧?
说人人为士,人人读书,这个目标有点大了,想要做到,非常困难……咱们能不能打个折扣?
比如让七成人读书,五成也行,要不降到三成!
反正不管多少,都是要比现在几倍,几十倍增加……一直礼部都是世人眼中的清水衙门,除了科举之外,都没有什么像样的权柄。
预算也是六部当中最少的,别看工部辛苦,但是那些大工,河道,城池……哪一项不是几十万贯,上百万贯!
也不是说他们贪墨国帑民财,而是说你只要握着这么大一笔钱的花销去向,你就自然而然得到尊重敬畏。
如果礼部能负责建立五千个学堂,或者一万个学堂,乃至更多,谁还敢瞧不起礼部?
咱们这帮书生的好日子可算来了!
李习毫不犹豫就动起来了,赶快布置下面,让大家伙准备上,只等命令性下来,立刻行动!
谁也拦不住咱们!
礼部如此,其余各部衙门,就更不用说了,大家伙战战兢兢,评估着岭南之行的影响,大家伙都知道很大很大,但是具体到了什么地步,却是没人敢说。
……
“吴王当真在祭文当中提到我了?”
方国珍已经是第三次询问,儿子方关把祭文摆到了他爹面前,“您老自己看,不就是写在这里吗!”
方国珍瞪大眼睛,看了好半天,突然喃喃道:“就是太少了,再多几个字该多好啊!”
方关脸都黑了,“爹啊,张士诚高邮之战打得那么辛苦,吴王都没写一个字,把您老和彭祖师,郭大帅放到了一起,这是多大的恩典啊?说实话,儿子都觉得脸上有光!祖坟冒青烟!”
“是啊!”
方国珍的老脸有些尴尬,想笑,却又不那么自然。
“爹,你这是怎么了?”
“哎!”
方国珍重重叹息,“吴王抬举了你爹,可你爹心里头清楚,我是起兵不假,可我鼠两端,几次投降,又自己反叛,世人都把我当成反复无常的小人,如今听到吴王如此夸奖,我,我还有点不,不舒服自在。”
方关能说什么,只能说老爹还有点自知之明,没有糊涂!
“爹,别管怎么说,有吴王的赞许,您老人家也值了。”
方国珍思索再三,心中烦躁,干脆起身,来回踱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道:“你说吴王能一统天下吗?”
方关一愣,愕然无语。
方国珍又补充道:“你别怕,就实话实话,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方关这才鼓足勇气,闷声道:“爹,陈友谅新败,张士诚早就没了心气……刘福通和元廷,尚在鏖战,他们鹬蚌相争,吴王渔翁得利,这,这大局不是挺明白吗?”
方国珍语塞了,貌似还真是这样,儿子的水平上来了,连天下大势都弄明白了。
可问题是弄明白归弄明白,他该怎么办啊?
继续守着台州、温州,当土皇帝,等候朱元璋大军袭来,还是早作打算?
方国珍陷入了挣扎。
谁不想独霸一方,自己说了算?
而且朱家军那边管得严格,远不如现在逍遥自在,从自己出,确实不该投降朱元璋……
方国珍思前想后,可不管有多少念头,最后他的目光都落在这篇祭文上面。
朱元璋这人念旧,那些濠州跟着他的老卒,算不得吃亏,哪怕死在了战场上,也值得了。
再看看自己,看看自己的这些兄弟……
还能说什么,只有一声长叹!
方国珍足足纠结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还没有吃饭,他就下令,召集所有将领兵卒,一个不许落下。
两个时辰之后,差不多一万五千人凑在,包括方国珍的兄弟方国璋,也都在内。
方国珍攥着拳头,走到了大家伙的中间,他深吸口气,“俺,俺就说一件事!从今往后,俺投靠吴王了。”
下面人纹丝不动,似乎没有听清。
方国珍值得再次大吼,“俺老方,降了!投降吴王了!你们听懂了吗?”
短暂的沉默,随后竟响起山呼海啸的万岁之声,竟有人喜极而泣……方国珍嘴角抽搐,心里暗骂,“奶奶的,这帮孙子,早就变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