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锦衣的公子重抬起头来, 望着叶九琊,收了手里的画扇,笑意盈盈道:“你是叶九琊, 我猜的可对?”
“是。”叶九琊答了他,心想, 原来在这里,陈微尘与他是不认得的, 只是不知为何也在雪山里。
“那……这位呢?”陈微尘问。
“在下陈焱, ”帝君淡淡道,随后又看向叶九琊,“我事已了,暂且别过。”
那华美黑袍的身影消失在桃花掩映间,门刚阖上,小桃又进来。
“阿桃快看, 这便是我常和你说的叶剑主了。”陈微尘把她拉到叶九琊面前。小桃“呀”了一声道:“公子,你还真把人等来了!”
叶九琊听出了些什么, 重复一字:“等?”
“仙君,您不知道,我家公子呀,就是为了找您, 才到这雪山里来的。”小桃道。
陈微尘似乎不想让她多说, 略带责备道一声:“阿桃。”
小桃吐了吐舌头:“怎的还不让人说了。”
她不说,叶九琊却要问,一双雪潭样的眼看着含笑的陈微尘:“我与公子是否曾相识?”
“仙君自然不识我的。”那公子眼睛俏皮地转了转, 便不再多说了。
“方才我与他进来时,你神色有异。”叶九琊看着陈微尘那双清透明澈,带着些狡猾笑意的眼瞳,内心浮现一丝看不到抓不着的焦躁,或许是知道自己语气过于平铺直叙,又加了一声:“嗯?”
“不瞒仙君,我因仰慕你的风采,千里迢迢从南面来到北国,想着总有一天能见到。”陈微尘乖乖道。
叶九琊:“你曾见过我?”
“我怎么能见到仙君。只是从小便听说书先生提起,心中倾慕。”他把玩着锦扇,又看向叶九琊:“想着有一天能见到仙君一面,便是圆满了。”
叶九琊与他对坐,闻言淡淡道:“为何倾慕?”
陈微尘笑得眉眼弯弯,桃花点水一样温柔:“先生说……传言叶九琊此人,负绝世武功,有无双姿容,世间无数痴男怨女,一见之下,为之心折,只是一身无情道修为,心如霜雪,不沾半点红尘……我便一直想,你该是什么样子——现在一见,世上真有这样好的人。”他笑意却又淡了下去,声音也低落了许多,道:“只是方才你与那人一同来此,我便想,你这样的人物,自然也要那同样风华无双的仙君才能配得上同道而行,我这样的凡胎**,便是只望上你一眼,就已经是痴心妄想了。”
叶九琊不知要如何回应,只道:“不必妄自菲薄。”
“叶君,你既然来了,不如多留几天吧?”公子略歪了歪头,问他。见叶九琊不答,又带着些软软的哀求道:“我有好多话想和叶君说,如果你无其它事务……”
——便应了,应了一声过后,陈微尘的眼睛立时亮了起来,如同海上生明月。
既留住了人,他便拿出百般撒娇耍赖的本领,再加之叶九琊似有似无的纵容,不过半日,便没了初认识的生疏。
“我娘常说,亏得我托生成了第二子,不用继承家业,不然这样的性子,哪比得上我大哥稳重可靠的零头……”
叶九琊往陈微尘面前杯子里续了茶水,也不打断,只静静坐着,听他叽叽咕咕要把全部生平都一股脑儿倒出来。
“我想也是,不然哪有机会跑出来,见到叶君呢。”
——只是这生平说着说着,总是要拐到他身上来。
说累了便寻些琴棋书画的消遣,陈公子学业不精,诗赋不好,偏学了许多旁门左道,因而也并不无聊。
最后终于移到叶九琊身上来——陈微尘摇着锦扇,颇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叶君,我听说书的周先生说,你曾以一己之力破开剑阁‘璇玑’大阵,是确有此事么?”
“有。”
“周先生还说,你曾挡下过数千雪妖,护佑北地百姓,也是真的么?”
“是与两位师兄一起。”
“那也没差。”陈微尘脸上有显而易见的高兴,对着叶九琊的脸左瞧右瞧:“这样看来,那许多故事,也都一应是真的了!”
叶九琊与他对视,问:“是真的又如何?”
“其实也不如何。”陈微尘凑近,笑道:“只是你就像刚那从话本上走出来一样,越发挑不出一点儿坏处了。”
此时已然薄暮,用过晚饭后没多久,他面上便笼上淡淡的倦意来。
叶九琊看着他双眼欲阖未阖的光景,目光柔和几分,道:“去休息吧。”
房中侍女也不再悄无声息地站着,转进里间,有条不紊地燃香、铺床,暖被,看来是到了他平日歇息的时辰了。
这困意却甚是凶悍,陈微尘支着脑袋,几乎要睡倒着在桌案上。侍女们见轻声细语的喊声并没有任何成效,纷纷望向了叶九琊。
——终是叶九琊把人抱进了里间。
陈微尘只拉着他不放,其余人却碰不得,只好由他去解下那绣银的发带,脱去外袍与中衣——却是颇为熟练。
小桃掩嘴微微笑了一声:“叶仙君原来也会照顾人的。”
陈微尘似乎是睡沉了,叶九琊看着他安心入睡的容颜,耳边回荡着方才小桃那句话,便想——是什么时候学会了?
知道这精致娇贵的公子,非要一切收拾妥当才肯好好睡着,也知道这人怕冷,需得压好被角,甚至知道他非要抱着什么,没有人可抱,就要拿一只软枕。
自家的公子死死拽着人不放,小桃也只好道:“叶仙君,夜已深了,您不如留宿一晚?”
暖热的呼吸轻轻拂着,借着床头一支红烛,恰能将一切看得分明。叶九琊的手指无意识抚上那一头乌黑发丝,想着踏入幻境后遇到的一切。
战祸未生,帝君未死,十分圆满。可若是说这幻境映照的是自己内心所希望看到的一切,陈微尘出现在这里,又是因为什么呢?
——是在招式,他对陈微尘的期待,便是这样……让他确确实实是一个与帝君毫无关联的凡间公子,然后,再与自己相遇相识么?
陈微尘睡梦中轻轻舔了舔下唇,使得那柔软的唇再添几分润泽。
叶九琊的目光长久停留在那里,感觉有些东西填满整个胸腔,心中缓慢滋长不可扼止的情绪,即将一发而不可收拾。
这样的、与仙道并无关联的、毫无烦忧的陈微尘——并且仍然……仍然将自己放在心上的陈微尘,与完好的师门,尚在的帝君一起,出现在这一场幻境之中。
他一时怔然,不知是为这事实感到讶异,还是因为看到自己此时竟是这样自私——若陈微尘果真成了茫茫红尘中无烦无忧的风雅公子,是应当也连叶九琊此人一并忘却,才算得上彻底远离一切苦楚。
香气袅袅浮绕房中,烛火摇曳,身边人呼吸平稳,万籁俱寂,叶九琊原本静静看着陈微尘的睡颜——虚空之中却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那声音质地十分奇异,像是无数人的声音汇聚而成,道:“叶九琊。”
叶九琊微蹙眉,看向窗外,明月高悬,像一只下视的眼睛。
“此乃万丈迷津,助你勘破世间万缘。”
而他心中所想,也变作声音,明明白白响在虚空中:“为何助我?”
“危乱之际,仙道不可无帝君。”
叶九琊目光渐渐冷下来。声音的主人必是天道无疑,而他也终于能够问出一个萦绕心头许久的、无人可以解答的问题:“仙道帝君,究竟要做何事?”
凡间不能久无人皇,仙道却可以没有帝君。各门各派相安无事,一应事务都不必由一人来裁决,却又有幻荡山这样一处存在,登上便被奉为仙帝——越过通天路重重险阻,实则只得了一个称号。
二十年前幻荡山顶,万道天雷齐下,使那人灰飞烟灭,却无人知道真正的原因。他知道了什么,又在对抗什么,究竟为何而死——或许迟钧天知晓一些,可也不会透露半字。
声音道:“自然是关系世间存亡之事,心魔与人间,诸多奥妙。待你登上山顶,自然明白。”
“既是考验,不应相助。”
那声音笑了一下:“如今境况不同,时不我待,若等你如同之前历任帝君一般,在此处慢慢看破种种尘缘,世间早已天翻地覆。”
停顿许久,又说:“何况久则生变。世人说天意难违,却不尽然。你天生仙骨,少年时我用真意入你心神,欲助你一臂之力,不也能被——”
声音说至中途,渐渐不稳,随后戛然而止,再也没了任何动静。
叶九琊眼中是思索之色,许久,眼中冷冷神情退去些许,微蹙的长眉却并未展开。他修长好看的手指在细绸的被面上轻轻划下笔画。
——温、回。
这细微的动作却使原本熟睡的陈微尘不安地动了动,睁开略带茫然的眼睛来。
“叶君,你还没睡吗……是不是因为不习惯有人在身边?”他眼里还带着浓浓的倦意,眼看要伸手去用力揉眼睛,而叶九琊按住了他的手腕。
“并无不习惯,”他道,“只是不曾这样早睡。”
“那就好,”陈微尘眼里泛上淡淡的笑意,随后又变成小心翼翼的请求:“那我……可以离叶君近些吗?”
叶九琊并没有明言答应,而是稍侧过身,伸手揽住他肩头。
陈微尘眼里笑意顿时深了十分,顺势挨挨蹭蹭过来,把脑袋埋在叶九琊胸前,而叶九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抚着他散开的乌发。
“叶君,”他道,“你待我真好。”
闻言,叶九琊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但那片刻的停止很快便被掩饰了过去。
叶九琊问:“有谁待你不好吗?”
怀中人沉默了许久,最终闷闷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