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艾无悲的问题,归无咎将两柄长剑收入袖中,认真的想了一想,道:“算是舒永延宗主的盟友吧。”
艾无悲闻言脸色有异,但却并非全是惊讶,自语道:“宗脉、流脉早晚有一场大战,不过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舒永延…倒是一个果断的人。”
难得的沉默之后,艾无悲突然道:“姑且还叫你‘华兄’吧。我有两个问题想要请教华兄。”
归无咎道:“不必客气,艾兄请问。”
艾无悲重又盘膝而坐,索然道:“以华兄之能,足以以一敌二而有余。为何对艾某和思南兄区别对待呢?”
归无咎摇头一笑道:“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华氏是宗脉六家的主心骨,舒宗主必定是要铲除的。而其余五家却不然,失了华氏为后盾,最终难免分化吸收的下场。艾兄身为下一辈中的翘楚,更是极关键的信号和标杆。我若是舒宗主,也必定优先笼络。于名于实都大有好处。”
艾无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盯着归无咎看了一阵,问出个乍一听有些无厘头的问题:“华兄是不是人?”
归无咎一怔,旋即明白艾无悲用意,微笑道:“货真价实的人道炼气士。”
艾无悲追问道:“当真?”
归无咎笑道:“四州一海之中,可曾听闻有大妖血裔和一等宗门合流,搅动风云?所谓妖魔横行之处,尽在定河以西,非此处修士所能轻易得见。就这一点来说,此数州倒能算一方净土。”
艾无悲喃喃道:“人修……”
他原本是一个盘膝环抱的坐姿,五心向天,腰椎挺直。听闻此言突然佝偻了几分,一身气机委顿下来,好似瞬间衰老了数百岁。未几,眼角处竟然留下两行清泪,滴滴滚落。
但他啜泣一阵,突然又擦去眼泪,抬头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洪亮,中气充沛直上云霄,听不出半分喜怒悲惧。原本躲在他袖中的黄狸由此惊醒,伸出小小脑袋,“咪呜”叫了一声。
艾无悲捏了捏小猫耳朵,摇了摇头,闭上双目。
归无咎皱眉道:“艾兄何故悲泣?”
艾无悲叹息道:“华兄何必明知故问?四洲一海困如牢笼,犹坐井观天。不想‘六转婴变’果非虚言,紫婴之上别有洞天。而我辈苦心修持,皆不能一窥上乘法门,岂非至可恨、至可悲之事?”
归无咎默然,旋又问道:“那艾兄又为何发笑?”
艾无悲再度长笑出声,状极洒脱,大声道:“艾某功法、神通,俱已得了此地所能得到的至善之法。其余一应机缘妙悟、道法歧途,也从未行差踏错半步。”
“天上之事,非我所能见;天上之物,非我所能有。既然未曾辜负这一身天资,每一步都已经做到了极致,那又有何憾可言?”
归无咎暗暗点头,艾无悲心性之佳,比他想象的更胜一筹。
不甚出色、彻底熄了心气的人还好说,如艾无悲这般领袖群伦的顶尖人物,乍然望见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通常要么渴望濡慕与自卑自疑相互纠结,搅成一团,徒乱道心;要么尽力抑制,强自镇定,以图慢慢消解这份自我怀疑。
但如艾无悲这样,既未掩饰抑制自己的真实情感,又将这两种情绪区别得异常清楚。故而其认知虽遭受了极大的冲击,但道心屹立,并未有丝毫动摇。
相反相成,难能可贵。
归无咎道:“有一事和艾道友相商。这一处‘觉迷望气’机缘于我大有益处,华某纵然得三分之二,也颇为不足。尚希望艾兄能够成全。有何条件,华某尽力满足便是。”
艾无悲挥了挥袖,寞然道:“以华兄之能,自取便是,又何必问我?至于条件实不敢当。若华兄有心,便和舒永延说一声,放艾某脱离星月门,云游四州则可。”
归无咎未想到艾无悲竟是提出这样一个条件。这倒并不难做到,当即点头应下。
归无咎盘膝坐下。
双手一揽,归无咎将两道似雾似水的散灵法力勾引过来,登时与散出的丹力完全相融,正反合一。每一脉,每一轮无不映照得失,洞悉巧拙。
似乎本已晶莹剔透的沙粒,经受无尽海浪雨水冲刷,愈能见其光洁可爱,清净无暇。
“觉迷阵”百年所凝聚的气机,足够四五个舒永延、艾无悲这一层级的天才人物一同观照洗练。创立此阵的二位元婴四重境真人,将之一分为三,划出三道名额,已经是大大的留有余地。
叵料遇到归无咎这上宗异数,竟只是勉强足用而已。
运功观照了一阵,归无咎大致估算,完成整个观气悟道的过程,比事先所料恐怕要费时稍久一些。
运功半个时辰之后。地上华思南见归无咎处于定中,抬头朝艾无悲眨了眨眼,双眸中尽是乞求之色。
不过艾无悲却不为所动,只安心调息,目不斜视。到了这一步,华氏覆亡已是无可挽回,他既无意愿,又无能力多管闲事。
华思南的小动作尽在归无咎眼中,不过这并不妨事,料想艾无悲也不会作出不智的判断。
纵然是最坏的情况,他能击败两人一次,就能击败第二次。
归无咎只将华思南制住,而非当场斩杀,也是有缘由的。
一来这是流脉和宗脉之间的纷争,华思南作为华氏着力培养的下一辈领袖,如何处断还是由舒永延自决为好。
另外归无咎也是小心谨慎之人。当日云幽流灭杀真正的华思颜之时,舒永延曾使出一道奇妙手段;粗粗观之,大约是暂时持住其生机精气不散。
由此推想,华氏族中或许有生死牌符一类的秘手,若当时当场击杀了华思颜,指不定便要生出什么变故。今日归无咎不过是是法其故事而已。
星移斗转,数日之后。
……
距离子桐山西北七百里的一处天空,此时白日朗朗,云岫相间,青鸟和鸣东西相逐,一副青天玄远,幽渺相合的景象。
但常人却不能看出,远峰之上,有两片青云致密幽邃,似乎影藏着什么玄机。
即便是元婴三重境真人,也唯有近身到里许之内,才能察觉面前实有一件百余丈长短的异物,为上乘禁制严密遮掩,竟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藏匿于空中。
这异物只在极短的几个间隙,如囚水之人换气吐纳,露出一丝巍峨峥嵘,随后立即隐去。
若更欲窥其全豹,非得进入五十丈之内不可。
但若是真有人近身到五十丈内,任你神通广大,想要再度脱身也不可得。
原来此物浮在空中,形同一只汤匙,分明是一只露天的飞舟法宝之流。但其舟身也好,梁柱、甲板、座席、风帆也罢,尽数以大大小小的艾草编织而成。
舒永延以下,流脉数十位元婴真人,尽数安坐其上。
此舟正中,赫然被凿出一个六七尺长宽、三四尺深的浅坑。一道青白色的火焰从中腾出丈许高低,火舌翻滚,却无半分炽烈躁意。
六七个稚龄童子手提长嘴油壶,轮流走到这“草炉”旁边,注入如同香油一般的明黄色汁液。偶尔有火光一涨,在这些童子面颊衣领上略过,却如同清风拂面,不曾对其造成半点损伤。
不多时,火焰之形渐渐稳固,当中如镜观照,显现出一座山峦之形。正是华氏根基,子桐山。
舒永延往周围看了一眼,见属下个个养精蓄锐已久,心中甚为满意。郑重道:“一刻钟之后,便是决战之时。此次剿灭华氏,务以狮子搏兔之心,毕其功于一役。具体安排,皆听从云师弟调遣。”
诸位元婴真人齐声应下。
云幽流上前一步,道:“华元德以下六位元婴二重境者,由方师弟,章师弟,陆师弟各自挑选帮手,一齐剿灭。”
立时便有三人上前一步,领命退下。
以三位元婴三重境真人,且有帮手在侧,对于几位二重境修士,可谓手到擒来。
云幽流又道:“华元澍、华元奇、华元铮三位元婴三重境者,便由陈师兄、朱师兄、叶师弟出手。”
“这一头虽看似以三敌三,人数不占胜面。但三位师兄弟功行精深俱不在华元澍之下,这是其一;另外‘觉迷阵’一旦生出破绽,这等事关华氏生死的大事,多半会由三人中的一个前去窥看。因此三位师兄弟多半只是以三敌二。”
“拦截觉迷望气阵眼处的那一位,由云某人亲自出手。”
所谓“陈师兄”正是那日和归无咎有过照面的陈长老,陈湘琴之祖父。三人闻言亦一同领命。
云幽流续道:“华氏其余十余位元婴一重境者,由事先划定的四人一组,共八组人手一齐绞杀,不许走脱一个。”
“华氏在外行事的三四人,我也早已遣出八人牢牢跟定,约定今日破阵时分一同动手。”
“若出现计划之外不虞之变,劳烦钟师叔出手照应一二。”
舒永延身畔不远处,一位并不起眼的老者双手捏住一枚棋子,缓缓点头。正是藏经阁中距离元婴四重境只差半步的那人。
陈长老突然道:“云师弟安排甚妥。不过也要那小子及时坏了阵基才可。算来时辰已至,为何没有丝毫动静?”
其余许多元婴真人同样面露疑色。
舒永延紧盯那火焰中子桐山虚影,突然道:“不必迟疑,‘觉迷阵’已破。”
此语一出,人人精神一振。
云幽流肃然道:“随我来!”,当头一个化作清光远遁。
其余数十人亦瞬息之间遁走,偌大飞舟仅留舒永延和钟姓老者二人,好不清冷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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