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从开始便一直存在的某种凄凄惨惨的乐器演奏声音远去并逐渐消失。
他一直没有察觉。
大抵是因为这声音从他自梦中醒来便一直在的原因吧。
……
何港和汉考克面面相觑,他们看着和血肉天灾有着近乎相同外貌、能力和特征的食肉者成了一个巨大的人形。
这人形佝偻着,面孔固定在惊惶错愕的表情上,却又确实是看不到那些被揉碎的血肉了。
他逐渐成了一个并不老迈、却尽显沧桑的年轻人的形象,佝偻地站在那里,脚下的土地就微微下陷。
下陷的土地裂缝中,有血流出来。
他好像没看到。
“你是中国人吧……”
“你们那儿还好吗?”
“后来没有信号,我们就彻底失去了和外界联系的能力。”
“最后一次是西伯利亚远东……”
这个自称皮埃尔·奥米迪亚的百米巨人席地而坐,一层纯粹的黑影成了干净的旧军装,他说,
“我也不知道在这里多久了……还有,你们怎么这么小?”
我们怎么这么小?
两人交换眼神。
这句话的信息量可真大。
这个看上去像是人的东西,好像还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变成了污秽?
“这世界完了。”
何港小心翼翼地说。
他观察皮埃尔·奥米迪亚的神色,一有不对就让汉考克制止。
但后者只是神色更加黯淡,眼神里的光也更加隐晦。
他早猜到了。
“你想知道些什么?”
他以为是何港和汉考克唤醒了自己,于是询问他们的目的。
“这里发生了什么?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哐当。
皮埃尔·奥米迪亚不小心碰倒了唯一还立着的金属建筑。
他闭上眼睛,坐在地上的身体都随之松弛了很多。
许久后,他才睁开眼睛,说:“你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也好,这样也好,降临到这个世界的东西没有影响其他世界也好。”
“这事儿啊,还得从那一年说起……”
……
加拿大在北美洲。
富裕、平和、繁华。
有人说他们是美国佬的第五十一个州,这没什么不好的。
跟着大佬有肉吃嘛。
说起加拿大,多伦多绝对是一个不能被忽视的城市,像是上海之于中国、纽约之于美利坚,多伦多也算得上是富甲天下名誉美洲。
那时候,埃格林顿大街和这条大街通常要经过的森尼布鲁克公园,是这个城市最主要的政客秀场。
有这么几年,总统下台。
一大帮市长也跟着重新选举。
有两个最重要的候选人彼此为对手,在这条大道上斗了两三年。
这些日子我风头正盛名满九州花边满天选民如潮,过些日子又是你挥斥方遒风华正茂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那是一个好不热闹。
政客们像是芒果台的小丑一样哗众取宠引人注目,甚至一度在CBC的头版超过了某个大牌常年常驻的绯闻。
两年后,两个成了市长和副市长的候选人各自支持自己的党派推举了另外两个小孩。
对他们这些行将就木的老头来说,他们确实算是小孩。
真的是风华正茂。
男孩温柔白净,扯掉衣服后的倒三角让不少加拿大少女春心荡漾,以前是个学校的小领导,据说最爱在安大略的湖畔垂钓,虽然每次都空手而归却总是趋之若鹜。
女孩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是个大大咧咧且颇得市民们喜欢的“小胜男”。她也喜欢钓鱼。
和又菜又爱玩的男孩比起来,她是个大神。
头些年参加过加拿大白鲟赛,得了亚军。
多伦多的市民也从没见过这么年轻的候选人。
于是俩小孩在六月份第一次上街拉票,就引起了交通堵塞,十多家媒体造势,还有几个加拿大收视率最高的频道在黄金档安排了专访。
男人叫皮埃尔·奥米迪亚。
女人叫艾薇儿·布莱德利。
他们各自在整个多伦多都拥有最庞大的选民群体,一时间风头无两,有些专家专访都在推测如果就这样一帆风顺,他们甚至有希望在下一次换届走进国会。
按理来说他们的仕途就该这么青云直上、万里晴空。
可世人总归多灾多难。
没有哪位喜剧大师敢说谁头上的未来会像书里写的那么圆满。
只是这一次的灾难来得更加汹涌。
艾薇儿宣布就任多伦多下一任市长前两天晚上,她疯了。
她在新闻直播里歇斯底里地哭泣,以最神经质的声嘶力竭让人们各自逃命。
她说群星不是在闪耀,它们在眨眼。
她说大海不是在掀起潮汐,它们在府邸里苏醒。
她说那不是地震,它们想看看上面有什么。
她说……
她说……
她还说,暴雨就要来了。
可最先进的气象卫星都没有监测到一丝雨云。
多伦多已经两个月没有下过雨了。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她知道了些什么吧。
可是没人相信她。
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前者人格魅力彻底折服了的皮埃尔·奥米迪亚都不相信。
那一年,艾薇儿被家人带到了乡下。
那一年,皮埃尔成功当上了市长。
他发展经济,他发展民生,他发展旅游业,他发展重轻工业,他甚至发展地下产业。
可总归觉得心事重重。
不只是他,好像所有人都是这样。
整个世界都处于一种低迷的状态。
同年,金融危机降临了。
多伦多一半的人丢掉了工作,华尔街又成了引爆世界的炸药桶。
很多人开始使用药物使自己沉迷。
他们浑浑噩噩地在街上等死,政府也管不了。
边境有很多美国人逃难进了加拿大,他们大多是黑人,在哪个州都是社会最底层挣扎的下等种。
这些下等种逃进了加拿大,也逃进了安大略西北畔的多伦多。
灾难在这个时候降临了。
一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暴雨席卷了南美,然后是美国,然后是加拿大、非洲、欧罗巴、澳大利亚、中东……
直到最后,全世界都在下雨。
科学家说这是正常的气候现象。
可皮埃尔总觉得心神不宁。
他想起艾薇儿说的话。
暴雨要来了。
还是同年。
有些东西出现了。
很奇怪的东西,从世界上每个地方同时出现。
它们……好像没有思想。
只是杀人。
最先崩溃的是一个叫尼日尼亚的非洲小国。
皮埃尔有点印象,那个小国好像还欠加拿大几个亿。
也不知道以后还能还得上不。
在最高层刻意的隐瞒之下,全世界都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然后是中非、刚果、肯尼亚、埃塞俄比亚……
直到全世界都失去了非洲的消息。
终于,第一个欧洲国家也沦陷了。
居然是法国。
BBC甚至拍摄到了核弹爆炸的场面。
加拿大人才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们于是开始恐慌地想要建起边境墙,阻挡可能跟着美国佬一起过来的东西。
可是迟了。
当政府和军方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加拿大南方已经沦陷了。
那些难民在哪里落脚,哪里就失去消息,被灰色的浓雾或者不散的阴霾笼罩。
连绵好几个月的暴雨都冲不散。
渥太华那边紧急安排了军队撤离所有城市的高层和富人,他们准备一路向北。
那天好多人在街上游行。
还有好多人堵住了市长办公室,央求皮埃尔带上他们。
可直到他们被撕碎、被碾成肉沫,也没能见到这个多伦多市最年轻的市长。
他已经坐上直升机逃了。
还去乡下带上了那个他曾仰慕、也曾暗中唾弃的女人。
艾薇儿。
他们果真一路向北。
每一个避难所、每一个安全基地、每一个港湾,都在一段时间后抛弃,里面一拨又一拨的最高层像是逃难的疯狗一样跟着军队向北方。
他们甚至不敢停下来。
和白宫的最后一次联系,渥太华方面得知他们已经失去了核武库的控制权。
直到最后,他们逃无可逃。
这里已经能看到北极永夜的极光。
阿拉斯加也被灰雾笼罩了。
在最后一个基地,他们被围起来。
十万人。
加拿大最后的十万人。
也可能是世界最后的十万人。
那些东西在高墙外徘徊。
时不时的撞击引起整个基地颤抖。
炮火的轰鸣从开始就没停下来过。
他们坚持了多久?
皮埃尔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已经没有吃的了。
抽签。
由皮埃尔和剩下的几个年轻、聪明、最有才也最有野心的市长来主持。
艾薇儿不知道。
皮埃尔也一直不让她知道。
她一直把自己那一份分给身边营养不良的小孩。
后来,不知怎么的,有人大声咒骂凭什么她们不参加抽签。
她们。
那几个主持者的家眷。
于是这一切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艾薇儿知道了。
果然,这个姑娘刚烈的性子让她忍不住呕吐、咒骂和诅咒。
剩下骨瘦如柴的人们用石头扔她。
用最尖利的话来嘲笑她。
皮埃尔也参与其中。
他看到那几个年轻人像饿狼一样的眼神。
直到所有人都走了,他还在狂笑。
笑着笑着,泪就出来了。
然后是止不住地干呕。
金属大门上贴着白色的、士兵留下的剪纸。
因为失去电力供应而显得昏暗、因为摔碎的酒瓶而潮湿的走廊尽头,封闭的金属大门上方,显示屏上还因为备用电力而挣扎着播放政府为了安抚小孩而准备的小熊维尼。
只是那只抱着蜂蜜罐头的胖熊,因为显示器的损坏而像是在舔舐人血。
……
故事还没完。
皮埃尔·奥米迪亚的身子更加佝偻。
他说:
“我从没爱过她,可她死的时候,我也死了……”
老人特有的暮气、死气,全部萦绕在他巨大的身躯上,那些皮肤寸寸皲裂,又重新露出下面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腐败血肉。
尸臭伴随着腥臭飘散开。
何港也坐下。
“那然后呢,”
他摩挲手下按着的、干涸枯竭的焦土,里面润了一些不知道何时来自何处的水分,
他说,
“然后,有东西进来了……”
“……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