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毛出现以前,甚至是在大明朝出现以前,之前的几百上千年,从来都是如此。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世上除了这种“官府至高无上”的君主制模式之外,还有一种叫做“议会制”的统治方式。
直到短毛把这种模式呈现在他们面前,并让他们亲身体验到其中的妙处,这些大户富商们才恍如醍醐灌顶:原来这世上真有一种世道,是不用担心会被官府找借口巧取豪夺的,是不必害怕随时遭人陷害家破人亡的,因为在这个世道中,官府本身只是议会的下属机构。而议会,恰恰是由他们这些人所组成!
——官府是他们的下属?这个认知可着实打破了大户们的基本常识。但人类最大的优势就是适应能力,从不敢置信,到战战兢兢,再到食髓知味……这中间其实并不需要相隔太久。一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让这些议员们充分体会到权力的甜美,这时候如果再要剥夺他们的这份权力,毫无疑问,这些人会死拼到底的。
而赵立德说出这番话来,显然就是为了激出他们的这种感受,在这几位议员,以及即将成为议员的地主们都表达出了对这个身份的极端满意与向往之后,赵立德又笑道:
“既然是议员,有权力知道咱们这个政府的运行状况,那很多资料你们也应该是知道的——咱们整个琼州岛辖区之内,非农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政府工作报告中讲过的吧?”
见那几位都一脸迷惑的样子,赵立德不得不把话说得再清楚些:
“那些不靠种地过日子的,就是所谓‘非农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决定了政府需要储备粮食的规模。”
“啊……确实听说过……”
那几位终于开窍起来,莫胖子摸着脑袋回忆了一阵,犹豫道:
“好像有……两成多了吧?”
赵立德点点头:
“是啊,百分之二十七,按照我们的标准其实还不算太高,但相对于大明朝已经是数一数二了。也就江南少数地区可以比拟……如果单算咱们琼州府,那更是超过了百分之七十,七成多的人都吃商品粮了——每一百个人中,有七十几个人是需要购买粮食生存的。就算他们有足够的资金,可粮食本身依然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必须要有人种出来才行。”
看那些地主脸上都有些不忿之色,赵立德知道他们想岔了,于是赶紧补充道:
“他们是谁——商人,军队,水手,官员,还有工厂里的工人,也包括我自己——我们都不种地的,我们靠花钱买粮食吃。而恰恰是我们这些脱离了土地束缚的劳动力,才能创造出更多财富,建立起达的工商业,以及构筑一支强大的军队,保护我们的财富不被敌人掠夺……诸位,光种地是不了财的,这一点你们应该清楚。”
“所谓‘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这类标语我们在街头巷尾贴了许多,有机会也到处宣讲,现在琼州府连个小孩子都能跟着唱,估计很多人都听腻了。但按理说,你们几位对工农商业都有涉足,对此应该更容易理解才对。”
说明了这一点,那几位脸上才显出恍然之色,尤其是许敬和莫大鹏——他们既是大地主,也是大商户,这几年跟着短毛,在纺织,糖业等轻工方面也投了些钱,算是股东。
见他们想明白了其中道理。赵立德随即又道: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既然我们自己不种粮食,但我们又需要粮食维持咱们这个政权的稳定,以及支持对面内陆的大明朝,那我们从哪儿弄粮食呢?从安南,暹罗购买是一条路子。台湾那边也一直在屯田,可是在这海南岛上,琼州府自家境内,难道我们会允许占着土地的人不交粮食?任凭将其抛荒吗?这种破坏政权稳定,跟政府对着干的事情……换了你们能答应?”
这句话一说出口,在座几人立即有些慌神了,连忙摇手申辩道:
“岂敢,岂敢!赵先生,咱们怎么敢跟官府作对。只是觉得,既然都是自己人……是不是可以通融一二?”
见他们终于露出狐狸尾巴,赵立德却是哈哈大笑:
“诸位,你们可都是议员啊。如果把这琼州府的政权比作一家买卖,你们也是东家之一,自己挖自己的墙角?你们就不怕把咱们这家铺子搞垮了,换了隔壁大明朝回来,还执行老规矩,那时候你们就能落着好?”
“这个……”
被赵立德这么一说,那几位地主脸上果然都显出羞赧之色来。赵立德这“做买卖”的比喻对他们而言可谓十分贴切。就这家名为“琼海军”的商号而言,短毛确实是在里头占了大头。可平心而论,他们大块吃肉,却也没忘记让大伙儿喝口浓汤。虽然在那议会中说话提建议,各种规矩比较大,但只要符合程序要求,确实也能挥不小作用的。
不过除了许敬莫大鹏这两位正副议长,其他几位脸上却还不那么信服——这些大户都是很讲究实际的老财主,仅仅一个“议员”的名义,显然还并不能让他们彻底放弃自己的小算盘,全心全意跟着短毛的步调行事。
接下来,却听赵立德不慌不忙,又继续笑道:
“你们是不是觉得,反正有那么购粮渠道,少了你们这几家也没什么?”
这话更是说中了那几人的心事,几个人互相看看,都是苦笑不已——说穿了不就是想捞点便宜么。但这种事情心里头想想容易,真要说出口,还是当着琼州府掌权人的面,那可就尴尬了。
不过赵立德并没有指责他们,而是从容自在的往椅子背上一靠:
“我们那议会的选举流程,都是对外公开的,参选的资格,也是公开透明。只要符合条件的都能参选。先前第一次,很多人对此没概念,或者是对我们还有疑虑,不敢贸然加入。但经过这一年多的磨合,相信不少人都看明白了,马上明年又会有一次选举,相信这回参与竞选的人会很多。”
“这人一多了呢,当选的难度肯定就会大大提升了。参选的要求,我们早就解说明白,条件也是公开固定的,我们不会刻意设置障碍。但在竞选的过程中,竞争对手之间难免会互相挑刺儿,找茬儿,这个肯定在所难免——在座诸位都是老行家了,这种事情以前不多,但今后将会成为惯例。你们应该能料想到,到时候会是个什么样的场面。”
“而如果在那种时候,忽然被人宣扬一下——身为议员,或者是想作议员,却又想方设法的不交税粮……哪怕你们能找出理由来,哪怕我们这边不追究。但对于竞选本身……你们觉得会有什么效果呢?”
赵立德这句话一出,那几位大户们顿时警醒,全身上下都冒出一茬白毛汗来。
——琼州府议会是每两年进行一次选举,每次更换三分之一的成员。议员任期为六年,但第一届的时候是通过自愿报名和抽签等方式,在其中划分出了任期两年以及任期四年的短任期议员。
因为当时大家都没太把这个身份当回事,所以这种划分还算顺利。有不少人还主动自愿的选择了两年短任期——当时他们觉得这不过是给短毛个面子。到时候没准儿议员要承担粮食差役之类的额外负担,早点卸任也算放弃个包袱。
不过经过这一年多的实际体验,在亲身领略到了议员的职责和权力后,这些人的后悔程度大约也就比那些当场辞任的要好一些。很自然的,他们也找短毛闹腾了一下子,但得到的回答还是一样——短毛用彬彬有礼但却无比坚决的态度表示:欢迎继续参选,您可以争取连任么。
可以想象,明年的议员竞选绝对不会像第一次那么容易了,在这里的几位大户中,正副议长肯定是干满六年,暂时还没必要为此烦心。那位于老爷当初抽签抽了个四年任期,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没能抽到两年期的——现在他依然觉得运气不好,咋就没抽到六年的最长任期呢!
至于剩下张李两位员外,当时没赶上这趟班车,如今正卯足了劲想要在一年后的选举中弥补前次缺憾呢。所以,当他们听赵立德将交粮纳税与竞选议员两件事情联系起来后,立即一改前态,站起来大包大揽,保证足额足量的纳粮完税!
而那几位已经坐在了议员位置上的大户,也是连连拍着胸脯,表示将坚决支持政府的粮食储备计划,一定将此事做到尽善尽美!
于是酒宴最终是尽欢而散,迟正杰一直坐在旁边看热闹,对于赵立德的口才和控制场面能力深感佩服。不过,当酒宴结束之后,当他与赵立德一起返回宿舍时,迟正杰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向对方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想不到我们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条路啊——议会制度,恐怕迟早还是会沦为那些士绅阶层的统治工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