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距离上元节过后已经是第三天,依旧沉浸在有些懒洋洋新春气氛的长安街市中。
正在哀叹着“三生不幸,京城附郭”的巡检御史郭崇涛,也在策马行走正午后依旧有些萧疏的振远坊大街。
作为人称“手持金牌,头冠插翎”的管城御史,是专门设立于专门的佳节年庆喜诞之日內的特殊差遣;在这节日内的专管御史拥有非常的权宜和威严。
因为在京的勋贵和官宦、王公和贵胄之家,以及相关的形色人等实在是太多了,再加上那些在京寓居的海藩、外藩,臣属之邦的家族成员。
一到每次溯望大朝的时候,充斥在街头巷尾的仪仗和扈从之属,能够整条足足有半里宽的朱雀大街都给堵上了,因此被称为“冠盖满京华”也毫不为过。
乃至民间有谚语戏称为“天檐片瓦砸三猴,当街绊倒老公公”。
因此到了几个大佳节里,这些平日里并不常见的身份尊贵之辈,都相继冒出来“与民同乐之后”,传统的京兆府或是金吾左右街使,乃至是监理京兆的御史台监院就不够看了。
于是,就专门设立了这么一个到数个管城御史,以统专佳节其间的一切治防权宜,次一等的佐副又被称为巡监御史,因此又有民谣称“管城镇狱坐,巡监跑断腿。”
但是管是坐镇诸门之一的管城御史,还是行走街头的巡监御史;都有大得几乎无限的权宜权柄;理论上这长城城中除了三大内以外的存在,都可以管的到、调动得了。
因此无论你是如何的显赫之家和泼天背景,敢在节日期间闹事或是违禁的话,遇上管城或是巡检御史,都可以不问先捉事后再审的。
当然了,管城御史也只是依照权柄先把嫌疑人扣起来的临机处断之权,具体的审讯和判定情由,还是等日后依“三议”之条交付有司分处的。
既然主要针对那些权宦、勋贵之家,这无疑是一个很容易得罪人或是讨人嫌的职事;但有所门路和跟脚的话,也是很容易做出名声和事迹来,而迅速上达天听的卑要之任。
因此很是那些年轻御史眼中博上位的轻车直道。在设立管城御史的这短短数十年间,可谓是战果丰硕而恶名累累,莫说是尊贵的公侯妃主之家,就连一位易装出来的太子都曾经被逮到过。
但是此时此刻,郭崇涛想要的轻取之功已经初见端倪了。还是拜前两天夜里那个在街头胡乱喊处大逆不道之言的某个“反贼”所赐。
然而还不止这些,随着当街各方同时介入而显露出来的背后东西,让这件意外事情很快变成了某种意义上更加复杂的案中案。
因此,在事后被当场牵扯出来的贵家豪门的重大干系,以及那个与京兆府下县属不良汉勾结的市井毒瘤——城南三色坊所有的干系人等,也就是他不辞劳苦连夜带人去捉拿的。
虽然,这桩平白落在他手上的是非,是比不上传统御史前辈们最热衷“不屈权贵”“直犯龙颜”的风评,但也是很容易打造成嫉恶如仇的口碑。然后,他也必需想办法甩脱掉,由此落在自己身上的相应是非了。
抱着这般翻覆坎坷的心思,在一名仆人引领下穿过一重重的花门、廊道和亭台,最终才出现在了一处小院之外;
然后又有些意外的看了眼,那些战战兢兢或是苦着脸等候的蓝袍璞头傔从,和半身带甲弁冠的防阖,显然已有人先行他一步了。
因此,里头还有隐约沉厚而难掩怒气的声音传出来:
“在下不要解释和托词,我只要一个说法和结果,知晓什么叫做结果么……”
“在下不过是区区一个藩国的小使,也是一个差点儿痛失爱女的父亲而已……怎敢当你台阁内的解释和问候呢”
“只是身为一国使臣,在这京兆的首善之地、天子脚下,亲眷都居然难以保全,这丢的难道是我区区一家的脸面,而不是大唐与夏藩的体面么……”
“空口白牙的慰问与安抚又甚用,我要见到实实在在的罪魁祸首,而不是把义施援手之人捉起来严加拷问的有司……当街那么多眼珠子都在看着呢,到底当你我都是傻子么。”
“不管你通政司还是鸿胪寺的干系,如果此事没得说的话,我便舍了这脸子不要到朔望朝会上去叩阙,请求君上主持公道好了,”
然后益发头皮发麻起来的郭崇涛,就在里间一阵竭力劝说过后;见到通政司的左丞,还有鸿胪寺的行人丞,也相继灰头土脸的拜别出来;
然而,这两位品秩远在他之上的贵官,还给他露出一个你且好自为之,一切竭尽全力的表情和眼神来。这让他不由的哀叹一声,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本以为是在上元节捉住反贼的天大功劳;结果最后却变成了在场的几家,大家一起甩锅玩的游戏;他这个身子板最单薄、背后靠山体量最轻的检校御史,就成了锅从天降的最后承接人。
毕竟,这家主人口中自称的区区藩国小使可不是等闲物;乃是海内第一大藩国,泰兴中兴的第一功臣梁公,功成身退之后在域外所建立的大夏国,常驻京城的外派使节;
本人更是夏国宗室近支,当代屈指可数的国姓大辈分,祖上和雍国大长公主所出一脉,人称“无地藩主”“代牧群藩”的京兆本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作为钦慕宗国的象征更是取了近支宗室为妻;就算是贵如天家也要好好笼络的这门亲戚。如今家中更是出了这般的泼天大事。
真要让人不顾脸皮的闹到朔望大朝上去叩阙。那政事堂内的相公和省台阁官长们有没有事他不敢揣摩;但是正五品以下的主事、郎官、郎将们,怕有许多干系人等人摘帽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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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从来就不是那么干净的京兆府和万年县,怕不又有一大票首当其冲之人要脑袋落地?更别说他这个区区的从八品上的御史里行,不准要离开繁华上京去什么边藩荒僻之处“巡事”了。
因此,待到盘桓好一阵子,背后已经浸透汗水的郭崇涛,重新从恭恭敬敬的内里拜别出来的时候,已经变了一副颜色而坐上一辆毫无装饰规格可言的小车,而对着自己驭者兼傔从道:
“马上启程去台狱……”
“敢问郎君,去台牢作甚……都忙活了两宿了……不回家歇会么。”
身为傔从的驭手,却是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当然是去查看狱政露个脸子,好想法子保住我的位置啊;”
郭崇涛很没好气的瞪着这名有着亲属关系的傔从道。
“想当初我在家苦读七年,考入三辅刑科五年学成,辗转太学任事三年,最后才得以举债考选谏官入了监院,兢兢业业又抄了五年的案牍五年,才有官长青眼提携至如今的位阶,怎又可以轻言退让和放弃呢……至少不能让这事砸在我手中啊……”
然而在他身后迅速闭合的门户当中。在送走了最后一名上门访客之后。这座家宅的男主人,眉目深刻而形容挺拔俊朗的大夏留京使臣梁彦初,却是不复当初慷慨激昂的神情,而有些疲倦的端坐下来;
当即就有一名脸上疤痕鲜明而骨节粗大的老仆,手脚利落的端茶奉上。然而精心调制的香茗被梁彦初捧在手里动都未动,却是难解忧色的反问道:
“洛儿现在如何了……”
“用了汤药和针石之后,已经可以嘶声叫出几句日常称呼,也能进食无虑了;只是……还是闭着门躲在帐子里死活不肯见人,但凡奴婢想要近身收拾,便会被打砸出来啊……”
老仆闻言连忙道。
“这也怪不得她的,谁想在现下这个节骨眼上竟然汇出了这种事情,总算是老天开眼……还有人能够恰逢其会施以援手了。”
梁彦初颜色沉凝的重重叹了口气。
“只是现下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实在是没法子,过犹不及啊。对了,我让你好好清理家门的事情做的如何了……”
“大都已经安排停当手尾了,就剩下丽娘那儿,还得主上示下……毕竟是陪过来又侍奉过……”
老仆面无表情的这么说着,却自有一股血粼粼的残酷意味。
“这个还要我示下么,就算是侍奉过我几次又如何,洛儿就不是我的心头肉么。上元灯会上出了这种事后,她这个傅姆难道不改难辞其咎么……更莫说是但凡有一分的嫌疑,都不该再有机会靠近我的家宅……”
梁彦初冷下脸来,然后却又想起什么补充道:
“台牢那边虽然有这个郭里行,但终究是隔了层心思未必完全得力的;你在派人去盯着好了,有所风吹草动都要报上来……相应的东西准备的如何了……”
“救助的恩人固然是没法马上弄出来,但是各种用度和打点都不能短少的。就算之前背景来历复杂一些,或是有所隐瞒出身又怎么了?难道不是承蒙他救了洛儿么;千万不能落下忘恩负义的口实,让人看了我家门的笑话……”
“是……”
老仆躬身应承道。
“算了,我还是亲自走一遭吧。。至少亲眼所见一下那位连夜杀贼十数的西席,又是何等人物?”
梁彦初又摆摆手意味深长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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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与此同时,在被称为“小诏狱”的御史监院的台牢之中。
好容易才在呼来喝去的嘈杂声中,再度迷迷糊糊睡了那么一小会,还有有些咸鱼倾向的江畋;也穿着不怎么合身的宽松素服,两眼朝上的静静望着,没有多少蛛网而还算洁净的天顶梁构。
没有腐臭、血腥或是污秽产生的复杂异味,也没有拷打犯人而整夜不停,足以让人夜不能寐的惨叫声;最多就是狱卒往来期间,敲打栏栅确认人头的动静。以及许多人在室内吃喝拉撒,难免产生的一些“天然”气味。
这毕竟是用来羁押轻微类型政治犯的“小诏狱”,不但人人有一点获得对外透气和采光的并排单间;新来的第一顿还吃得不是馊掉的粥食和贴饼;而据老不耐烦的狱吏喊说,每隔十天的休沐之期还有一大桶水提供身体洁净之用。
再加上左邻右舍都是一些各有来历的人物,所以这段入狱的短短时光江畋过得还不算艰难,只是除了最初审讯露个面之后,一直被羁押在这里无人问津了;
江畋也由此从自己的记忆深处,以及左近这些临时邻居、看守们偶然叫喊和交谈口中,或多或少的了解和补完到了这个时代风貌的一点端倪和真相。然后他就忍不住想要骂娘起来。
这又是什么鬼扯年代,很黄很暴力的晚唐藩镇割据呢,废杀天子如喝水吃饭的大内公公们呢;帝王将向宁有种呼,唯兵强马壮事之的五代十国群雄纷争呢;
还有那个号称对外胜率最高,却要对独立出去的分裂势力,称兄弟之国年年交岁币;号称税负和生活水准为世界最高,终其一朝农民暴动没停过的铁血皇宋,就这么平白无故的从根子上没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