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这一觉睡得虽然沉, 但并没有多久。
窗外的鸟叫声一声响过一声,难为这么大冷天的,还有鸟儿肯起这么早, 还叫得这么欢。谢玟这声音吵醒, 又头痛、又昏沉,『迷』『迷』糊糊地抬手勾着萧玄谦的脖颈,慢吞吞地蹭了蹭。
他的声音沙哑低柔, 这时候溢出一个很不满的哼声,听在耳朵里, 也显得很勾人。萧玄谦不想吵醒他, 昨天晚上他也很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
他的怀玉,他的救命良方、治病灵『药』,他的安眠香、催情剂。萧玄谦的手搁在对方的背轻轻拍了拍, 谢玟的息果然平稳许多,像是蜷缩在一个温暖巢『穴』里一样又睡下了。
但过年的头几天, 天一亮就有爆竹声响起。谢玟睡着没多一会儿, 就外头的声音吵醒了, 他头疼得难受,恰好有一只手乖乖地挪过给他摁着太阳『穴』, 谢玟闭上安静片刻, 突然感觉什么, 睁开了。
两人骤然对视。
谢玟看着他的那张脸, 脑海中的记忆一丝一缕、一幕一幕地装进脑子里, 虽然断断续续,不是很连贯,但他做了什么倒是能推测得一清二楚。
……酒是穿肠毒『药』。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萧玄谦,脑海里却在想, 怎么做能马上离开这个星球、或者立刻这一辈子过完。
小皇帝……或者是九殿下,他光看外表看不出对方双重人格的区别。萧玄谦注视了他良久,低声:“睛酸吗?”
这句话可谓是一下戳在弱点上,打出一个三倍的红『色』暴击。谢玟思绪凝固,镇定地移开视线,看着屋顶,语句里没有起伏地:“我昨天喝多了。”
萧玄谦给他倒了杯茶,是温的,茶杯塞了谢玟手里:“学知。”
“我不记得跟你说了什么。”谢玟语无波、一板一地,“我要是说了什么不得的,你也不要当真。”
萧玄谦先是习惯『性』“嗯”了一声,然又皱起眉,:“我经当真了。”
“萧九……”
“您昨晚叫我夫君的。”萧玄谦。
幸亏谢玟递唇边的这口茶还没喝下去,不然准得呛不可。他双手捧着茶盏,语莫测地反驳:“我没有。”
萧玄谦:“看您记得。”
“……”要不是怕这人脑子砸坏了,谢玟差一点就要手里的茶杯摔在他脸上了,他为剖白自己感深深地羞耻恼,并且很没有安全感,急于合上蚌壳。“不许提了。”
萧玄谦果然听话地闭嘴。
谢玟洗漱衣,喝了温好的醒酒汤,情况终于稍缓,但睛和嗓子还是状态不佳,一副狠狠欺负过的样子。
旁边趴着的玉狮子『舔』完了『毛』,踩着优雅的步伐跳谢玟的膝盖上,四肢一缩,像个『毛』球似的瘫在了他怀里。
谢玟还没自己打理整齐,萧玄谦便不动声『色』地递上一块温热『毛』巾,给老师敷睛。谢玟的怀里抱着猫,手中按着『毛』巾缓解疲乏酸痛的睛,身的发便自然而然地萧九拢在手里。
萧玄谦沉默耐地梳理他的头发。
谢玟一时间没太理解古人对梳发的执着,何况他们又是两个男人之间,他抱着猫闭缓神,脑海中还在为自己的荒唐表白而混『乱』——平时对萧玄谦的接近怕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喝醉之专往他怀里钻,是没尝够训,还是又想吃苦了?
这也太丢人了。
虽然这一面只展现在萧九面前,可谢玟感觉自己经社会『性』死亡了,只盼着这辈子一闭一睁就过去了,下一世重做人,滴酒不沾。
他越是抗拒懊悔,昨夜的画面就越是清晰,谢玟不是那种酒一片空白的脑子,恰恰相反,他用时极为敏锐、过目不忘,只是最近两年消耗精神,时常走神头痛,大不如前。
谢玟想起萧玄谦的面容——昨夜,对方模模糊糊地唤他,乖巧听话、百依百顺,仿佛真是一只卸了爪子和牙齿的兽,只会用湿漉漉的舌『舔』舐他的伤口……
伤口……不,我没有受伤。谢玟闭上沉下,定了定神。他的坚韧好强适时发作,对自己的软弱一面矢口否认,不肯放松。
玉簪穿进发里,细微的摩擦声伴着呼吸在耳畔响起。
萧玄谦:“好了。”
怀里的玉狮子仰头『舔』了『舔』谢玟的手指,两人相对静默,一时陷入尴尬的境地,只有大白猫挤在谢玟怀里,尾巴扫帚似的晃悠撒娇,恰好此刻屏风敲了敲,童童冒个头出,冲着谢玟眨暗示:“爹,小简哥哥给你拜年了。”
“好。”谢玟松了口,“是我起晚了。”
他上前开门,然而在外隔间坐着的除了简风致,还有一个衣着整齐、举止规矩的郭谨,郭大监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个礼,说得是:“万象,谢先事事如意、岁岁吉祥。”
“多谢。”谢玟同样恭贺了一句,看了一面『色』古怪的简风致,让两人一起进。
简风致甫一进门,就看那个曾经冷酷不可亲近的君王坐在不远处,仿佛刚洗漱起不久,看孩子似的看着前那炉子炭,这屋里能烧得暖烘烘的,恐怕少不了他的关照料。
简风致陛下便装坐在那儿,皮子都跟着抽抽,他靠谢玟身边小声:“你没事吧?”
谢玟:“我能有什么事?”
“行,”简风致,“陛下怎么跟受委屈了似的,难童童真是你们俩的?还是你当年带球跑的?”
谢玟莫名其妙:“你也有病?”
简风致住了嘴,『摸』了『摸』鼻尖,纳闷:“还有谁有?”
谢玟闭口不言,目光望向另一边。两位客跟有默契似的,小简过贴着自己嘘寒问暖,郭谨行礼过直接找小皇帝交谈事务,因为有简风致在场,郭谨办事谨慎,压低了言语,所以听不出他们在谈什么。
萧玄谦坐在狭窄的座椅上,这地方既不大、也不华贵,但他人在那儿,天然就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势,此刻手中拿着一张纸在看,不知上面的内容。
这边简风致刚转了一圈儿,确定谢玟没事之,那头就倏地响起一声书本落地的声音,谢玟转眸望去,那些暗黄纸张封面的奏折本落了下,郭谨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一头磕在地上。
萧玄谦抬手笼罩住自己的上半张脸,很用力地按了按两侧的『穴』位,他很快又放下手,黑眸中翻涌着一股不悦、恼怒、而又无可奈何、深深疲惫的情绪。
郭谨叩首:“请陛下回京。如果耽搁下去,就误了原本回京的时限了。”
萧玄谦:“这是要『逼』我吗?”
郭谨的肩膀抖了一下:“老奴不敢,大人们也不敢。”
“那这折子,”萧玄谦用脚踢开那个破本子,“潘文琢自己上这折子,他活腻了?”
就在萧玄谦立马要这玩意儿踢火盆里时,那个弃如敝屣的奏文就一只手捡了起。他恼火地抬头,看老师那只修清瘦的手,一下子哑了火。
谢玟低着头整理好错『乱』的内页,:“嗯?宣纸,挺贵的。”
平素里一般的奏折内页都是竹纸,何况是这种天子在外、物品不常齐备的时候了。谢玟打开奏章扫了一,掠过前面那一串儿花团锦簇的漂亮话,琢磨着往下看,忍不住笑了笑。
萧玄谦盯着他的表情,他居然笑,又了好大一场闷,他的肝肺都要拧成一股绳、都要扯碎了,闷得发疼,又不能跟怀玉发脾,只重重地用铁钩推了一下火盆,炭边磨损,溅起好高的火星子。
郭谨还跪在地上,连衣摆让火星灼了个洞也不起,直萧玄谦撂下铁钩,:“起身。”
郭大监当即低眉顺目地站起,好像刚什么都没有发过。
谢玟一路看了末尾,:“潘文琢潘大子,跟沈越霄齐名,好俊的文笔。”
萧玄谦哼了一声,咬牙:“你夸他干什么。”
谢玟瞥他一:“要我夸你?夸你二十六岁还没给大启找个国母,宫空虚让臣子焦头烂额地给你牵线搭桥,给你选选妃?”
萧玄谦:“那你还笑?”
“写得这么好,我为什么不能笑。”谢玟,“何况,确实也是这样。萧家还有几个人啊,你、你姐,湄儿,还有你那个瘫痪瞎的五哥,大臣们不急,你就断了根了,主要是你家还真有个皇位要继承。”
萧玄谦盯着他的睛,豁地站起身,又急又猛地走谢玟面前,然又扭过头绕了几步,在这个走都走不畅快的小楼里转了几圈,突然:“我不干了,我现在就退位算了,下个罪己诏,说我罪孽深重,不能选纳妃,里只有帝师,我还强迫帝师跟我……”
他话语未半,就这折子迎面砸了过。萧玄谦早有预料地接住,听谢玟不冷不热地:“你还有脸说。”
萧玄谦上前猛地抱住了他——突然又急促,但跟那种禁锢锁住他的抱法不一样,他没那么凶、没那么用力,谢玟随时都可以推开、或者从他拥抱的缝隙间逃走。
谢玟竟然没有升起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感,他愣了一下,这小兔崽子跟在他身上充电似的搂了一会儿,好像不那么难受了,又慢慢放开,面『色』郑重:“老师做我的皇吗?”
谢玟:“……别在我觉得你病好点了的时候说胡话。”
这拒绝在意料之中,萧玄谦反手将奏折扔进火盆里,恶狠狠地看着它火吞噬,:“潘文琢肯定没安好。”
“他那是为你好。”谢玟。他记得潘文琢是个铁直男,家里有一位据说貌似无盐的贤妻,娶妻之,潘文琢跟他媳『妇』儿三年抱俩,恩爱至今。
如果说有一天/朝堂百官里,全都知他跟小皇帝的这档子事儿,那他潘大人也是最一个知的,而且知的时候还得嘴成一个能塞下鸡蛋的圆圈儿,哭求陛下立不成,然一头撞死在龙椅上。
太有画面感了,谢玟都经脑补出场景了。他轻轻叹了口:“都不容易。为人臣子,还得『操』你的房中事。”
萧玄谦不明白谢玟怎么还同情起潘文琢了,他贴过,息热乎乎的熏着耳朵,咬牙切齿、明目张胆地嫉妒:“不行,他没资格为我好,我只要你为我好。”
谢玟捂着耳朵退了半步:“精神病。”
他顿了顿,想起对方真是个精神病,又缓和了语:“我带童童出去拜年,你别任『性』了,走的时候别落东西,我在这儿过得挺好的。”
他说完这话,看也不看一就要走,要不是萧玄谦昨晚让谢玟哭得肩膀都湿了,还就真信他这张波澜不惊、淡漠薄情的脸了。
他忽然示弱:“老师,我现在……你也知我是什么情况,我如今回去,京中的政务,我并不很熟悉,倘若弄砸了一两项,我错了看起事小,可政令推行地方,波及的黎明百姓受苦受罪事大。”
谢玟的脚步迟缓了一瞬,但他很快就抱起童童,推了一下简风致,看似什么都没有听。
身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知老师光卓越,思虑周全,我现今又是这么个样子,您不疼我,好歹惦记着这群苦竭力的大臣,我让世戳着脊梁骨骂出个洞也无所谓,可他们是憋着要跟随我经营出一个太平盛世的。
“您以前看重的那些学幕僚、庶族文士,我都一一盘清了姓名底细,从地方调用回,我知他们有干,但我不会用人,老师知怎么使用他们……这天下虽是我的,可归根底,是老师的一盘棋,您下一半就收手,岂不索然无味……”
谢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前,萧玄谦停下话,他沉沉地凝望着对方背影消失的那个楼梯口,收敛目光转过头,一下子撞郭谨那张严肃刻板的脸上、『露』出了鬼的震惊诧异的表情。
他跟崔盛不一样,崔盛跟着他早,也过九皇子这楚楚可怜、滴水不漏的模样,但郭谨是萧玄谦监国之收入麾下的,他根本没有看过萧玄谦低头。
郭谨刚那两句话放在嘴里一琢磨,越琢磨越品出一股卖惨的白莲味儿。但这几句话还真就听上去妥妥帖帖,很有一个明君圣主的风范。
两人视线一撞,郭谨连忙仓促地低头,然而萧玄谦却不以为意。他:“高琨怎么说?”
“高侍中说,潘大人这折子他也是同意的……”
“我没问你这个。”萧玄谦不耐烦地,“我问他催没催我回去。”
郭谨抹了汗,南巡一趟,陛下这『性』子还真有点变了,恭谨:“高大人叮嘱老奴,初四不启程,便劝您回去,破五之走不了,他亲身进谏。”
萧玄谦:“我知他脾硬,动不动就文死谏这个德行。”
他坐回小楼的一角,窗户打开一丁点儿,然接着看郭谨带的奏文,头也不抬地:“你这些今天就带回去,跟高琨说,我有重要的事要办,如果请不回帝师,就算我人回去了,也活不过三个月。”
郭谨的一下子提溜嗓子,连忙:“陛下,您——”
“不是,”萧玄谦知他要问什么,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脑子,“是这里的问题。”
郭谨一下子噎住了,他陪侍在旁,在这个离紫微宫相差甚远的地方给天子伺候笔墨。他看萧玄谦比以前为随意的姿态、为放松的神情,忍不住转头四处看了看,忽然意识——只要能留谢大人在身边,比什么谏言都强,连那只跟帝师逃跑了的玉狮子,那个七八个人伺候的小祖宗,都着胖了一圈儿。
就在郭谨安安分分地伺候笔墨时,萧玄谦却伸手从奏折中抽出一本,那是侍中省侍中高琨的折子,他展开看了看,似乎对里面的内容很是满意,然提起笔,全然没有方那么条理清晰、逻辑严密,而是斟酌片刻,只回了两句。
他问:“怎么样?”
郭谨不敢答话,看着萧玄谦的神『色』,而『性』情变化了些许的君王却自问自答:“很不怎么样,对吧?”
郭谨睁睁地看着他抽走那张折子,很是珍重地压在一旁,然继续批复其他,郭大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股诡异的念头:陛下这不会是……又要楚楚可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