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因为越姬突然昏倒的缘故, 这场献舞到底是无疾而终了。
薛公吓得从位置上连滚带爬地滑了下来。
他跪在辛敖的跟前,哆哆嗦嗦差点挤不出声音:“陛、陛下……”
接下来薛公说了什么告罪的话都不重要了。
清凝与薛家上下其余人,都心头巨震。
其他人对太初皇帝的威名感知更深刻些, 自然是一时间纷纷跪地叩头。
只有清凝没有动。
但她心底已经掀起了巨浪。
那是这个大千世界中的皇帝?
这个世界之中, 权力最大,地位最高的人?
贵客、贵客。
可清凝从来没想过, 会是这样“贵”的客。
上座的辛敖扫过他们,站起身将乌晶晶一拎:“走了。”
乌晶晶不高兴地道:“我还没有吃东西呢。”
“食物摆在此处,风吹一吹,都吹凉了。叫你吃了闹肚子, 还要喊疼。”辛敖冷嗤道。
清凝悄然将这一幕收入了眼中, 她暗暗皱眉,一时也弄不明白, 乌晶晶如今到底是什么身份, 于这个凡人皇帝来说,在他心中又有什么样的地位?
这个皇帝气势冷厉, 身上的煞气和血气都很浓重, 应当杀过不少人。
清凝虽然在此前, 从未过过凡人的生活, 但她也曾听说过“伴君如伴虎”, 乌晶晶在他身旁, 未必那样舒坦。
不然, 这花缘镜内的历练岂不成了笑话?
清凝正想着, 突然衣摆被人用力地拽了下,然后她脚下一软, 被拽得跪倒了下去。
膝盖重重一磕。
……应该青了。
清凝皱眉低头。
只见越姬牢牢攥着她的裙摆,几乎把布料全揉皱成了一团。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才有人上前来扶起了越姬。
薛公皱眉不快,道:“可是近几日府中有哪些不长眼的畜生,慢待了你们几个?今日竟在贵客跟前,出了这样大的丑!不知道的,还当是我府上连锅都揭不开了,以致府中人风一吹就倒。”
清凝心一沉,以为薛公要大发脾气。
紧跟着却听得薛公沉声道:“一个个都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快将人扶回屋子里去!再寻人来瞧瞧,是怎么一回事?”
家奴们如梦初醒,纷纷应声。
几个婢女当先上前,将越姬架了起来,往回扶。
清凝也被人拉了起来。
等回到屋中。
有婢女忙将床帐放了下来,清凝走上前去,还不等开口,越姬蓦地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她:“我没什么大碍了,你们且先退下吧,我不能见风,我得躺着睡上一会儿。”
这话显然是同那些婢女说的。
不多时,清凝听见了门关上的声音,而后越姬坐了起来,她脸色虽然仍旧白着,但哪里有半点发病昏倒的迹象?
她一把抓住了清凝的手腕,颤声道:“清姬,那是我们的仇人,那是害得你我母女二人流落至此的仇人……”
清凝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
越姬将无尽的恐惧都宣泄在了这段话里。
她说完抬起头,看着清凝的模样,一怔。
她的女儿听了这番话,竟然半点表情也无。
这让越姬在那一瞬间,无法获得情绪上的连通与共鸣,仿佛她的痛苦与恐惧不值一提,前朝覆灭带来的绝望,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了。连她的女儿都对此只感觉到懵懂与茫然。
清凝对上越姬的目光,立时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平淡了。
她的表现不应当是这样。
清凝正要露出些震惊无措的表情给越姬看。
越姬却又道:“算了,你年纪不大,我同你说这些,只怕你一句也不懂。清姬,你只要知道,那是我们的仇人就是了。还有他身旁的那个小姑娘……”
清凝一听她提起乌晶晶,登时来了精神。
奈何越姬方才起了个头,便又道:“罢了,你无须知晓那些。你只管知晓……清姬,母亲要带着你换一个地方了。”
清凝:“……”
不过她还是低声问:“去哪里?”
“去都城。”
眼下既然已经知晓,所谓贵客便是“太初皇帝”,而太初皇帝身边的人就是乌晶晶,那她自然也要跟上他们。
她寻不到隋离道君的踪迹,便只有从乌晶晶身上入手。
隋离道君总会去寻乌晶晶的不是吗?
清凝露出了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嗯,母亲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这厢乌晶晶轻轻打了个嗝。
“不吃了,不吃了。”乌晶晶连连摇头。
辛敖方才收回了手。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前,屈腿俯身,道:“怎么总吃得这样少?怕多吃两口,寡人要将你送人不成?”
辛敖话音落下,心下便骤然闪过了一丝难得的心虚。
将“送人”的话挂在嘴边,只怕要引得帝姬怀疑她并非他亲生。
他不该说这话。
乌晶晶抬起手,在半空中画了个小圈儿,道:“我只有这样小。”
随即她又抬起手,画了个大圈儿道:“你这样大。”
她道:“我吃的自然没有陛下多。”
辛敖觉得她模样实在有些可爱。
再见她神色如常,半点没有怀疑他方才的话,他心下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心下的喜欢不由又多了一分。
辛敖道:“罢了,既已经吃饱了,写几个字便早早睡下。明日还要早早启程,若是躲在被子里头赖床,当心挨揍。”
宫人听见这话,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陛下总说这样的话,但这些年里从未见他舍得揍过帝姬。
帝姬一身的细皮嫩肉,磕一下,碰一下,都了不得呢!
乌晶晶坐在桌案边,眼瞧着宫人开始从竹箱里取字帖、笔墨,她有些发愁,便瞧也不瞧辛敖,只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知道了知道了!”
辛敖步子一顿,似怒非怒地哼笑道:“小不点儿倒是不耐烦上了!若换做旁人,只怕巴不得寡人多关切他几句呢。”
“哪里有旁人可换呢?”乌晶晶趴住桌案,低声道。
一旁的宫人已经将字帖摆上桌了。
“待寡人再多几个子嗣,到时你莫要哭着求寡人来管着你。”辛敖说罢,低头去看乌晶晶。
乌晶晶托着下巴,翻了翻字帖,问:“那要等到何时呢?”
辛敖:“……”
她难道不知帝王之家,纵使是皇帝的子女,若是得不到父亲的垂爱,便会过得极为艰苦吗?
辛敖返身走回到桌前,俯身按住了一页纸,问:“这是昨日写的?”
乌晶晶点头。
辛敖:“这字极丑。”
说罢,他才大步离去了。
乌晶晶:?
她瘪了瘪嘴:“也没有很丑吧……我写了足足半个时辰呢……”
这厢辛敖走到门外,脸色方才沉了沉。
与帝姬一通谈天说地,倒是叫他骤然想起来,不错,如今数年过去,他膝下竟然再无所出。只是他的心思从来不在后宫姬妾的身上,叫他看来,要将帝姬养大已是不易之事,又怎么会去在意其它?
此时想想。
难道……是他不行?
辛敖的面色登时变得铁青。
宫人们拥簇着脸色阴晴不定的辛敖离去,心下也没有太过惧怕。
陛下总难免与帝姬吵上那么一回架,有时甚至是陛下单方面的吵架,之后便会这样阴晴不定了,见得多了,也就没那么怕了。
只有巴齐觉得,这天家父女实在是怪。
他那小女儿年幼时,与他极亲近。而那时,陛下待帝姬甚是潦草,摔了伤了也不妨事,还要拿帝姬与旁人比高低。
如今他的小女儿年纪渐长,已经不再缠着他了。而陛下呢?却偏还要亲手喂帝姬用饭,帝姬若有不耐,陛下还要不高兴……
果真是帝王心思难揣摩。
巴齐暗暗摇头,按住了脑中思绪。
这厢乌晶晶艰难地写了两页字,然后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叫宫人放入竹箱中。
这是要带回去给隋离看的。
转眼到了第二日。
还是辛敖来到屋子里,亲自将乌晶晶从被子里揪了出来。
乌晶晶身上的金光虽然能抵御雨天的凉意,但却不能抵挡困意啊!
她坐在辛敖的身旁用着早膳,听着薛公告罪的话语,昏昏欲睡、东倒西歪……
“越姬。”薛公蓦地出声。
他话音落下,越姬便又穿着一袭薄衫,从厅中的屏风后转了出来,跪倒在辛敖的跟前,盈盈一拜:“妾昨日御前失仪,求陛下恕罪。”
越姬可不敢说“请陛下降罪”一类的话。
辛敖心性狠辣无情,她若开口,他才不会见她坦诚便对她高看一眼,反而极大可能会当场命人将她拖下去砍头。
“起身吧。”上座的辛敖看也不曾看她一眼。
不过底下人素来这样小题大做,说错半句话,都要跪下求他赎罪。辛敖已然见怪不怪了。
越姬缓缓起身,心下还有一丝紧张。
过去还是将军夫人时,她很少迈出家门。兼之她丈夫与那时还是将军的辛敖多有不合,两家人见面的机会自然就更少了。
不知辛敖是否识得出她……
越姬紧张抬头,并冲屏风外招了招手,将清凝唤了过来。
一个带着小姑娘的妇人,怎会令人生疑呢?
何况她如今只是一个商人的姬妾。
越姬越想,心中越定,随即一把牢牢揽住了清凝,作出了几分怯怯的姿态。
清凝不似越姬低着头。
她以修士的身份来俯视这个世界,自然不像这里的人一样,见皇帝如见天王老子一般,打心底里的害怕。
她大大方方地抬起头来,一眼便先瞧见了乌晶晶。
乌晶晶打着瞌睡,歪歪扭扭地倒向了太初皇帝。
男人身形高大,坐在那里只叫人觉得煞气极浓。只见他面无表情地一抬手,抵住了乌晶晶的脑袋,将她的身形推正了。
这般嫌恶?
清凝心中一动。
心道这太初皇帝身边果真不是好待的。
只是这念头方才闪过不久,清凝就又看见,乌晶晶歪歪扭扭地往太初皇帝的身边倒了倒,男人便又将她的脑袋推了回去。
乌晶晶便不往他那边倒了,只往桌案上趴,还没等趴下去,便又被男人托住了下巴。
这一来二去的,清凝终于看明白了。
哪里是嫌恶呢?
男人分明是在逗乐子呢。
这时候乌晶晶好像是生气了,她甩了甩脑袋,眨了眨睡意朦胧的眼,右胳膊撑住桌案,朝另一个方向倒去。
男人这才抬手一把按住了她,叫她靠在自己的膝上打盹儿了。
清凝:“……”
是啊,若是嫌恶,又哪里会一次又一次推开她的脑袋?
只管叫人将她带下去不就是了?
方才种种,不过是乐在其中罢了。
清凝不由皱了下眉,乌晶晶与太初皇帝之间的关系并非是她想的那样,那就有些麻烦了。
此时巴齐跨进了门,道:“陛下,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只是外头乌云压低,只怕又有大雨。”
薛公也忙道:“近几日,杏城的天变得快,说晴就晴,说是雨便是雨。”
“若等到巳时还未下雨,便立即启程。”辛敖当即道。
“是。”巴齐应声而去。
薛公忙又唤来了姬妾为辛敖奏乐取乐,越姬这也才轻轻推开了身边的女儿,翩然起舞。
越姬的动作,一下将辛敖的目光引到了清凝的身上去。
清凝不自觉地一颤,随即便生出了一分羞恼。
为何凡人帝王的威势也叫她觉得不堪其重?
是因为她如今也是凡人的躯体吗?
“那是你的女儿?”辛敖突然出声。
薛公一怔,这才敢抬起头来,颤声道:“是,是愚妾越姬之女。”
辛敖袖手道:“多大年纪?”
薛公不明其意,愣声道:“八岁。”
辛敖沉声道:“倒是与帝姬年纪相仿。”
薛公忙露出了热切的笑容,莫不是因为大雨滞留,陛下忧心帝姬年纪小,一人未免无趣,便存了心思想要越姬的女儿给帝姬做玩伴?
辛敖又问:“你这个女儿平日里可听话?”
薛公也未纠正辛敖,说那是越姬带来的女儿,并非是他亲女。
谁敢纠正皇帝陛下呢?
薛公顺着往下道:“她年纪虽轻,但却有早慧之相。平日里,不哭也不闹……”
薛公说到这里便卡住了。
越姬的女儿寡言少语,不会哭也不会笑,总是没什么表情。因而在府中也没甚么存在感。一时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那个孩子。
辛敖皱眉。
帝姬也不怎么哭,但还是哭过的。
这人的女儿却是从来不哭不闹?也一样早慧?
这般乖巧、坚韧的帝姬,竟被比下去了?!
辛敖面色不改,嘴上道:“你这女儿与你并不大亲近啊,帝姬在外人跟前虽然也是性情坚韧,早慧异于常人。但在寡人跟前还会哭一哭鼻子,有一回骑在寡人的肩头哭,将寡人的头冠都抓歪了。还有一回,将脑袋钻在寡人的袖子里哭,将寡人的袖子全哭湿了去……”
说起来好像有很多回似的。
其实拢共也就那么两回掉眼泪,一回是为着明珠夫人的儿子,一回是为和他吵了架。
靠着他膝头睡回笼觉睡得死沉死沉的乌晶晶,对此无法做出任何反驳,只能发出轻轻的气音:“唔……”
而薛公听过后,心下分外震撼。
这短短一番话,着实透露出了这位帝姬,是何等的受宠爱。
薛公忙道:“帝姬与陛下,真真是父女情深。”
辛敖将薛公的神情收入眼中,心下隐约明白,巴齐为何能忍受他那小女儿那样黏着他,甚至还要将小女儿挂在嘴边了。
原来黏人也并非是一件令人极其厌憎的事。
只不过……只有辛敖自己知晓,帝姬也并不黏他。
辛敖又问:“她可学认字了?”
薛公又是一愣,道:“并未。”怎么会学认字呢?且不说商贾之家,少有花大价钱去请一位先生回来,再叫女儿跟着读书学字的。更何况这并不是他的亲女儿呢?只每日里好吃好喝好穿养着,已是大善。
辛敖淡淡道:“嗯,帝姬早早便开始读书练字了……”
辛敖可并非是什么谦虚的性情,不仅不谦虚,他甚至还差点给乌晶晶夸个大,恨不能把她说成是天下第一聪明的小姑娘。
薛公犹豫着露出羞愧之色,道:“她远不如帝姬……我也该学着陛下,让她读一两本才是。”
辛敖没再说什么。
只有身边的近侍才知晓,陛下这是已经“炫耀”够了。
而薛公再等不到辛敖开口,一时忐忑了起来。
陛下说了那么多,难道不是要让清姬给帝姬做玩伴吗?
其实越姬也希望,辛敖能看在清姬与帝姬年纪相仿,让二人在一处玩。
只有接近了,越姬才能弄清楚,帝姬为何会与元妃生得那么像……
越姬是知道的,当时元妃有孕,若要诞下子嗣,只怕与她前后差不了几天。只是谁也不清楚,当年那个孩子是不是真的生下来了,是男婴还是女婴。
若真是元妃的孩子?
又怎么会变成帝姬?
越姬心下纷扰的念头种种,而后她胆从心起,一边跳着舞一边朝辛敖的方向缓缓靠近。
她的腰肢扭动如蛇,原本清丽的面庞也透出了一分妩媚。
然后……然后她便被士兵手中的剑拦住了。
越姬:“……”
是了,辛敖不好女色,她若是想以□□之,转而跟着辛敖去都城,只怕是不成的。
越姬这通舞跳到了巳时。
恰好此时下起了大雨。
皇帝的车驾自然只有再歇一日。
乌晶晶终于睡够了,从辛敖的膝头醒来,便叫他拎着去用午膳了。
薛公犹豫再三,还是走到了越姬的跟前,道:“明日起,也叫清姬认几个字,读一读书吧。”
越姬震惊地望着他。
薛公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倒是叫越姬高看他一眼,心下还免不了有一分激动。
认字读书便要请先生,这西席先生并非是什么人都养得起的。
上一家商户将她们转送到薛家,她们的地位也就几乎等同于奴隶。眼下这番话,倒是“抬举”了她们的地位。
越姬抿唇,羞怯道:“多谢薛君。”
薛公看了一眼清凝,这才纳闷道:“这孩子怎么同谁都不亲近呢?”
不过薛公只说了这一句话,便转身离去,赶着到皇帝跟前侍奉用膳去了。
清凝听了这句话,她面上不显,心下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难不成他们疑心她有异?
越姬此时拍了拍清凝的手背道:“母亲知道你性子天生的冷静,也正是因为清姬有这样的性子,才叫母亲带着你流浪的日子里,没吃更多的苦。”
若换个爱哭闹的,只怕母女俩早死在路上了。
清凝没有说话。
越姬细细地念叨了几句,比如什么,将来要好好认字读书才是。
直到最后,越姬才压低了声音道:“清姬,帝姬年纪不大,身边也没有玩伴。你若是能讨好了帝姬,好叫我们跟着一并到都城去,那便最最好了……”
“帝姬?”
“不错。”
“母亲说的……是陛下身旁的人?”
“是啊,你方才没有听见吗?”
原来乌晶晶做了凡人皇帝的女儿?!
清凝面色微变。
那金蝉宗的老和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乌晶晶至今没死也就罢了。她成了逃亡的前朝余孽,乌晶晶却是今朝的帝王之女?
难怪,难怪……
什么伴君如伴虎。
若是皇帝的亲女儿,别的人自然不能与她同日而语。
叫她去讨好乌晶晶?
倒不如叫她去死。
清凝不肯应,若非谨记着不能说出不符合这副躯体的言论,她就要问一问越姬,你往日不是一支舞便能叫宾客对你心生喜爱,恨不能带你走吗?
今日怎么不成了?
怎么反倒要她这个做女儿的,去讨好旁人?
若她再长大一些……
越姬岂不是还要拿她的美色去换取更多的东西?
清凝心中很是不快。
她不喜欢花缘镜中的世界,也不喜欢这个被镜子安排给她的“母亲”。
乌晶晶一行人最终在杏城滞留了足足三天两夜。
清凝至始至终都没有去见乌晶晶,更别提讨好她了。不过薛家上下倒是知道了,这位帝姬有多么得帝宠。
清凝方才去见了薛公请回来的先生。
她返身往小院儿走,路上便听见了府中有奴仆低声议论道:“陛下竟然还会亲手喂帝姬进食……”
清凝皱眉。
乌晶晶在这里这样快活,恐怕要乐不思蜀了吧?
清凝心中的讥讽一掠而过,随即就不再去听旁人的议论。
她学字读书,是为了将来表露才智的时候,不被人当做妖怪。她将来还要走很长的路,而那小妖怪的目光也就短浅至此了。
乌晶晶与辛敖离开这日,薛家上下一齐相送。
清凝以为越姬要责怪她。
但最终越姬也只是盯着乌晶晶的背影,轻叹了一声,道:“再想法子吧。”
清凝心下觉得奇怪。
她的“母亲”,为什么对乌晶晶的在意,远超太初皇帝?
杏城离着都城本就不远了,乌晶晶一行人又行了几日,很快便回到了宫中。
乌晶晶当先便去见了隋离。
“帝姬慢些,慢些走……”宫人在后面忙不迭地追着。
乌晶晶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门。
门内的宫人忙也向她请了安,随即床帐挂起来,露出了床帐后面坐起身的小少年。
隋离身量渐长,五官的优越也渐渐显露了出来。
他看着乌晶晶向他跑来,无比自然地张开了双臂。只是今日乌晶晶疾驰到跟前,却是一下生生地顿住了脚步。
她没有投入他的怀抱。
隋离眉心不着痕迹地皱了下。
还在修真界的时候,他教了她很多次,什么样的话不应该随便同人说,什么样的动作不应该随便同人做。
她一概不听,且有她自己的一通歪理。
眼下她倒是又规矩起来了。
乌晶晶哪里知他在想什么?
她拍了拍胸口,道:“还活着就好。”
隋离:“……”
天知道乌晶晶每回出门,最怕的便是回来的时候,隋离病死了。
隋离垂下眼,掩去了眼底些微不快的光,他低声道:“此次出去,有什么发现吗?”
乌晶晶摇了摇头。
隋离见状便知晓,这是没找到叶芷君的意思了。
他安抚道:“无妨,不着急。”
叶芷君若是那样好欺负的,便不会成为伏羲宗的大师姐了。
乌晶晶原本还有些沮丧,听隋离这样说,她便又想起了另一桩事。
乌晶晶忙道:“把竹箱抬上来。”
宫人应声。
一口竹箱摆在了隋离的跟前。
乌晶晶弯下腰去,打开箱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了厚厚一叠纸。
她将这些纸都摆在了隋离的膝上,随即趴在了床沿,低声道:“我出去的每一日,都有对着字帖写字。”
那都是隋离教的字。
隋离心下一动,随手翻了翻。
翻到一页上,写了“辛离”二字。
大抵是嫌“隋”字笔划太多了,隋离嘴角不禁抽了抽。
“写得好吗?”乌晶晶巴巴地问。
隋离垂眸一一扫过,他应声:“嗯,……笔精墨妙,娟秀非常,该是赏心悦目的字。”
紧随而来的辛敖:“……”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寡人还厉害。
那厢乌晶晶抿唇轻轻笑了下:“那是不是应当奖励我呀?”
她双眸晶亮,充满了期待。
像是一只刚刚偷到鸡的小狐狸。
“应当。”隋离沉声道。
她没有再主动抱他。
却是该他主动去抱她。
隋离俯身,伸手将乌晶晶从床沿拉了起来,而后紧紧扣入了怀中。
他俯在她的耳边道:“我已经为阿晶记下了。”
乌晶晶的耳朵禁不住抖了抖。
她轻轻应了声:“唔。”
然后指尖轻轻挨住了隋离的背。
隋离似有所觉,随即手上加大了力度,紧紧将乌晶晶锁在了怀中。
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与他揉做一体似的。
然后隋离听见乌晶晶轻声道:“你的力气好大……”
隋离眼皮一跳。
怎么?
将她抱得痛了?
不等隋离松些力气,只听得乌晶晶又道:“我方才都不敢抱你,怕把你骨头捏碎了,你看上去太脆弱了……”
她不抱他,原来是为着这个?
隋离忍不住想要将直率而热烈的小妖怪,抱得更紧一些。
那一刹。
他脑中甚至飞快地掠过了一个念头,想要将小妖怪的灵魂与他的都紧紧缠缚在一起。
不止是白头蛊的范畴。
“多大了,还抱着玩儿?”辛敖的声音蓦地插-入进来。
隋离这才松开了乌晶晶。
“寡人与辛离有话要说。”辛敖道。
乌晶晶问:“那我能听么?”
辛敖:“听吧,反正你那小脑袋一句也听不明白。”
乌晶晶:?
辱妖了!
小妖怪气鼓鼓地赖住不肯走了。
辛敖屏退宫人,这才起了个头,说的还是政事。
过去他只说给帝姬听,如今还多了个辛离。
乌晶晶今日还是比较顽强的,没有听着听着就睡着。只是有些饿罢了。
“她饿了。”隋离蓦地道。
辛敖停住了声音,低头看了一眼。
他这个父亲做得素来粗糙,倒也不会羞愧于隋离比他更敏锐。
辛敖命人送来了食物,就摆在乌晶晶的跟前。
乌晶晶净了手。
一边听着他们说话,一边低头掰饼,酥饼掰开,她推了一块给辛敖:“你的。”
再推一块给隋离:“你的。”
隋离和辛敖都分外受用。
他们暂且停住,低头与她一并吃了起来。
殿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雨。
雨声噼里啪啦,混着殿内细细的咀嚼声。
时间好似都凝滞住了。
到戌时,辛敖才离开。他还将乌晶晶扛到背上一并带走了。
把人送回了白虎殿,他又见了几个大臣。
昔日跟在辛敖身边的军师。
他直起身,望着辛敖,低声道:“陛下这几年变了许多……”
“哦是吗?”辛敖抬起头。
不变的是辛敖身上十年如一日的浓重煞气。
他身前的人忙跪了下来,道:“臣只是觉得,陛下越加雄才大略了!臣在陛下跟前,只觉得自惭形秽,竟是什么也帮不上陛下了……”
辛敖一笑,道:“那你便牵马去吧。”
那人愣了愣,等被宫人送着走了出去,都还久久不曾回神。
辛敖是个极为悍勇的将军。
他性情严酷狠辣,无人能是他的对手。
但要做皇帝,却全然是另一回事……帝王术,他并非是从书中学来,也并非是由那些朝中老臣对他指点而来……
这些都是明珠夫人的儿子展露出的天分。
他像是个天生的城府极深的掌权者。
哪怕是羸弱病躯,也掩不住底下的强悍。
辛敖问他:“其实只消寡人几句话,便能让你的早慧大才为天下人知晓。你也将被载入史册……”
明珠夫人的儿子却道:“这些都并非是我想要的。”
那他想要什么呢?
辛敖用力地按了
送到他那里去的金银珠宝,最后也不过是落在帝姬的怀里。
辛敖一顿。
登时明白过来——
他想要的是父亲的爱!
想不到啊,帝姬这样喜欢他,辛离也这样喜欢他……
寡人还是很会做父亲的!
隋离在蒹葭宫中登时打了个喷嚏。
辛敖继续粗糙地做着一个“慈父”。
转眼便又是几年过去。
因那日大雨,太初皇帝在薛家住过几日。
此后薛家声名大噪,薛公的生意做得愈发风生水起。
虽然清凝没能做成乌晶晶的玩伴,但薛公依旧让老师留在了府上。
薛公牢记着,那日皇帝陛下之所以与他交谈几句,只不过是因着他们都有年纪相仿的女儿罢了……
虽然薛公也不知哪日还会再有幸遇上陛下,但他还是决心对清凝好一些。
只可惜啊……
越姬的女儿始终不肯亲近他。
“父亲。”清凝款款进到了门内。
她问:“明日咱们便启程去都城吗?”
薛公点了点头。
如今清姬已经长到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以她的姿容、才智,哪里能屈就在杏城这样的小地方呢?
该去都城才是。
于是薛公与清凝一拍即合,终于在几年后,还是名正言顺地往都城去了。
“明日我们便先去拜会楚侯。”薛公道。
薛公早在两年前,便攀上了这位都城的王公贵族。
只因当今陛下即位后,膝下再无所出。虽然他如今正当年富力强,但底下人都暗暗道,只怕是陛下当年杀人无数,有伤子嗣。
那将来没有子嗣怎么办呢?
一则便是立那位辛离公子为储君。
二则,陛下可不止辛离公子的生父这一个兄长,他还有大哥,还有三弟。
楚侯便是太初皇帝的大哥。
他姬妾无数,拢共生了二十八个孩子,虽然死了那么十七个,但也还剩十一个不是吗?
大家私底下,都觉得楚侯将来会是强有力的竞争者。
他子嗣丰啊!
薛公也这样觉得。
所以他自举成为了楚侯的门客,为楚侯献上了不少金银。
两日后。
便是楚侯生辰。
薛公希望清姬能嫁给王公贵族。
越姬也这样想。
只有这样,才能愈发接近那个权力中心。
于是越姬亲自为清凝细心妆点了一番。
这世界极为怪异。
因为随着年岁渐长,清凝发现自己竟然生得比在修真界中时更为出众。在杏城时,便有无数男子对她表达爱慕之情了。
只是她是修士,将来是要成仙的,如何看得上他们?
就算真要有道侣,也该是如隋离道君那般的人物。
清凝对镜理了理耳边的发丝,起身道:“走罢。”
楚侯生辰,宴请了无数宾客。
薛公虽是门客,但在宾客之中实在不值一提。于是只有一个家奴,引着他们进去后,便先行离去了。
薛公叹道:“清姬虽美矣,但若是没有高门出身的身份,也还是难以得到旁人的尊崇。”
清凝没有说话,只转头望向了门的方向。
那方突然嘈杂起来,说是陛下到了。
“今日帝姬与辛离公子也来了……”旁边的人道。
话音落下,便是先后三座肩辇依次进了门。
最前头的便是太初皇帝,他身形高大,坐在肩辇之上,气势慑人。
紧跟着的是帝姬。
众人见之,不自觉便噤了声。
纵使已经在杏城见过乌晶晶一回,但今日清凝也还是一下惊住了。
她知晓乌晶晶本就生得美丽。
何况她面上,从来都是一派天真之色,自然更有种世间寻不得的白玉无瑕之美。
这个世界不仅使清凝变得更美了。
乌晶晶也是这般。
只见那肩辇上慵懒倚坐的少女,手执香扇,厚重堆叠的锦衣华服将她拥簇起来,露出一点雪白的肩头,和修长的脖颈。
她梳的发髻松散,两三发丝垂落肩头,有种倾颓摇坠之美。
再观她腮凝新荔,朱唇榴齿,一双眼眸晶莹,如水波承载其中悠悠轻晃,顾盼间好似有情意泄出,诱而不淫。
她多年得皇帝父亲的宠爱。
自然养得一身冰肌玉骨、肤若凝脂,见之令人心神荡漾。
如此彻彻底底脱离了先前天真不知事,让人难生半点龌蹉心思,只怕冒犯了她的少女姿态。
这小妖怪出落成真正的大美人了。
也难怪满座宾客见了她,一时悉数噤声。
再加上她的身份高贵,自然成了全场众星捧月,目光所落之处的中心。
清凝抿唇,转过头去,心道这个世界是假的,假的。
纵使再美,得再多凡人皇帝的宠爱,得再多世人的追捧,……也只是假的。
清凝目光这一转。
却是蓦地瞧见了,最后那座肩辇之上,姿态比之乌晶晶更见慵懒的少年。
确切来说,不是慵懒。
是因为那人病得厉害,不得不如此斜倚而坐,省却力气。
那少年身着与太初皇帝一致的玄金色衣袍,他身量修长,骨相清峻,哪怕是松散地坐着,也给人以铮铮不屈的感觉。
他头戴玉冠,面色苍白,于是更衬得斜飞入鬓的眉如墨描,俊美五官与久病的沉郁揉作一处,如一柄身朽却依旧气可破开天地的剑。
清凝见了他,这才真正的心下惊骇。
那是……那是隋离道君!
他一直都在乌晶晶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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