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脚下蔓延开去, 是一望无际的镜面。
看似镜面,实则是水。
人虚悬其上,步步生出涟漪, 如有浮力, 罗袜未湿。
有些像彩虹桥下的镜湖, 却又不是。
因为镜湖映照的, 永远不是湖面上同步的景象。
而这里——
长明低头,看见自己的脸。
水面上烟云缭绕, 更有星星点点的光错落开来,轻轻晃动, 似在无声引诱别人去点。
“这些光是什么?”长明问道。
云海没有回答,他直接足尖一点,将长明带到半空, 俯瞰这广袤没有边际的虚无世界。
所有光团从脚下蔓延开去,散作满天星, 入目皆是柔和温暖的浅黄『色』在发光,如星河倒置,梦里浮生。
除了长明, 也不是没有别人来过。
云海见过许多人乍来此处, 都会震撼莫名, 沉浸其中。
但在这里,时间是最不值钱的, 也是最狡猾的。
一旦神识跌落其中, 也许再也无法找回来。
长明仅仅失神一瞬,很快看出端倪。
“这些光,是按天上星辰来排列的?”
“不愧是昔日的天下第一人。”
云海调侃戏谑,“我还以为, 你被那些秃鹫吓傻了。”
长明咳嗽几声,刚才跟徐凤林动手,他也受了些伤,打的时候没感觉,这会儿脱离险境,伤口就开始疼痛,很快牵扯全身,要不要云海揽住他的腰,长明根本站立不稳,更不要说虚悬半空了。
星辰图的想法浮现脑海,脚下光团的分布规律就更加清晰了。
那里是北斗七星,还有南方的鬼宿,张宿,柳宿……
“这些,都是云未思布置的?”
“修无情道者,舍情而忘生,每一个光团,都是他主动舍弃的一段过往记忆。但来到这里的人,碰触光团所看见的,亦是他们自己的过往,有些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不愿回来。你看见有些光团周围徘徊不去的蓝『色』星光了吧?那些都是执『迷』不悟者的魂灵。尸骨无存,魂魄犹存怨念,不肯放下,外面也许只有数十年,这里却是千百年。”
长明:“那你看见了什么?”
云海:“我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什么也看不见。”
他伸手去碰离自己最近的光团。
后者一触即散,如聚拢一起的萤火虫分散开来,四处飞舞,片刻之后,才又重新在原位慢慢聚拢。
“你不是应该早就猜到了吗?”
这里时光混沌,过去现在未来失去意义,长久以往,生命也会失去意义,记忆不必存在,神智与魂魄分离。
云未思也难以摆脱这样的命运。
白日里的云未思,将过往舍弃,没了七情六欲。
而他,云海,只存在于夜晚,凭空出现,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即便此时此刻,也是昙花一现,稍纵即逝。
“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不一样。”
长明没有再试图去说服云海。
他用欣赏美景的目光去欣赏脚下星河。
云海甚至不知道他这份从容惬意是从哪里来的——
明明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修为尽失,连能否从这里出去都未知。
能来到这里的人,无不是人中龙凤,但他们之中,有的为法宝灵器而来,有的为淬炼自己增进修为而来,还有的,觉得自己过往皆可抛弃,希望在这里找到新生。
但最后,这些人全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反而葬身此处,魂灵徘徊不散,成为万千星海里的点缀。
“我方才,倒想起了一些旧事。”
“哦?”
“关于这九重渊的。当年我上万神山,抓住一只魅魔,她说,是有人以血为契,将他们召来,就算我杀了她也无用,她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们都说,是你与妖魔合作,背叛所有筑阵抵御的人。”
“死人是不会开口为自己辩解的,我只是碰巧还活着。”
“那到底是谁把妖魔召来?”
“当时我在魅魔手心发现司徒家的印记。”
“虚无彼岸曾经也有个姓司徒的人进来,他说他叫司徒远。”
云海伸手朝前方不远处一指。
“他的魂魄应该就在那里。”
长明:“我记得司徒远,他是司徒万壑的侄儿,我发现印记之后,就去了司徒家,找当时的家主司徒万壑。”
云海:“司徒万壑,很有名吗?”
长明:“当时天下有十大宗师,司徒万壑身在其中。他闭关苦修多年未得突破,为人又偏激固执,不爱佛道偏爱旁门,与妖魔合作并不奇怪。但当我赶到司徒家时,司徒万壑已经死了。司徒家的人说,就在前一晚,他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当时天现异象,方圆数十里的人都看见了。”
云海:“也许是假死。”
长明:“我也想到了,但司徒万壑的尸体,是我亲眼所见,做不得假,之后司徒家少了一名宗师,元气大伤,自此一蹶不振。”
云海:“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进来的那个司徒远说,他想突破心魔和修为,振兴司徒家。”
长明:“这就说明,司徒万壑的的确确是死了,否则他不会坐视司徒家衰败。当时万神山上的魔坑已经越来越多,不少妖魔在人间肆虐,魔气吞噬洞天福地的灵力,寻常人也无法消受,它们所到之处,屠城屠村,后来更善于隐藏自己,伪装为人。许多人苦寻对付之道,昆仑剑宗的任海山提议,在万神山布六合烛天阵,将魔洞彻底封住。他找到我,希望我也出手相助。”
云海:“你答应了。”
长明:“我答应了。当时我一直在追查这件事,却没有头绪,我觉得,幕后之人一定不会坐视六合烛天阵布置完成,彻底封上那些魔洞的。”
云海:“但布阵过程中出了意外?”
长明:“不错,我负责坎位一角,只要保证身前烛火不灭即可,但当时他们接二连三出了意外,我独木难支,最终功亏一篑,我神魂俱伤,最终流落黄泉,直到重回人世。”
云海:“意外最先出在谁身上?”
长明凝神想了片刻,摇摇头。
“不记得了,那时候情况十分混『乱』,我的思绪至今也残缺不全,无法悉数回忆起来。”
长明伸手,去碰触距离最近的一团光。
在指尖即将接上的瞬间,云海握住他的手腕。
长明看他。
对方的动作不像是要阻止自己,倒像是——
云海握住他的手,去碰那团光。
眼前烟花炸开,白茫茫如鹅『毛』大雪覆盖天地。
所有一切,回归原点。
云海在这里见过许多人。
看见他们进来之后,重新历经轮回生死,看见他们喜怒哀乐痛哭流涕后悔不迭。
那时云海没有半分触动,甚至还觉得滑稽可笑。
但现在,他却想看长明的过往。
这些光团不是简单的往事回放。
即使它们已经发生,却不意味着不能改变。
如果长明知道,又会怎么做?
他对此人,终究是动了本不该有的好奇与探究。
……
云海睁开眼。
夜『色』正浓。
他站在一片树林边缘。
左边是茂林,右边是溪水。
树林方向传来咳嗽声,还有不远处马车辘辘的动静。
周围有些暗。
云海张手就想召来灯火,却捞了个空。
他愣了片刻。
“剑来。”
手中空空。
像在天垂城一样,灵力彻底消失,『荡』然无存。
车轮终于停下来。
马车停靠在官道旁边。
帘子掀开,少女从里头探出头,左顾右盼。
“小娘子,前边可不能再走了,危险!”
少女随手指向路边坐着咳嗽的长明。
“那不是还有个人吗,他也好端端的!”
车夫哎了一声,苦口婆心:“前面就是界碑,再往前经常会有党项人出没劫掠的,去不得!”
少女:“可我听说,今年的千林会在西域沙海举行,有不少神仙高人,我若想拜师修仙,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车夫:“那些神仙飞来飞去的,谁会低头去看地上的凡人,您这小娘子,就是平日里话本看多了,天真!”
少女笑嘻嘻跳下马车:“阿伯,你就放心吧,我不怕他们,你先回去便是了,我一个人可以。”
她走到长明面前。
“郎君也是要去西域沙海吗?”
长明抬首。
少女有些惊艳。
“郎君生得真好,不知是否婚配?”
云海从树林里走出来,就听见少女在问长明是否婚配。
单刀直入,开门见山,毫不羞涩。
长明居然耐心上佳,还回答尚未。
少女道:“郎君看我如何?”
云海:……
“他是修士,不能成婚。”
云海代替长明,回答少女的问题。
少女不服气:“你少诓我,我可知道,修士也是有道侣的!”
长明道:“你这年岁,根骨已经长成,修炼天赋也是平平,恐怕很难有门派愿意收你。”
少女咬了咬唇:“那,我就去瞧瞧热闹,看完了,也就死心回去了。”
她一看就是富贵人家里出来得娇养千金,不知世事险恶,纵有几分||身手,在人心面前却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长明看向她的裙底。
少女留意到他的视线,赶紧将脚收回去,带着几分羞恼。
“你这人也太无礼了!”
“你想出远门,连鞋子都是闺中行走的软底鞋,薄得没几步路就会破,方才那车夫是为你好,我也劝你回去,再往前走,不止有盗匪,修士一言不合打起架来,也很容易殃及无辜。”
听见他的话,少女抱膝蹲下,有些低落。
“我已经无处可去了,现在回家,肯定会被关起来,哪里也去不了。我就想看一眼,看那些神仙是怎么修行的?你可以带我去吗?”
她抬头看长明,满脸期待。
长明:“你看我像好人吗?”
少女:“挺像的。”
长明:“……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丛容,京都人士。”
长明起身的动作一顿。
“丛林的丛,容颜的容?”
丛容:“你认识我?”
长明:“略有耳闻。”
丛容撇撇嘴:“那你还是别说了,肯定不是什么好名声!”
长明笑而不语。
“两位郎君呢,贵姓大名?”
“我叫长明,他叫云海。”
丛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
“我总觉你们面善得很,好似在哪里见过。”
长明:“走吧。”
丛容:“去哪儿?”
长明:“千林会,我们捎你一程。”
丛容高兴起来,她对长明和云海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信赖,又或者说,她毫无戒心,一下子就接受了与陌生人同行的事实,还将老实厚道的车夫打发回去,因为长明告诉她,翻过前面的玉汝峰,就会有座玉汝镇,她可以在玉汝镇上购置一套更加轻便的行头。
但是没走几步,丛容小娘子就开始觉得腿酸,渐渐落后长明他们老大一截。
云海觉得丛容是个彻头彻尾的累赘。
他甚至不知道长明先前行事还算精明,为何会被这女的一求,就答应带上她。
“你跟她是旧识?”云海问。
“此前未曾谋面。”长明道。
“你别忘了,这是在过去。”云海提醒他。
长明:“如果我没有记错,明晚玉汝镇会发生一桩震惊天下的变故,许多人在一夕之间惨死,又死而复生,化为僵尸,四处伤人,当年我是惨案发生之后隔天才到玉汝镇的,有两人比我更早一步到达此处,他们将一部分中尸毒不深的人救下,其中就有那名叫丛容的女郎。她目睹了血案的发生,也是唯一见过凶手的人,但事后她尸毒虽解,双目却盲,落下终身残疾,『药』石罔医,无力回天。”
云海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想亲自跟过去,找到凶手?”
长明:“那两个比我早到一步的人,其中之一,正是司徒万壑。还有一个,说来也巧,与你渊源匪浅。”
云海挑眉:“我想不出除了你,还有谁会与我谈得上渊源匪浅。”
长明:“你的生身父亲,云长安。”
云海:……
长明:“巧了不是,那个你百般嫌弃的小娘子丛容,正是你日后的生身母亲。”
云海:???
他看着长明戏谑的脸,一时竟说不出话。
云海原以为,他们所回到的过去,怎么也该是云未思拜师之后,却没想到时间竟回到如此早之前。
“走在你后面的丛容,现在还未与云长安相识,她是为了逃婚才离家出走的,玉汝镇血案之后,她虽双目失明,却得云长安真心相护。云、丛两家原本门当户对,但因丛容目盲,云家不同意这门婚事,连带你出生后也不受待见,直到洪氏朝政风云突变,他们二人也卷入其中。”
长明神情悠悠道。
“我先前并未料到能回到此时,但既然来了,说不定能查明真相,顺带,救你娘一双眼睛。”
“你们等等我,别走太快了,天黑,我怕!”
丛容的娇呼从身后传来,她快步追上二人,气喘吁吁。
“明郎君,你还没道侣吧,当真不考虑下我么?我对你一见倾心,若有缘成为你的道侣,定能一心一意,一生一世!”她看都没看云海,一双眼睛全黏在长明身上。
云海嘴角微微抽了下,觉得手有点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