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多变, 妖魔也不遑多让。
他们甚至在外形和能力上也都各有不同。
但他们大都迫切渴求人间世界,这里有数不尽的修炼资源,软红十丈, 歌舞升平, 全是黑暗寒冷的深渊所不能比拟的。
有『性』情温和些的, 愿意低头融入人间, 甚至与修士或寻常人结为道侣夫『妇』,隐姓埋名, 也有的如张暮一般,直接取人皮化为己用, 改名换姓堂而皇之行走人间,隐藏数十年也未必有人发现,甚至还有『性』情激烈的, 直接以凌虐取乐,只为满足内心的杀欲。
藏天不属于以上。
他希望能堂堂正正走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不必隐瞒身份,不必再因为被人发现而东躲西藏。
所以他才会选择与万象宫合作,不管对方目的为何。
“他们在胡梁草里下毒, 只要吃了带有胡梁草食物的人, 或多或少都会有反应, 有些反应大的,会口吐虫子, 腹痛而死, 但实际上那不是毒,而是蛊。”
藏天现在也很愤怒。
他以为万象宫是一个不错的合作伙伴,却没想到自己知道太多,他们需要一个凶手将这件事从明面上遮掩过去, 第一个被推出去的,就是藏天。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藏天彻底明白同族对人为何那么痛恨了。
但他现在不得不暂时跟这些人合作。
长明道:“万象宫走的是偏门,能人异士尽聚其中,迟碧江有个师妹,擅毒调蛊,据说还能在千里之外取人首级,其实就是下蛊之后算好发作时间,令其死在千里之外。”
藏天:“我不知道他们具体怎么做的,但蛊的确是万象宫下的,不过仅仅是蛊还不够,想要让这些人都在天黑的一刻彻底死去,被蛊虫『操』控,需要一点引子。”
长明:“你就是那个引子。”
藏天坦然道:“不错,他们让我将魔气注入其中,这样的蛊毒会比寻常更厉害百倍,所到之处,绞杀无存,连修士都逃不过。”
天黑之后,玉汝镇顿成一片修罗世界。
腥风血雨,人鬼难安。
在没有长明和云海干预的过去,这个地方就此成为鬼城,但凡路过商旅,宁可绕远路,也不愿意从这里穿过,传说闯入这里的人,也大都会被那些死不瞑目的怨灵抓走,九死一生,人人闻之『色』变,久而久之,荒草丛生,这里被彻底湮没在风沙之下,鲜为世人所闻。
如今事情大体也都朝着原先的方向在走,血案已经发生,丛容的眼睛也瞎了,唯二改变的,可能就是藏天的倒戈,以及司徒万壑提前暴『露』。
过去没有长明云海,藏天必定不会现身,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后来长明却未听过藏天这个人,说明他极有可能没逃过厄运。
还有云长安三人,过去他们必然不知道玉汝镇血案背后推手是司徒万壑与万象宫,所以还能平安活了那么多年,如今提前知道,又平添许多变数。
云长安和丛容就罢了,他们不是修仙之人,说的话无足轻重,也无人相信,反倒『性』命无碍。
但聂峨眉不一样,她是镇灵宗弟子,司徒和万象宫十有八九不会放过她。
镇灵宗虽然规模颇大弟子众多,聂峨眉却不是其中佼佼者,就算她无声无息消失在外面,镇灵宗只会当她历练遭遇变故,不会去深究其中内情。
更何况这内情,牵扯太广,不是一个镇灵宗能承受得起的。
长明眉头微蹙,念头急转,一面望向旁边三人。
丛容眼睛微合,靠在墙上,似乎睡着了,身上还披着云长安的外裳。
她眼皮轻颤,攥着外裳的手也有些发颤,并未真正入睡。
云长安怔怔望着墙壁,神情麻木,不知道在想什么。
万象宫也好,司徒万壑也罢,对他们而言都太遥远,方才藏天说的这些阴谋,即便他们听懂了,也抵不过眼前一座死城带来的冲击强烈。
唯独同为修士的聂峨眉,面『色』发白,难以置信。
“炼就一颗聚魂珠,就需要这么多的人命,如今被打碎了,难道他们还得另外去寻人命来填?”
藏天带着恶意道:“你以为一颗聚魂珠就够了吗?想要炼成那倒转乾坤甚至开启洪荒的逆天之阵,需要的是六颗聚魂珠,而聚魂珠里的魂魄,自然是越多越好,说不定,修士的魂魄还能让聚魂珠拥有更多力量。你们所有人,迟早都逃脱不了!”
随着他每说一句话,聂峨眉的脸『色』就更白一点。
“也许,迟碧江是被妖魔附体了?”
藏天冷笑一声:“你们人总是这样,自己解释不了的事情,就全往我们身上推!你大可继续自欺欺人,如今你已见过司徒万壑的真面目,等他们要杀你时,再跪地求饶也不迟!”
“我、我不是……”聂峨眉再也说不下去了。
“不过现在就算知道了这些也没用,你们与我已绑在一条船上,所有人,他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藏天阴恻恻道,如风中之烛,幽暗摇曳,诡异莫名。
“第一声鸡鸣之时,这里将再度变为无间地狱,届时,谁也跑不出去。”
聂峨眉失声:“什么意思?!聚魂珠不是已经被打碎,死者也都安息了吗!”
藏天淡淡道:“这里早就被布下天罗地网,魔气入蛊毒不过是其中一环。早在你们到来之前,阵法就已经围绕整座城埋下,将经年未散的恶灵怨鬼镇于某处,鸡鸣之后,阵法启动,今夜所有幸存者,将无一幸免。”
云海挑眉:“雄鸡一唱天下白,即使天还未亮,焉有恶鬼生存之地?”
藏天:“你能想到的,迟碧江早就一一想到了。那些恶鬼都是几十上百年的怨魂,一口恶气未散,大白天于它们都无碍,何况它们被强行用来布阵,早已积怨深重,只等阵法启动,就会迫不及待出来,把阵中活人撕碎。”
云长安腾地起身,积攒多时的怒气一下爆发。
“那我们就趁着鸡还没叫的时候冲出去!”
藏天:“你可以试试。”
云长安也不废话,一跃而起,朝丛容丢下一句我马上回来接你,便往女墙方向疾奔而去。
长明和云海却没动。
他们知道,藏天既然会这么说,那肯定是自己已经尝试过了。
如果能走,他早就走了,不会还特地现身提什么合作,又说了这么多废话。
整座玉汝镇本身,已经在所有百姓悄然无觉的情况下,变成一个阵法。
天黑之后,阵法启动,所有人就都出不去了。
长明打碎聚魂珠是个变数,也许连迟碧江都想不到,但她还有后手,所以陈亭和司徒说走就走,并不恋战——
因为他们都笃定,长明他们绝逃不过鸡鸣之后的万魂索命。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将要迎来更艰难的一战。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云长安就垂头丧气回来了。
他经过连番打击之后已变得足够坚强,起码没有再冲藏天或其他人发火,径自跳上屋顶平台,走到丛容身旁坐下。
“我每次要出去,都会遇到鬼打墙,最后又绕回原点。”
“你不仅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会遇到跟你同样的状况,你们人族修士比旁人敏锐,察觉异样更不会进来自投罗网,除非——”
他们此时休憩的地方,位于城中一处屋顶平台,原是主人家用来莳花弄草的,两层不算高,但位置正好对着城门方向,足够让他们居高临下看得清楚些。
众人听见藏天声音突然中断,就都抬头看他,又循着他的视线望向城门处。
一名少年,从身形上看应该是少年,缓缓步入城门。
束发成髻,衣带飘扬,身后还背着一把长剑。
“除非是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傻缺二愣子。”
藏天终于把后半句话说完。
长明:……
偏生云海还凑近前与他咬耳朵。
“从前的你,倒是鲜嫩可爱许多。”
长明面无表情:“当年我是在天亮之后才入城的。”
入城之后,城中已无一活口,更没有什么藏天和聂峨眉。
至于云长安和丛容二人,是因为当时找到一处客栈的地窖躲藏进去,才侥幸逃过一劫,但他们茫然未知发生何事,更不知其中阴谋内情。
“说明历史早已发生改变。”
云海看着从远处走来的少年长明,饶富兴致。
对方面容清隽,隐隐有后世的轮廓气势,但仍旧稍显青涩,毕竟如今也才十三五岁。
多么有趣,他从未想过能在这样的情形下面看见少年时期的九方长明。
那种感觉,就像窥见对方隐秘面纱下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细节改变,许多事情仍旧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进。
比如玉汝镇血案,比如丛容的眼睛。
但,少年长明的出现,是一个更大的变数。
如果他死在这里,自然也就不会有以后的天下第一人,云未思也不会出生。
后面一切,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长明忽然觉得,六合烛天阵,仅仅是迟碧江他们那个局里的一步棋。
一个延续数十年,将所有人都算计进去的庞大棋局。
兴许,就连他进入九重渊,也在对方的算计之内。
“布局之人,的确是艺高人胆大。”
长明想到这些的同时,另外一人也想到了,云海哂笑。
“但局布得越大,容易暴『露』的破绽也就越多。”
随着岁月增长,破绽越多,这个局也会逐渐浮出水面。
那些人没想到万神山一役之后,长明没死,流落黄泉数十年,终归重回人间。
他们也没想到云未思在九重渊修无情道,却还修出一个黑夜的云海。
少年长明渐行渐近。
他看见屋顶上的几人,抬头停住脚步。
夜『色』犹浓,暗淡无光。
但修行之人目力极好,并不妨碍。
聂峨眉见其他几人没动,主动起身拱手行礼。
“不知道友从何而来,怎么称呼?”
“这城里的人怎么全死了?”
少年长明没有回答她的话,反是问道。
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遇到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最好选择自然是暗中戒备原地不动。
聂峨眉也看出他的防备,苦笑道:“不是我们干的,说来话长,有人早在城中下了蛊毒,布下阵法,想置我们于死地,好用亡者魂灵来淬炼聚魂珠。”
少年长明:“你身边有妖魔。”
他竟一眼就看见藏天了。
云海继续给长明咬耳朵。
“师尊自小便目力惊人。”
他从不叫师尊的,此刻一喊,调戏意味甚为浓厚。
长明:“……此时我已十三。”
云海:“好好,你那时已是大人了。”
这敷衍哄逗的语气……
长明懒得理会,只作未闻。
聂峨眉没来得及解释更多。
城中某处,一声鸡鸣打破长夜静寂。
除了少年长明,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若说他们先前还对藏天的说法将信将疑,接下来的一幕将彻底瓦解他们所有疑虑。
暗夜鬼城,幽幽蓝光从各处亮起,化为人形,朝这里凝聚。
由缓而快,由少而多,暴风雨一般,呼啸而来。
伴随着鸡鸣声而起的,不是天光破晓,不是天地归清,而是千魂哀嚎,万鬼同哭,前仆后继,纷涌如『潮』。
白日里繁华热闹的熙熙攘攘不复得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彻底被怨灵恶鬼占据的城郭。
茫茫沙漠,这样大大小小的城镇有许多,今夜过后,被恶鬼风沙吞噬淹没的玉汝镇很快就会被所有人遗忘,戈壁沙漠之上,又会多出新的据点供旅人歇息,这里发生的一切很快就会被遗忘,顶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因为死的大多是寻常百姓和低价修士,也不会有人去寻根究底,查明真相。
当少年长明挥剑破开其中一抹恶灵,却有更多蓝光聚拢过来,并开始灼烧他的衣裳皮肤时,他果断选择跃上屋顶,与其他人会合。
但是当他看见长明,以及云海手中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春朝剑时,饶是道心坚定,少年老成,也不由结结实实一愣。
云海挥剑破开他身后的怨灵,蓝光骤然破碎,化为星光点点,曼妙美丽,但若被沾上,却是阴火焚身,尸骨无存的下场。
“不要分心。”
云海冲他『露』出充满戏弄的微笑。
“如果你害怕,可以过来我们这边。”
他似乎乐于看见少年时代的长明『露』出任何窘迫不自在,以此让现在那个八风不动的九方长明尴尬或愤怒。
但少年长明让他失望了。
对方看云海一眼,又看了看长明,似乎明白一点什么。
扭头挥剑,斩碎迎面扑来的恶灵,闷声不吭。
迟碧江不知道上哪儿找的这些恶灵,又提前布在城中各处,这些恶灵淬炼不了聚魂珠,却足以给长明他们构成巨大威胁。
四面八方,长啸狰狞,蓝光隐隐描绘人脸,那是一张穷尽世间恶意的脸,几乎凝聚所有人『性』里的恶。
它们生前就非善人,死后还被镇压布阵,更是怨气冲天,恨不得将眼前众人通通撕成碎片。
云长安和丛容只是凡人,几时见识过这样的可怖。
丛容眼睛看不见倒也罢了,单是听那可怖鬼哭,也忍不住紧紧捂住耳朵。
云长安却身心都要受到更大的冲击,而且他的武功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只能与丛容一道被护在中间,看着长明挥手扬出几只轻飘飘的纸片傀儡,落地即化为猛兽,扑向恶灵凶猛撕咬。
恶灵浑身冒着蓝光,这蓝光实则是一种世间未有的火焰,名为鬼火,鬼火可以忽视任何实质或非实质的东西,即便这些傀儡猛兽,也很快就被撕碎,长明调出的傀儡越多,恶灵的攻势也就越猛。
众人很快陷入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到底要如何才能破阵出去?!”
聂峨眉禁不住叫起来,她已濒临力竭,即使长明云海藏天等人分出大部分压力,但她依旧有些支撑不住。
“把这些东西杀光,阵法自然就破了。”
藏天道,他手中双刃化为两道白光,一刻不停斩尽近身恶灵。
这怎么杀得完?!
聂峨眉很想驳斥,但她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一道鬼火扑面而来,迅雷不及掩耳,她心下咯噔一声,转手出招稍慢半步。
砰!
鬼火尽碎!
是云海的春朝剑。
“到中间去!”
聂峨眉随即被扯到中间,与云长安他们一道,另外四人则迅速靠拢,将圈子缩小,补上缺口。
茫茫望去,鬼火如海,几乎占据了他们大部分视线。
铺天盖地,无穷无尽,令人油然而生绝望之感。
“我想让他提前出来。”云海忽然道。
旁人都莫名所以,只有长明知道他在说什么
云海想让云未思提前出来。
他不愿承认云未思比自己强,同一具身体,本应是同样的能力。
但云海感觉有些疲倦,这通常是将欲天亮的信号,与其分神出错,不如让云未思来接手。
他闭目凝神,但又睁开眼,显然失败了。
天还未亮,按照往常规律,还要再过一会儿。
少年长明也觉棘手。
自出门历练以来,他从未遇到如此险恶的局面。
虽则是个修炼的机会,不过要是命都丢了,再刺激的机会也无用。
之前在城外接连遇到鬼打墙,换作常人早就走了,但他偏偏觉得这里大有古怪,起了探究之心,还布下一个小阵法破开间隙入城,结果被兜在里面,现在想出也出不去了。
眼看今晚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生机,他寻了个机会低声问身旁的长明。
“你到底是谁?”
少年时的自己,果然还是不够沉住气。
长明嘴角微翘。
“你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多此一问?”
“我只是为了确认所想,没想到世间还有如此玄妙之事。”
“你所想不错。”
“见你如此,似乎我日后有些惨淡。”
“我欲托你一事。”
“说。”
“若能从此地离开,你帮我照看中间三人,尽量护他们平安。”
“这件事很重要?”
“很重要。”
“我答应你。”
现在与过去的自己达成无言默契,不必多问,也多问无益。
许多事情,早在长明开口,过去的他似乎就已明白。
就算不明白,在以后漫漫岁月里,也总会明白的。
大批鬼火突然破开藏天防御,凶猛扑了过去,藏天『乱』了一瞬,『露』出破绽,旋即被穷凶极恶的吞噬大半容颜。
他惨叫一声,身体跌落屋顶,双刃将周身鬼火斩碎,但随即又有更多的扑咬上去,他周身很快就被鬼火吞没,渐渐白骨可见。
云长安等人被此景震撼,聂峨眉咬咬牙持剑顶上缺口。
藏天如此强悍,一不留神都被鬼火侵蚀殆尽,其他人的压力可想而知。
夜长梦多,不能拖下去了。
长明心道。
他双手捏诀,缓缓引剑上升。
“剑指东来,喝破重霄。”
剑身黑气渐浓,半悬于空,四非剑发出微微低鸣,似有无尽威压,急欲倾泻而出。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长明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灵牵天机,威临六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