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静仙万万没想到, 自己来一趟传说中的佛门圣地,居然还能看见春宫戏。
她原本与云未思等人因故分散,独自流连在一处密林之中, 那密林似乎是万莲佛地的一部分, 又独立于万莲佛地之外, 林叶错落, 内有乾坤,许静仙转到其中一角,霎时飞沙走石, 异兽出没, 将异兽击退转到另一角,又是冰天雪地,冰刃从天而降, 连灵力护身都不管用,饶是许静仙如今修为大进, 也花了不少工夫,才破除密林结界,却又来到如今的地方。
时间已经失去意义,她不知道距离他们看见神光过去多久。
也许是几个时辰, 也许是几天。
这里看起来像是个古墓, 或者地宫。
许静仙不知道长明对万莲佛地其实是无数碎片集合起来, 范围可能囊括整个幽都的说法, 她只以为自己又被关入引入另一个阵法内,还在思考万莲佛地之内出现古墓的可能『性』。
虽然幽朝皇陵在北面远郊, 但幽都在前朝几代也算繁华,要是有什么古墓被拿来用了似乎也不奇怪。
脚下是平坦的青石板,两端则描绘『色』彩绚丽的壁画, 有佛门诸神,讲经论法,也有人死后被诸天仙女迎接前往西方极乐,裙带飘飘,镶金戴玉,秀发如云堆高髻,华容半掩胜新月,一笔一画,连裙摆上的燕雀花纹,都在夜明珠的照耀下,精致细腻,无可挑剔。
按照民间的说法,越是用心的壁画,就越能引来神明青睐降临,也能给建造者和受供奉者带来好运,那么眼前甬道两旁的壁画,无疑正是匠心独具的上品佳作。
这些壁画,难道说与万莲佛地有什么关联么?
许静仙心不在焉,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就听见几缕呻||『吟』。
“嗯……啊……”
她停住脚步。
作为一名魔修,许静仙能充分区别受伤的呻||『吟』与交合的呻||『吟』之间的区别。
前者带着痛苦,而后者是欢愉。
拐角之后的一男一女,显然沉浸在极致欢愉之中,完全没注意许静仙悄无声息正在接近。
两人一前一后侧躺着,女子模仿仙女散花的姿势,双目噙泪面『色』『潮』红,任凭男人尽情驰骋摆布,曼妙身躯无意识的颤动犹如天魔舞,散发致命诱『惑』。
许静仙饶有兴致,她甚至蹲下身开始研究。
被看的人毫不羞耻,观看者自然也就无所谓。
他们好像不知疲惫,永远维持同一个姿势。
此二人从何而来?
这里若是古墓,本不该有活人,他们身上也没有灵力,不像修士,分明是普通人。
但普通人怎会在这里上演活春宫?
乐声响起,由缓渐急,悦耳动听。
许静仙盯得久了有些累,忍不住『揉』『揉』眼。
闭眼再睁眼的片刻工夫,四周已经多了十数个乐师,鼓瑟吹笙,弹拨划拢。
这些人哪儿来的,怎么凭空就冒出来了?
许静仙眨眨眼,没有贸然上前,但也没有后退。
乐曲仿佛有种魔力,让人心境平和,生不起半点警惕。
她动作也跟着懒洋洋起来,举手投足都变缓慢了。
这里阴凉安静,不像外面那样危险,动辄打打杀杀,男人女人都俊美如神佛,个个慈悲宁和,在这里呆着也没什么不好,是否就是传说中的西方极乐?
许静仙定睛望去,那些乐师中,有个形容像极了长明,对方似乎注意到她的凝视,也抬起头,一边吹笛子,一边朝她微微一笑,飘逸出尘,清雅似仙。
就这么一笑,感觉浑身的尘俗烟火气似乎也被带走了。
再看旁边,弹琴的不正是云未思么?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姿态是极潇洒的,许静仙看腻了那对妖精打架的男女,再逐个看乐师,反倒觉得更加赏心悦目。
嗯,前排左起首位,不苦禅师抱着个箜篌,轻轻拨弄,专心致志,许静仙不由好笑,心说你庆云禅院院首也有今日。
她完全忽略了其中的不寻常。
真好,大家都在这里。
许静仙看见地上落着一管白玉箫。
她是会吹箫的,当年在家中,琴棋书画,那也曾是样样精通的。
神使鬼差的,许静仙走过去,将白玉箫捡起,主动走到前排右首的位置坐下,加入乐师们的行列。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旁边有个人,正拼命朝她挤眉弄眼,那嘴巴只差没咧到耳根去,夸张且丑陋。
有些熟悉,这人是谁?
许静仙微微皱眉,动作一顿,只觉眼前画面『潮』水般涌来,她心头一震顿时后退!
可惜慢了半步!
一股巨力将她扯向前,许静仙全力反抗居然也无济于事,视线晃了一下,眼前画面渐渐就活了。
她这才意识到,刚刚看的那对男女也好,乐师也好,其实都过于扁平化,不够鲜活,直到现在,所有人好像突然活过来,连那个冲她做鬼脸的男人,也更像个活人了。
乐声此时也更加清晰,天籁一般,那对男女不知何时穿上衣服,已不是全身光『裸』体的模样,但春光乍泄,欲语还休,反倒比刚才还要更添魅『惑』。
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许静仙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觉得不对劲,她灵台深处其实是清醒的,但这种清醒却不足以牵动迟钝的肢体反应,导致她一举一动都慢吞吞的,内心却心急火燎,急于捅破那层窗户纸。
这时她终于想起挤眉弄眼的男人究竟是谁了。
正是先前一直与君子兰过不去的那名修士齐金鼓。
想来齐金鼓也早就发现这里的不对劲,竭力想要摆脱控制,身体却跟不上,只能在那用表情提醒她,狰狞可笑地做着鬼脸,连话都发不出来。
反观孙不苦,许静仙慢悠悠朝对方瞥去。
不苦禅师依旧在弹琴,心无旁骛,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多了个人,更没有抬头跟他们“眉来眼去”,仿佛自己正在做的,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堂堂庆云禅院院首,难不成只是金玉其外虚有其表?
那云未思呢,他又去哪儿了?该不会等会儿也被拉进来吧,只不知孙不苦弹琴,云未思又干什么,敲鼓?
许静仙『乱』七八糟地转着念头,想象云未思面无表情敲鼓的模样,竟觉得有些滑稽好笑,可惜嘴角要扯起来总是慢了半拍,缓缓牵动一边,在齐金鼓看来无比诡异。
可惜,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音乐近似佛乐,与佛门平日祭典上奏的有些类似,但更为悦耳动听,飘飘欲仙,能让人忘记世间一切烦恼,许静仙的思绪不知不觉被清空,吹奏萧管的动作却是越来越纯熟了,仿佛这首曲子与生俱来映在心间,随时随地都能想起来。
未知过去多久,乐曲终于渐入尾声,男女舞蹈也慢慢缓下,许静仙只觉自己双唇肿胀麻木不已,却像个吊线傀儡一样跟着节奏吹至结束。
一曲既罢,她来不及松口气,就看见跳舞的男女牵手起身,其他人也纷纷收起乐器,从中分开一条道,让二人通过,又跟在后面,鱼贯前行。
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许静仙内心呐喊,奈何身体不听使唤,还乖乖跟在齐金鼓后面,孙不苦则站在左边前方的位置里,抱着琴施施然,十足名士风范。
石道很长,一开始两旁只有夜明珠,还比较昏暗,但不知怎的就渐渐明亮起来。
许静仙努力转动眼球观察四周,发现地面居然铺了金砖,两边从夜明珠换成了犀角,角尖幽幽白光,头顶又是各『色』琉璃,贴出绚丽图案,在犀角燃烛的反光下,金砖变得耀眼,把前路照得清清楚楚。
这些犀角与达官显贵家里珍藏的还不大一样,上头一圈圈的白纹,有种规律的美感,许静仙记得北海冰川下面有种冰犀牛,浑身雪白近乎透明,其角若琉璃天成,上有螺纹,可那样的珍兽罕见得很,有些修士在北海待了半辈子,也未必能见上一头,这儿却奢侈到拿来燃烛,简直暴殄天物。
非但如此,她发现石道两旁也有壁画,画的正是一对男女翩然起舞,罗衫半落,身后数十人奏乐。
但许静仙越看,越是『毛』骨悚然。
因为她竟然在壁画里找到自己!
那个吹着白玉萧的女子,莫说衣裳款式颜『色』与她身上穿的一模一样,就连略略垂首,不甘不愿的样子,也与她惊人神似。
再旁边,挤眉弄眼的年轻男人,还有专心弹琴的,可不正是齐金鼓和孙不苦吗!
许静仙自忖见过不少世面,修为除开少数执掌宗门,隐居山林的大宗师之外,足可笑傲群雄。
可今日所见所闻,委实过于诡异离奇了。
若说都是幻境,此刻她明明是清醒的,若说不是幻境,那神似她的壁画又是怎么回事?
再走十几步,壁画内容又换了,那些人抱着乐器迤逦前行,跳舞的男女在前面带路,行止神圣端庄,不正是他们现在的情态吗?
视线迫不及待朝前面伸,好不容易又熬过十几步,许静仙果然看见新的壁画。
这回是漫天神佛在圆厅周围驾着祥云漂浮半空俯瞰他们,所有人跪坐于中间神像下,肃然抬首,似在认真聆听神明训示。
神明脸上带着不容错认的悲悯,高高在上,以拯救的姿态观望众生,就像人在面对蝼蚁时,捏死或不捏死,只取决于心情。
视线落在其中一名女子身上,许静仙觉得那应该就是自己了。
再往下呢?
她忍着好奇,好不容易等到众人行至下一幅壁画。
上面的祥和安宁『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中间神像勃然大怒,指向他们,似在训斥,天火降临,惩罚所有匍匐在地上的凡人,将他们淹没在熊熊火海之中,包括许静仙在内的所有人在火海中哭叫哀嚎,面容痛苦,却难逃被烧成灰烬的命运。
再往后,壁画戛然而止。
确切地说,石道走到尽头了。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更为宽阔宏伟的圆厅,入目俱是金光灿灿的砖石,中间矗立神像,四周则是浮雕神佛,许静仙看着眼熟,但叫不上名字,大多是佛门出名的先贤佛尊,无形威压四面八方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弓起腰,甚至有种下跪的冲动。
此等威压?!
许静仙暗生恐怖之感,她觉得这已经不似人间的力量,远远超过自己所认知的某一位修士大拿,即便是九方长明,也……
难不成这世间真有神明存在?
都说上古神明早已陨落或飞升,世间最后一位白日飞升的修士叫落梅,是万剑仙宗前宗主,江离的师父,在他之后,再没有人能突破极限,踏破虚空,羽化成仙。
可落梅是剑宗道门中人,与眼前佛像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
旁边齐金鼓的膝盖已经弯了下去,看得出很不情愿,弯的弧度很僵硬,称得上直挺挺撞在金砖上,发出许静仙感到牙酸的闷响,许静仙比他多坚持了两息左右,最终也还是跪了下去。
但当她看见孙不苦也跪的时候,心里忍不住有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想道你先前还敢威胁我,现在还不是任人摆布!
这个念头刚起,眼前就有东西簌簌落下,许静仙定睛一看,是花瓣。
纷纷扬扬,从天而降,伴着幽香,洁白无瑕,落满他们周身地面。
他们匍匐在地上,明明没有别的动作,却还有乐声从别处传来,笙歌隐隐,恰似天乐。
“汝等,俱是有缘人。”
许静仙正恍惚愣神,忽闻头顶声若洪钟,竟是佛像开口,震得她耳朵嗡的一下,如锤子重重敲在心上。
“无论过去种何恶果,有何罪孽,行何恶事,只要今日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即可成佛。”
“生清净心,成琉璃身,持戒内外,定胜大德,从前种种,不过虚妄,红尘十丈,是非功名,皆为欲念,法无定法,终得其法。我佛慈悲,今日渡诸位入门,来日成佛可待,西方极乐,永生不死,离苦去悲,得享欣悦……”
许静仙感觉对方一字一句加诸于身,如有魔力,一层层给她套上枷锁,让她动弹不得,神思也被牵着走,恍恍惚惚走到一处鲜花盛放百草芳美之地,奇珍异兽出没,凤鸟婉转于耳,往来谈笑襟飘带舞的,尽是神佛天仙,他们看见自己,非但没有『露』出看见凡俗外人的嫌恶与意外,反倒还朝许静仙伸出手,含笑鼓励,就像她本来就是其中一员,历千百劫,最终归位。
难道自己从前,本是神仙?
她『迷』『迷』糊糊想道,再生不起半丝反抗的念头了。
“齐金鼓!”
头顶佛像忽然点名。
“你出身富贵,却一意追求仙道,负气出走,以致你走后,父母病重不起,书信辗转托出,却等不到见你最后一面,不孝不忠,如今你又修出什么境界?不过是中人之姿,泯然众人矣!”
许静仙心头微动,费力转着眼珠,余光似乎瞧见齐金鼓肩膀一耸一耸,被说得以面抢地,无地自容。
“许静仙!”
她被点了名,微微一震,心神似也有所感应,瞬间从西方极乐被硬生生拖回来,落入眼前苦海沉浮,不得解脱。
“你自小与佛有缘,却偏偏听信旁门左道之言,受激而入了魔门,一步错,步步错,若你自幼修佛,如今已是大德沙门尼,何至于沦落至此?”
被那声音一说,许静仙也觉得自己失足入了魔门,实在是无可救『药』,不由悲从中来,眼睛多了些泪意,强忍着没落下来,仔细倾听来自上方的指点。
心底深处却似乎有个小人蹦跶出来,发出疑问:我凭什么听你的,姑『奶』『奶』熬了这么多年终于成了魔修宗师,怎么被你一句话就否定了?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洪水冲走,干干净净,心中只余懊悔怅恨,满心虔诚。
“孙不苦!”
“你身为佛门弟子,本该诚心虔至,弘扬佛法,但你内心深处,竟生了魔念,你在质疑佛法吗?!你的佛心呢?!你早已邪魔入体,不配入我佛门!”
头顶一声比一声重,一声比一声严厉,哪怕许静仙不是被针对的那个人,也被压得面『色』煞白,喘不过气。
许静仙仿佛分裂成两半,一半战战兢兢,不敢丝毫反抗,五体投地等着头顶审判,另一半则冷眼旁观甚至有些恨其不争,拼命想要将另一半扯过去,天人交战,浑身汗湿。
“什么是佛法?”
清朗的质疑声骤然响起,越过众人直『逼』神像而去。
许静仙感觉身上压力稍稍为之一轻,勉力抬头,循声望去。
“什么是佛心,什么是邪魔?”
孙不苦竟敢向至高无上的佛一连三个反问!
他甚至站起身,仰头直视神佛。
“正心即佛,我法即法,依我看,你在这里伪作神佛,才是真正的邪魔!”
他不仅口出狂言,脸上也殊无半点畏惧之『色』。
神像大怒:“狂徒小儿,竟敢放肆!”
许静仙似乎看见神像虚空朝孙不苦一指。
“尔等邪魔,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惜字刚出口,卐字金光骤现半空,拍向孙不苦。
孙不苦大笑:“这年头邪魔也能妄自成佛渡化世人了,果真是末法之时,群魔『乱』舞!”
话音刚起,他手里多了根禅杖,手臂随之朝前挥舞,顷刻间眼前景象犹如壁画脱漆簌簌而落,许静仙长身而起,手里纱绫跟着扬出。
胆儿肥了,还敢算计姑『奶』『奶』!
她冷笑出声,出手狠辣无情。
世界倾覆,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