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醉一时怔住——忘了他们？
彻底忘记家人, 忘记自己穿书者的身份，永远生活在修真界吗？
虽说一千年过去他早已适应，但心里总有那么一丝念想，想要回去看看, 这也是支持他一直走到现在的信念, 可闻人酌却让他放下信念，彻底留在这里。
放下信念之后, 他的人生将变成什么样子？
何醉有些茫然, 忽然他放远的视线一收，倏地回过神来, 察觉到哪里不对。
这不是闻人酌正常跟他说话的语气, 也不该是他能够说出口的句子。
何醉猛地回身，就见对方那双眼眸映在阳光之下, 原本没有焦距的左眼此时竟有神采, 被照亮的虹膜中藏着一丝淡淡的金芒。
但就在他看清的刹那, 那道金芒又迅速退去了, 何醉心里一惊：“给我站住！”
闻人酌脸上『露』出茫然，左眼已恢复到正常状态, 他不太理解地问：“什么站住？”
何醉：“……”
跑得倒是快！
人格居然能切换得这么自如, 他都要怀疑小护法是不是故意装出双重人格来唬他了。
何醉眯起眼来：“你还记得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吗？”
闻人酌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状况, 对方问一句便答一句：“属下刚刚问, 如果尊上回家了，还会不会回来。”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尊上还没回答属下。”
何醉沉默。
果然又被抹去了一段记忆，但只抹掉了短短几句话，还抹除得非常自然，难怪他自己没有察觉。
这样的情况之前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了, 他竟到现在才发现。
副人格在他眼皮底下溜之大吉，滑溜得像条泥鳅似的，这让魔尊大人十分不爽，他忽然伸手扣住对方后颈，用力把他的脑袋往下一压。
闻人酌完全没有防备，只感觉自己的眉心碰到了对方的眉心——何醉体温比常人偏低，额头也是凉的，肌肤触碰之时，传来些许奇特的触感。
但他还没来得及仔细体会这触感，就感觉一股威压将自己笼罩，对方强行闯进了他的识海，因为修为差距太大，他甚至没能发出反抗。
闻人酌浑身一抖：“尊……尊上……”
何醉将自己的神识放开，看到对方识海内的景象依然和以前一样，他再次尝试进入那片漆黑的领域，可无论他采用怎样的方法，那块地方永远关紧大门，怎么也进不去。
他几乎可以确定这片领域和副人格有关，不太甘心就这么放弃，遂问闻人酌道：“能将它打开吗？”
小护法强忍着被他入侵识海的不适，艰难道：“不能，属下的识海……一直就只有一半，尊上还是快点……快点出来。”
何醉并没理会他的恳求，而是保持这种状态思考起了什么事，片刻后他问：“你的修为停在化神境有多久了？”
“大概……两百年。”
“最近有突破的征兆吗？”
闻人酌艰难地运转思绪——当时他们在晴霄派时，他确实一心想要突破，可一直到和裴千鹤开战，他也没能真正地突破成功。
那时候他以为是身在修真界，过于充沛的灵气对他造成了干扰，可现在他已经回到魔界两月有余，依然没能突破这道瓶颈。
他坦诚地把这些告诉了何醉，对方听罢，终于收回自己的神识并放开了他：“修为越高，识海的范围就会越广阔，你现在无故被封住了一半，元婴期还好，到了化神境就会显出问题，往后你会突破得越来越难。”
闻人酌调整好了呼吸，同时心头一凉——那岂不是意味着他永远都没办法追赶并超越尊上了？
“想个办法把它解开，”何醉道，“虽然我还没搞清楚开启另一半识海的契机是什么……你的领域，你总要比我清楚些，自己也努努力吧。”
他不好跟闻人酌谈及“人格”的事，只能以“开启识海”作为借口，如果他没有猜错，副人格上线时，封闭的另一半识海才会开启，而现在开启的这一半将会关闭。
就像白天与黑夜，永远交替进行。
他现在需要找到那把能让昼夜切换的钥匙。
难不成真要像楚厌说的，疯狂作死才行吗？
正在养胎的魔尊大人并不想做一些无聊的作死行为来损伤身体，正一筹莫展，忽见小护法诡异地红了耳朵尖，支吾道：“尊上，属下刚刚好像……好像感觉到……”
何醉莫名其妙，心道感觉到什么还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
“感觉到您肚子里的孩子了，”闻人酌视线向下落去，“就在刚刚您放开识海的时候。”
何醉一顿，看向对方的眼神瞬间提起了警惕——这不应该。
他进入对方识海的同时确实会开放自己的识海，但对方修为比他低，就算借此机会入他识海一探，也只能停留在外围，不可能深入到内部去。
而他体内孕生的魔种又恰恰在最深、最隐秘的地方，闻人酌根本不可能进得去，他刚刚也没感觉到对方有任何试图闯入禁地的举动。
除非……
除非小护法和这颗魔种之间本身就存在着某种感应，才能在识海外围就感觉到它的存在。
何醉目光一凝：“你看到什么了？”
“没看到，就是感到有一缕气息，”闻人酌将视线从对方腹部收回，“而且觉得它对我没有敌意。”
何醉想了想，转移话题支开他：“本尊嘴馋了，去弄些吃的。”
闻人酌不疑有他，立刻应下：“是。”
待他走了，何醉在躺椅上坐下来，迅速将意识沉入识海，就看到某团魔气格外活跃，绕着魔丹不停打转。
何醉刚想和它沟通，这小东西自己先贴了上来，虽然还不能表达自己，何醉却已经感受到了它的兴奋，它相当听话地接受着他的爱抚，和平常保持戒备的样子完全不同，魔气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他的神魂之上，好像察觉到他身上有什么熟悉的气息似的。
在神魂接触时，彼此的气息会产生微弱的同化，何醉刚和闻人酌进行完这个过程，可能还沾着一丝对方的气息，小崽子对这道气息表现出了极强的兴趣，甚至主动过来亲和。
就好像认出了自己久未谋面的爹一样。
何醉眯起眼来——要不是小护法死活不承认，他几乎就要确定他就是那天晚上的罪魁祸首了。
对他言听计从的主人格断然干不出这种事，那么只可能是那个敢把他锁在床上的副人格干的。
真是胆大包天！
何醉起身进了屋，心里不免有些恼火，心道他找来找去，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却没想过罪魁祸首可能是他最信任的护法。
但同时，他忽然又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如果真是闻人酌的话……
何醉脑子里闪过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从谛妄口中将他救下至今，已经相处了七百个春秋，虽然一直以“尊上”和“属下”的身份相处，但偶尔有那么些时候，这个界限会变得模糊起来，变成一层可以捅破的窗纸。
他在软榻上坐下，抬头看着这间卧房，只觉到处都是闻人酌留下的痕迹，不论是软榻上铺着的兽皮，还是床头放着的梅子，或是香炉里已经燃尽的他亲手调配的熏香……这些东西无处不在，竟在他不知不觉间深深渗透进了他的生活，若是少了哪一样，都会让他浑身不自在。
如果真的是闻人酌，他或许可以试着接受。
何醉垂下眼，觉得自己当了几百年的魔尊，似乎从没有依赖过谁，也从未对谁产生过“喜欢”这样的感情。若不是那场荒唐的一宿春宵，他的生活估计还会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不会有任何波澜搅扰，他继续坐在他的尊位之上，闻人酌继续当一个为他效力的护法，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发觉小护法对他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心思，永远也不会给他除了“看下属”以外的眼神。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忽然有些头疼。
他现在应该怎么办，把这孩子生下来，然后和闻人酌一起永远生活在修真界吗？
这似乎已经背离了他的初衷。
何醉一时有些『迷』茫，正准备好好思考一下人生，忽觉有道气息正在靠近，他抬起头来，就见徒弟朔月轻手轻脚地溜进了屋：“师尊，你之前答应给我的功法还差半部，上半部徒儿已经修习完了，下半部什么时候给徒儿？”
何醉看他一眼：“你道行不够，上半部已经够你用了，下半部等你长大再说。”
朔月顿时有些不太高兴：“可师尊明明答应了。”
“我答应了，我也没说不给你，”何醉捧起手炉，倚在床头闭目养神，“你的年纪在妖族还没到成年，身体心智都不算成熟，贸然修习功法下半部会有被反噬的风险。只要你老老实实不作妖，我们魔界也不会有人动你，你不需要努力变强以求自保。”
见他没在看自己，朔月更加不悦，他走到对方床边：“师尊就不能多看看徒儿吗，明明收我为徒，却一直放养，从来不关心徒儿修炼得怎样了。”
何醉本来已经困了，听他这话又不得不睁开眼：“你是妖，我是魔，我如何关心你的修炼？那部功法也是你父王给我，让我转交给你的，他说下半部功法须等到你成年后再修炼，所以我现在不能给你。”
他顿了顿：“我收你为徒，只不过是给你一个合理待在魔界不被欺负的理由，这点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若觉得本尊待你太薄，不妨去问问你父王，为什么你们兄弟几个一窝狐狸，偏选择了你来魔界为质。”
朔月很不服气：“可师尊待别人都很好，徒儿要怎么做才能让师尊多看我一眼？”
何醉实在有些疲乏：“你闭嘴就行。”
朔月忽然眯起眼来，那双好看的狐狸眼染上一丝狡黠：“如果师尊怀了我的孩子，是不是就会对徒儿另眼相看了？”
何醉诧异地瞥他一眼，心道这小狐狸满脑子都装着些什么，是春天到了，他们妖准备发情了吗？
他伸手拉起纱帐：“别做梦了，你有这心思，不如回你们妖界找只母狐狸。”
朔月一把扣住他的手：“师尊不是已有身孕了吗？既然师尊不想怀裴千鹤的孩子，为什么不能看看徒儿？徒儿想让师尊生小狐狸，生好多好多小狐狸。”
“……你父王把你扔到魔界，是因为你脑子不太好使吗？”何醉冷笑一声，“神鸟是生不出狐狸的，你省省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朔月凑得更近，隐隐有些兴奋起来，“徒儿会对师尊好的，闻人酌能做到的事，我也都能做到，徒儿会好好照顾师尊，师尊只要负责生小狐狸就好了。”
何醉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他眉头紧锁，很想把这只狐狸直接宰了做成狐裘，他手中招出魔剑，剑尖几乎碰到了对方的鼻尖：“滚。”
朔月浑身一颤，顿时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整只狐显得楚楚可怜起来：“师尊，徒儿只是……”
“别让我重复第二遍，”何醉彻底失了耐心，手中魔剑散发出锋利的杀意，“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的妖丹剖出来喂狗。”
朔月用力咬住下唇，漂亮的狐狸眼中泛起泪花，似乎就要被欺负哭了，他匆忙后退，身上白光一闪，化作白狐原型跑出了屋子。
何醉这才收剑，他捂嘴打了个哈欠，心道他刚解决了一个裴千鹤，家里居然还有个小狐狸精等着他。
干脆找个机会跟妖界退货，不要这人质了，眼不见心不烦。
他这么想着，在软榻上躺下来准备休息。
天『色』已渐渐暗了，或许因为之前小憩时做了个噩梦，他到现在身体还有点发软，明明精神已经非常疲乏，一时半会儿却睡不着。
闻人酌被他打发出去弄吃的，居然到现在才回来，小护法过于严格地执行了尊上的命令，拿回来的吃食摆满了床头小桌还放不下，光蜜饯就有好几种。
何醉还没睡着，听到动静睁眼一看，顿时无奈：“你也不必……”
“尊上是要睡了吗？”闻人酌问，“困了的话，睡起来再吃也行。”
“嗯，”何醉已经有些睁不开眼，“把安神香点上吧。”
“好。”
闻人酌给香炉里添好了香，待到香气微微扩散出来，他才轻声退出房间，替他关好房门。
并没留意到回廊转角处卧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朔月盯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呲出獠牙，眼神中透出一抹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