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艺人坦诚又直率,华瑶却不耐烦道:“我丈夫就是凉州人,我从没听说白铃铛的『药』『性』能被哪种草『药』克化。我见你功夫不差,应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这才来提醒你,白铃铛不能多吃。你不信我就罢了,还拿假话来诓我。”
她甚至说:“我丈夫的好友是个士兵,为了多杀几个羯人,偷吃了白铃铛,眼下,他整个人都废了。”
她一边讲话,一边伸手,要把银币拿走。
卖艺人急忙道:“姑『奶』『奶』!”
他左顾右盼,极小声地说:“克化白铃铛的草『药』,叫做‘灯芯花’,『性』寒伤身,正好与白铃铛毒『性』相克……小人的村子里一个老大夫试了千百种草『药』,才试出灯芯花来,您且让那位友人试试,试不成了,您再来打小人一顿,怎么着都成。”
华瑶收手回袖:“好吧。”
她正要离开,燕雨又问那个卖艺人:“你的裆部,有没有被狼牙棒捶烂?”
燕雨的声调不含一丝起伏,那卖艺人赔笑道:“小人这条裤子里,套了盔甲。小的们喝了『药』,穿了盔甲,不怕痛也不觉累。”
燕雨忽然想起华瑶曾经说过的话。她说,众生皆苦。
燕雨双手抱剑,老老实实地跟在华瑶背后,齐风又说:“兄长,你逃跑之前,别忘了买一副盔甲,免得裆部被狼牙棒锤烂。”
怒火在胸膛里熊熊燃烧,烧得燕雨想和齐风一刀两断。
燕雨狠狠地瞪了齐风一眼。这一整个白天,他没再和弟弟讲一句话。
日暮黄昏之际,华瑶带着燕雨、齐风、罗绮回到了巩城公馆。她把罗绮软禁在一间厢房里,派遣侍卫把守。燕雨看不懂华瑶的所作所为,正想找个人商讨一下,却发现他的弟弟齐风不见了。
*
夕阳残照,齐风穿过窗格下的浓影,打开一道通向卧房的木门。他不知为何,华瑶突然传召他,只传了他一个人,在这临近夜晚的时分。
近身侍卫的职责除了保护公主,其实还有……侍寝。正如皇子的通房婢女一样,他们必须尽心尽力地侍奉皇族,无论白天或夜晚,凡是公主的命令,皆要遵从,皆要臣服。
按照皇宫的规矩,公主在傍晚单独传唤一名近身侍卫去卧房,那侍卫应当沐浴更衣,以便主子亵玩。
齐风一向谨守规矩,今日却稍显迟疑。他进门之后,握剑的掌心出了一层薄汗,还没来得及行礼,就听华瑶说:“十天后,你随我去山里剿匪,这一次清剿完毕,我们就该去凉州了。”
齐风愣了一下,才说:“今天,罗绮……”
“怎么?”华瑶把玩着一支金镶玉的步摇钗,“你对罗绮有何意见?”
齐风单膝跪地:“属下以为,罗绮满口谎话。”
华瑶追问道:“所以呢?”
齐风默不作声。
他取下腰间佩剑,放在地上,这其中的深意是——他可以杀了罗绮。
华瑶却笑道:“我连赵笠都能留着,为什么要杀罗绮?你沉住气,静下心,好好地想想,人心难测,但也不是非黑即白。”
齐风仍然恭顺地低着头:“殿下。”
华瑶缓缓地走近他:“况耿死得太早,害我没挖到消息。你要是把罗绮杀了……”她弯下腰,就用那支步摇钗勾挑他的下巴:“我倒要猜疑你是何居心了。”
尖锐的钗子抵着他的皮肤,只要她再稍微用点力气,就能让他流血受伤。原来这就是主人的亵玩吗?他心神不定地想着,吞咽都变得艰难。
他道:“属下对您,绝无二心。”
华瑶似笑非笑:“我明白。”
她收回那支金钗:“起来吧,别跪着了。”
齐风以剑撑地,站起身来:“罗绮的手里,还有您的侍女令牌。”
华瑶不甚在意:“她今天也说了,她带着令牌,来敲巩城公馆的门,守卫却不认她的令牌,你能不能猜到其中的原因?”
齐风道:“请殿下明示。”
屋内的案几上摆着一盏紫金香炉,飘渺的烟雾袅袅如春云,华瑶靠着一张美人榻,在夕阳的余晖中用一根金钗挑弄香料。
华瑶说:“因为,我提前打过了招呼。现如今,巩城公馆的守卫,有一半是谢云潇从凉州带来的人,罗绮没见过他们,他们认我是凉州监军,倒也忠心耿耿。自从我知道罗绮来了巩城,我就派人跟踪她,探查她在这里的一举一动,确认她是否有同党。”
齐风忍不住问:“今日在茶馆,您对她说,她可以一走了之,是为何意?”
“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华瑶解释道,“她特意在街上等我,话都没讲完,怎么会走。更何况,她的户籍和身契还在我的手里。她不来找我,没了户籍,怎么过日子呢?”
齐风的言行越发拘谨,不似平常那般坦然:“属下经常分不清,您的话是真是假。”
华瑶漫不经心道:“无非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齐风似有所悟:“今天中午,您对卖艺人说,您的丈夫是凉州人……”
华瑶点头:“是的,我对他撒谎了,什么凉州的丈夫、丈夫的好友,统统都是我瞎编的。”
与华瑶关系最近的凉州人,莫过于谢云潇了。思及此,她觉得有些好笑,就想把这件事当做笑话,讲给谢云潇听。
齐风见她面『露』笑容,越发不解其意。
华瑶将接下来的剿匪计策告诉齐风,又让他带着自己的人马在树林中演练。等她讲完,天已入夜,暮『色』沉寂,她看向窗外,道:“行了,你先回去吧。”
齐风怔了半晌,暗自回避,哑声道:属下……告退。”
华瑶仔细端详他的神『色』,似乎能洞察他的内心:“你,在想什么?”
齐风道:“今、今夜……”
他的耳根泛红,犹如秋日晚霞。
华瑶恍然大悟:“啊,那个!”
屋子里安静的落针可闻,华瑶认真道:“我对那个没兴趣,一点也没有,你别多想。我跟我的哥哥姐姐不一样,你无须害怕。”
华瑶的哥哥姐姐都曾经把侍女和侍卫弄废了。
虽然华瑶并不知道“弄废”具体是怎样的一种场景,但她曾经亲眼见过大皇子责罚属下。
大皇子姓高阳,名东无,比华瑶年长十二岁,剑眉星目,英武不凡。他常年一副冷峻神『色』,令人胆寒。
他在自己的宫中责罚属下时,会命令他们用长棍抽打自己的手掌,直到血肉模糊,疼痛难忍。
三年前,也即昭宁二十一年的六月初七,那一日是大梁朝的“芙蕖节”。芙蕖花开并蒂,同根生长的花朵相偎相依,因此,“芙蕖节”也被看作手足团圆的日子。
按照规矩,华瑶就在那天早晨,去东无的宫殿里给他请安。
彼时,东无不在主殿,竟在偏殿。他气定神闲地端居上位,底下的奴仆正在自罚。
华瑶刚进殿门,鲜血就溅上了她的裙子。她吓得直往后退,东无却在上面笑了。
他念道:“皇妹。”
华瑶离他三丈远:“我来给皇兄请安。”
东无斜坐于高位,倚靠着半边扶手,命令道:“过来。”
那一年的华瑶仅有十四岁,哪里敢靠近他,他身后的灯笼都是用人皮做的。她极快地讲完请安的话,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了大皇子的宫殿。
她心想,他若登基,必成暴君。
*
九月末的一个晦暗阴天,巩城巡检司再度发兵。
这一次出征,兵将的人数较之上次翻了一番,陆征作为巡检司的通判,必须随军征战。即便他心中有千百个不愿意,也只能遵守法令。
陆征极少骑马,队伍又在走山路,马鞍不住地摇动颠簸,越颠越急。他抬袖掩面,几欲干呕。
谢云潇正与他并排同行,就问:“陆大人,身体不适么?”
道旁的树枝刮擦着陆征头顶的盔甲。他扶正了盔缨,道:“山路难行,咱们距离贼窝,还有几里远?”
“大约两里。”谢云潇回答。话虽这么说,他的右手已经按住了腰间佩剑,随时都能拔剑出鞘。他左手牵着缰绳,那绳子在他手中似是活的一般,任凭他差遣。
谢云潇所骑的那匹马,也是凉州特产的汗血宝马,千金难买,有价无市。这匹骏马通体漆黑,没有一根杂『毛』,四蹄踏在尘土飞扬的崎岖山路上,宛如驰骋于广阔平地间。
陆征看得出神,耳边却倏地传来一声异动。他浑身一抖,又有一支流箭擦着他的脸侧划过,此时风大天暗,潜藏在山石密林里的盗匪渐渐『露』出真身,他们还在山丘高险处架起了一门大炮。
“贼……贼人。”陆征小声指认道。
贼寇们押来几个青年,剥光衣服,将人头塞进炮筒,双脚朝外——这种打法,谢云潇曾经在凉州的月门沟战场上见过。
大炮一旦轰出来,就会先把炮筒里的人炸碎,五脏六腑漫天挥洒,断肢残骸坠地飘落,胆小的兵卒见状,丧失士气,四散奔逃,自然不战而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