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入住将军府的第一夜, 戚归禾作将军子,以礼接待公,她设宴接风, 席上不仅有竹筒糯米饭, 还有凉州的稻花鱼羹。
华瑶尽兴一吃, 吃得很饱。她在席间认识谢云潇的二哥, 此人名叫戚应律,年二十一岁。
戚应律样貌俊秀, 身量挺拔,穿着一件蓝底白纹的锦服, 腰缠白玉之环,头戴翡翠之冠, 端的一副英姿洒落的倜傥模样。
他举杯向华瑶敬酒:“承蒙殿下降临寒舍, 粗茶粗饭,有屈殿下大驾。”
华瑶却说:“戚公子无须礼。今夜的菜蔬鱼肉, 鲜美可口,我很觉对味。”
戚应律饮下一口酒,才:“殿下若想吃什么时新的瓜果菜蔬、野味鱼肉,不妨细说。凉州的菜肴不及京城样式丰富,只胜在家常风味。譬如, 这一到冬天啊,凉州人爱吃冬笋炖鸭子、萝卜炖鲫鱼、冬菜肉片汤, 俱是补气养血的美食, 殿下或可一尝。”
“谢你的好意,”华瑶漫不经地回应,“我在将军府上暂住几日,便会搬进公馆。这几天, 免劳诸位挂怀,你专讲求公职公事,无须我过虑。”
今晚的接风宴是戚归禾一手『操』办的,戚应律扫眼一看,那桌上没有一配得上公的珍馐美馔。
戚应律甚觉过意不去,便说:“在下的兄弟都在军中任职,在下却是闲人一个,文不成武不就,赋闲至今。殿下若想在城内吃什么,喝什么,赏玩什么,只需嘱咐一,在下理奉陪,随侍您的左右。延丘城里有几处楼阁池馆,冬日雪后的风景也颇秀丽,您或可游览一番。”
他这一段话,讲得十分妥帖。
可他的弟弟谢云潇却:“殿下既已说‘免劳诸位挂怀’,你又何必劳动殿下大驾。”
戚应律看向他。
谢云潇却连眼角余光都没落在二哥的身上。
谢云潇和戚应律虽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但他二人不和已久。
他的父亲镇国将军是朝一品大员,位权重,名显赫,先后娶过两任妻子。
镇国将军的结发之妻是凉州的贵女。这位夫人和他生两子一女。女儿诞生后不久,夫人常去寺庙敬香,与俊俏年少的僧人交往甚密。那僧人她还俗,她自请下堂,带着僧人搬去季如春的容州。
镇国将军的续弦夫人是永州谢氏的大小姐,也是谢云潇的生母。这一桩婚事乃是太后授意。可惜落花无意,流水无情,谢小姐抛下功名,奉旨与将军成婚,婚后二人聚少离,貌合神离。
谢云潇八岁那年,他的父母终于和离,母亲离开凉州,回永州。他的父亲没有再娶。将军府再无女人。
谢云潇生『性』冷清,兼有几分孤傲,极难亲近。怎奈他天资卓绝,能文能武,父亲对他甚是看重。从他幼年起,父亲便全全意地栽培他,广发函邀,求得名师教导他。
他比戚应律小岁。戚应律十三岁时,经常跟着朋友去河里捞鱼、山中打猎,每他拎着一大袋野味回家,路过谢云潇的院子,总能听见老师对谢云潇的谆谆教诲。
戚应律就趴在墙头,远望谢云潇与他的老师聚谈。
他还记得谢云潇的母亲,那是他见过的最美丽庄静的大家闺秀。他其实不太明白什么父亲不喜欢她。她那么美,堪称仙姿绝『色』,沉鱼落雁,又有铮铮傲骨,锵锵不屈,即便她嫁给他的父亲,奴仆也要尊称她一“谢夫人”。
谢夫人以她的家族荣。
在朝堂上,谢氏一族谨守清流规,做年的天子近臣。谢云潇随母亲的姓氏,谢夫人也以世家的规矩来教养他。正如所有世家公子一般,谢云潇擅抚琴、弈棋、煮茗、赋诗等等风雅之事。他的武功更是由父亲手把手传授。
谢云潇没辜负父亲的期望。他十二三岁时,剑法练得如有神助,胜过将军府的所有侍卫。
与他比,戚应律难免显得逊『色』。
戚应律的哥哥弟弟都是万里挑一的武功手,但他本人却毫无习武的资质,对于武功一窍不通。他读书读一点名堂,写过几首脍炙人口的骈文和赋文,但也仅限于此。他从未参加过科举,至今仍然在将军府里吃闲饭。
戚应律时常把朋友带进府中。那些朋友讲究玩乐。众人每每聚在一起,免不要斗鸡、训犬、遛鹰,如此一来,院子内外鸡犬争鸣,鹰鸟齐飞。
谢云潇喜静又喜洁,自然厌烦他,从未与他一同玩闹过。
戚应律的朋友听闻谢云潇的美名,撺掇戚应律把弟弟拉来给大伙儿见见。
戚应律拽弟弟好几回,弟弟推脱不去。碍于朋友的情面,戚应律大训斥他,他也没回话。兄弟之间生嫌隙,直至今日,尚未修复。
思及此,戚应律叹一口气。
散宴之后,灯火昏暗,戚应律在廊檐下找见谢云潇,问他:“你又何必与我过不去?着公的面,数落我的不是。你大哥忙着料理军务,你被一堆公务缠着,你三姐去年远嫁康州,府上拿不一位夫人或小姐,总得请几个缙绅子弟公作陪。我邀公闲逛,无外乎一桩小事,被你在席间一提点,倒像是我违拗她。”
处投下的月光皎洁浅淡,谢云潇的侧影半明半暗。他立在廊檐与游廊的交界处,:“她不仅是凉州监军,也是朝公,二哥有意与她交,更添变数。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今日你纵着自己处游乐,他日的隐患却完全料想不及。”
戚应律一笑,踱步到谢云潇面前:“我在京中有些朋友。人人都说,殿下久无恩眷,不得圣宠,要不然,她也不会被扔到凉州来。”
谢云潇讥讽他:“那也与你无关。”
戚应律语重地感慨:“云潇啊,你不知二哥咱戚家做的打算。”
谢云潇沉默片刻,才问:“什么打算?”
戚应律爽快地坦白:“公她虽是凉州监军,但她这等金枝玉叶,万般娇贵,咱爹不会真让她去边境杀羯人吧?咱爹手握重兵几十年,凉州的兵将无不遵从他的命令,圣上御赐咱爹丹书铁券,却也忌惮着戚家人,忌惮着凉州铁骑。倘若公死在外头,圣上不正好寻到一个由头,借机发作一把,拾掇咱爹。”
谢云潇看穿他的计谋:“你无非希望公留在延丘,同你那些狐朋狗友一吃喝玩乐,同做富贵闲人。”
戚应律展开一把缀着流苏的紫檀洒金折扇。他摇着扇子,似笑非笑:“你对兄的朋友,该有些敬重。我作凉州本地人,本应盛情款待公,还有她的侍女和近臣……她的近臣风姿绰约,难得一见。”
谢云潇也笑。他上前一步,戚应律后退,谢云潇抬手,戚应律以扇遮面。
秋风吹来一片打旋的落叶,沾到戚应律的肩头。
谢云潇捡起那片叶子,低:“上月你和朋友去花街狎『妓』,爹和大哥有所耳闻。我提醒二哥一句,你若对公,或是她的近臣、侍女打歪意,你我之间再没什么兄弟之情好谈。”
戚应律收拢折扇,但见一片枯叶碎末,飘飘扬扬地洒在灯下。
*
华瑶住进将军府的第三天,凉州下一场雪,初如柳絮,渐若鸿『毛』,白茫茫的铺满街巷。
华瑶在京城甚少见到这么大的雪,不胜雀跃。待到雪停时,仆从又来传信,说是凉州商帮的一些绅商冒雪前来拜见公,众人已在前庭内等候许久。
前日里,华瑶给凉州的府衙、商帮、农司分别寄信。今日大雪封城,路滑难行,她没想到商帮的人会赶得如此急,怕是天还没亮就动身。
华瑶传召杜兰泽,与她一同去往前厅。
路上,华瑶问她:“你和凉州商帮打过交吗?”
杜兰泽如实说:“凉州商帮成立已久。十年前,他从雅木湖发,船运货物,借觅河,与各国往来通商。我在凉州住过一年。因我学过羯文羯语,凉州商队曾经托人请我他译信译书。”
“书信内容如何?”华瑶问。
杜兰泽悄回答:“我记得书信上的每一个字。我可以您默写全部书信。”
华瑶赞叹:“不愧是我的兰泽。”
天寒雪冷,庭院的新雪映着红梅,小池塘浮着薄冰,更显幽静清寂。杜兰泽止步于廊下,:“商帮的绅商兴许认识我。我不便进屋,将在隔壁恭候您。”
华瑶拉住她的手:“我让奴婢你添点炭火,你的手太冷,冻得我疼。”
杜兰泽含笑:“我来吩咐奴婢便是。您的公事要紧,请勿我挂怀。”
华瑶松开她的衣袖,进前厅。
杜兰泽正要转去另一间屋子,却在拐角处遇见戚应律。
这么冷的天,他手中还握着一把折扇。扇柄的流苏吊坠一甩,他径直走过来,与杜兰泽擦肩过,忽然问:“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小姐。”
杜兰泽笑意盈盈:“在昨晚的宴席上。”
他二人还没讲几句话,院之外,蓦地传来汤沃雪的音:“戚应律!”
汤沃雪才刚『露』面,戚应律立马与杜兰泽隔开两丈远,逃也似的跑远。
汤沃雪仍然骂他一句:“你大哥正在找你。烦死,整日没个正形,要不你到我那儿喝一碗巴豆,去茅房消遣消遣时光。”
戚应律留下一笑,人已消失不见。
汤沃雪并未离去。她神『色』凝重地望着杜兰泽,过好半晌,她拉着杜兰泽进一间内室,与杜兰泽耳语:“你递给我的信,我看过,你真要……真要切肉祛疤吗?”
杜兰泽撩开裙摆,正欲下跪,汤沃雪连忙将她扶住:“你、你这是做甚!快起来,我只是个大夫,受不起你的跪礼,只是你身子太弱,切肉祛疤,我怕你经不起那般折腾。”
杜兰泽握着汤沃雪的手腕,轻:“我意已决,求您帮我这个忙。我既要侍奉殿下,决计不能牵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