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为哄便宜兄长所讨要来的这批古书, 竟是歪打正着地解了正为关中内政而焦头烂额的楚国大小官吏的燃眉之急。
因短了对户籍多寡、钱粮开支的所知,而显得很是棘手的难题,就此迎刃而解。
不单是韩信一眼便可看出这批资料的重要『性』, 楚营幕僚对此都是如获至宝,知其不可或缺。
相比起欢天喜地,对智谋兼备的吕将军更加赞不绝口的上下文官, 项羽面『色』深沉,对此不置可否。
无人得以窥见,楚霸王已陷入沉思, 发愁的正是该如何赏赐爱将奉先。
奉先一心为楚, 王位不要,沃地不取,赏赐不具, 甚至偏往巴蜀那穷乡僻壤去。
但凡是稍怜忠心骨鲠的君上, 都定然要拦住的。
项羽面容冷峻, 眸光深沉,实则不知如何是好。
他原是为防着奉先还不甘心, 日后旧事重提, 方赐其亲入宝库取赏的厚待。
却不想奉先实在清廉, 金银珠宝看也不看,只将那无人问津的破书带走,还从其中寻出了那刘姓逆贼刻意藏下的前秦要宗。
赏未赏成,却再立大功一件, 这下又该如何赏起?
项羽还为如何补偿、赏赐爱将而苦恼时,关外却是异变突生。
——先前三势联合叛楚时,一直对霸王之诏视而不见的前楚将、今九江王黥布,与其『妇』翁衡山王吴芮, 轰然发兵攻楚。
九江与衡山本就与楚地毗邻,且楚人多视此二国为盟属,城池丝毫不设防备。
以至于二人骤然发难下,竟是打了楚军个全无设防,堪称势如破竹,一夜连下八所城池。
黥布自知曾为楚王麾下将领,如此公然背叛旧主,若无个合适名目,必然落人口实、受人诟病。
是以他索『性』先发制人,在发兵之前,备上帛书罪状,上或真或假地列了项羽八项大罪,每破一处城池,即召集当地父老,当众高声宣读檄文。
那檄文上书的九项大罪,赫然为:项羽违背前楚王熊心之令、斩卿子冠军宋义之事;后于新安残暴坑杀二十万秦卒;再是裹挟诸侯军入关,藐视旧主;更因贪恋权势、身为人臣而大逆不道地命人刺杀君主,借此独揽大权,嫁祸于无辜汉王刘邦;抢占前秦都咸阳为新都,搜刮财宝美人,悉数据为己有;分封不匀,将旧国君主徙至穷落之地,而令其臣据有沃土,是为煽动纷争;借平复齐田荣内叛之事,侵占三齐之地;又借臧荼弑君之事,占有燕、辽东二国;再趁人之危,『逼』常山王张耳让出王位,趁势夺下常山……
在诸侯眼中,显然前六项哪怕相加起来,也不及最后三项中单拎一项要来得厉害。
黥布念此檄文,为的自是毁坏项羽的名声,却唯独疏漏一事。
若他在民心尚且不稳的关中地区如此发文,因那新安坑杀降卒之事而遗恨未消的前秦父老,必有响应者。
偏他对着数落项羽罪状的,可是对项羽最为忠心耿耿的楚地子民。
因一时大意,轻信这楚军旧将,遭其夺去城池,受到抄掠,已让楚人心中愤恨。
现听这叛徒竟还洋洋得意,大肆朝他们所崇敬的大王身上泼去污水以自白,他们哪愿听信那疯言疯语?只愈发鄙夷愤怒!
黥布本就是听谋臣之言,依样画了葫芦,哪知非但未能左右舆论,反倒惹得群情激奋,楚国百姓具都烈『性』,竟奋不顾死地唾骂连连。
他起初还勉强忍得,到第八座城池时依然如此时,脾『性』暴烈嗜杀的他哪里还憋得住满腔怒火,当场发了雷霆大怒,下令兵士将全城父老屠杀殆尽,以儆效尤!
待坐镇关中新都的项羽得此军报时,楚国旧土已有半壁落入发兵突然的黥布与吴芮之手,更有五座城池因抵抗激烈,遭黥布所屠。
项羽不善言辞,听那檄文内容时心中虽有怒意,兀自忍着。
待得知昔日将领不仅忘恩负义,无端反叛,竟还如此卑劣冷血,将他重视的臣民残忍尽屠时……
项羽胸腔满溢愤怒,两片薄唇紧抿,重瞳似要喷出火来。
手握成拳,手背青筋迸出,捏得咯吱作响。
不仅是霸王项羽,乍闻此事,楚国官吏无不震动,怒不可遏。
对那先无故叛主还血口喷人、简直禽兽不如的黥布,更是恨不能啖其血,食其肉,寝其皮!
先前田荣等人联军叛楚,到底是在境内生『乱』,哪敢张狂至袭击楚国国土,甚至屠杀楚国百姓!
如此行事,岂止公然挑衅?俨然是肆意践踏霸王神威!
此骊山叛逆不除,家乡父老之仇不报,便是枉为男儿!
楚军上下同仇敌忾,怒气冲天,根本是一刻也忍不得,即刻就要开拔解东楚地之危,镇压黥布吴芮之叛。
面对激愤群臣,项羽深吸口气,冷笑一声,强加克制下来。
他召集诸将,阐明事态,不等众将义愤填膺地对黥布吴芮痛骂出声,低沉冷厉地下令道:“由周殷代孤领咸阳诸务,章邯掌禁军,仍驻城中;奉先领关中军,留驻原地,随机应变;其余诸将,随孤率领五万人于今夜开拔,返回东楚,大破逆贼!”
诸将本就复仇心切,满腔愤怒,面对大王决意连夜出兵的命令,自是轰然响应。
咸阳驻军共二十五万。项羽虽怒到极点,却未丧失理智,选拔精兵战马,只准备带走机动『性』最强的五万人,还留下十五万守军与吕布那五万关中军守咸阳,应是绰绰有余。
而东边战场,则还有钟离眛治下之赵郡,龙且治下之齐郡,暂由李左车代领之燕郡,以及临江王共敖,四方联军相援,合围之下,黥布吴芮必然不敌。
但事发如此突兀,胜负又看似如此分明,始终未发一言的范增敏锐察觉出浓重不妥。
凭他直觉,此事绝非黥布吴芮二人之主谋,而另有主使。
楚国天下雄师,无往不破,曾为楚将之黥布必对此厉害心知肚明。
哪怕与其『妇』翁吴芮联合,至多不过集兵十五万,哪是霸王亲领下那强横无双的楚军对手?
黥布虽绝非智者,但也善于审时度势,绝非盲目以卵击石的蠢货,岂会无端做这出头鸟,惹得霸王盛怒,打一出毫无胜算的仗?
范增越想越觉此事无不透着蹊跷,眼前雾蒙蒙的,不见明朗。
他下意识却认定,黥布此举看似鲁莽,背后定有后招。
他欲要劝说,但又知并无明确证据,仅凭一人猜想,又哪拦得住这群暴怒雄狮呢?
得亏大王未理智全失,部署诸将时,未忘记将奉先留下。
有奉先一人在此坐镇,抵得过千军万马,纵有宵小欲趁势作『乱』,也需忌其之威。
范增暗叹一声,如此安慰自己后,不由将目光投向同样一直沉默着的吕布。
却见吕布眸光凝重,面『色』变幻莫测,时而蹙眉,时而平静。
吕布虽无法对楚人遭屠之事感同身受,似诸将般怒火冲天,但单冲着那办事不利的黥布携其老丈人反叛之事,他却是一等一的乐见其成。
吕布绷着面皮,心里可乐开怀了,心道好个破布庸夫,成事不足,背叛倒赶了个早!
若黥布吴芮不叛,便缺了攻打的由头,九江与衡山一地就注定收不回来。
中原尚未一统,项憨子又岂会关心巴蜀那犄角旮旯的一亩三分地?
眼下可真是瞌睡了送个枕头来,上赶着寻死!
吕布哪里料到,自个儿上一刻还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着趁机与害他复仇大计不成、生生拖延至此的破布来个一较高下,下一刻就叫这憨王一个改口,给留在这地了。
他眉峰一聚,正要提出异议,忽灵光一闪,果断闭嘴,选择默从。
——他娘的,果真近墨者黑,同这憨子掺和一道的时日长了,竟不慎染上憨气!
吕布心有余悸。
面前这伙被捅了老窝的楚军急吼吼地奔袭回去,要救那旧都百姓,镇压叛军,却干他这几百年后来的吕奉先鸟事!
他心心念念的,从来只有刘耗子那项上人头。
眼瞅着这外头大『乱』,保不准那贼心不死的刘耗子也按捺不住,要浑水『摸』鱼,趁虚由耗子洞里偷钻出来兴风作浪。
他于咸阳守着,还得个‘随机应变’的军令,简直正中下怀。
咸阳可在汉军出关的必经之路上,他领陷阵营军士,那是进可堵汉中,退可堵关中,着实是与他所求息息相关的好差使!
难得项憨子歪打正着,开了回窍,派了他一桩好差事。
却差点叫他一个嘴快给毁了,着实好险好险。
吕布眼珠子转悠几圈,一下想清这些脉络,顿时不怒反喜。
他自个儿琢磨得起劲儿,不慎忽略了项羽忽冲他投来的喜怒难辨的深深一眼。
待此议一毕,主将散去,各自返营选拔精兵,为今夜发兵之事做筹备时,项羽却将吕布独留下来。
独留他作甚?
吕布满腹狐疑,难掩警惕地盯着馊主意频出的憨王瞅。
项羽却是心事重重,未察他放肆目光,而是沉『吟』许久后,忽将腰间佩剑龙渊解下,交予一头雾水的吕布。
吕布平白无故得了霸王佩剑,纳罕不已。
不等他开口发问,一脸漠然的项羽终是彻底下了决心。
他微掀眼帘,凝视着神『色』沉着冷静的爱将,郑重嘱托道:“若都城生『乱』……奉先便以龙渊为信物,代孤主持局面,自行其是。”
项羽定定看着圆瞪双目,一脸诧异的爱将,眸中戾气竟奇迹般渐渐平复,趋于柔和。
纵有项伯、黥布、吴芮接连背叛,他仍愿信奉先。
——也独信奉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