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只觉得,从公祖开口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陷入了一番如梦似幻的情景。
公祖说第一条时,他感到温暖又感动;第二条时,被难得‘耍赖’的公祖惹得怦然心动;第三条时,他则彻头彻尾地愣住了。
——让他满意的答复?
听着公祖带着笑意、却极为笃定的口吻,狄青的思绪不可避免地混乱了起来。
他扪心自问,对怀着一颗可耻的‘监守自盗’心的自己而言,无论那位令公祖神思的‘女子’有多美貌绝伦、温婉和顺,他都只将暗自苦涩,而绝谈不上‘满意’的。
公祖忽然说出这句话来,多半是那传言是真非假,还对那小娘子极其满意,方如此断言。
除非……
狄青脑海中又悄然浮现出另外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
以公祖之聪明绝顶,莫不是,已然洞悉了他那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一想到这点,狄青只觉心脏倏然漏跳一拍,旋即似发疯了一般在胸腔里乱撞起来。
他勉强平复着急促的吸气声,一边拼命泼自己冷水,一边又抑制不住地给这不着边际的胆大妄想找着佐证,险些当场分裂成针锋相对的两个人。
公祖倘若知晓,又如何会不面露嫌恶,厉声斥责、漠然疏远他?
狄青瞳孔微颤。
……但,如果公祖是真的已经心知肚明,还愿默许他这妄念呢?
陆辞安安静静地等着狄青的回应,自然也将他面上的天人交战看在眼里。
他既无意在狄青临出发前扰乱这一池春水,也没打算在这急急忙忙的场合下挑破自己成了棵着火的老梨树的事实。
都是成年人了,谁还不要点面子,讲点排场呢?
不过,放任狄青这般胡思乱想也不好,容易想歪不说,一旦钻进牛角尖里,那可就事与愿违了。
陆辞心念微动。
狄青还胡思乱想,漫天猜测着,忽听陆辞轻轻地叹了一声,唤道:“青弟。”
狄青的心莫名一悸,下意识地抬眼看去。
陆辞微微笑着,走近几步,二人间距离一下从有礼缩减到过分亲昵的零,他那身宽松的袍袂,更是直接碰触到了狄青身上的软甲。
狄青:“!!!”
心上人的轻盈凑近,简直快要了情窦初开的小郎君的命了。
狄青只觉浑身的血液朝着耳朵处挤,哪怕他看不到,也知道自己双耳已然通红。
陆辞已轻笑一声,伸出手来,随意替他理了理缠得好好的腰带,声线低沉,轻轻问道:“会说西夏话么?”
狄青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又摇头,凭本能答着这来得突然的奇怪问话:“……简单的会一点,距精通甚远。”
为了追随公祖的喜好,看懂公祖书房里的那些外文书册,他着实在自学吐蕃话和西夏话上下了不少功夫的。
尽管远远比不得公祖,但读起那些书时,也快能连蒙带猜地看懂一半了。
“也好。”陆辞颔首,轻笑道:“到这关键时刻,就看你学艺够不够精了。”
狄青正困惑着,稍俯了俯身,想更靠近公祖一点,好听清楚那越来越轻的话。
陆辞眼疾手快,一下扣住他软甲的领口,把脖颈朝着自己方向一坠,让狄青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感到耳边一烫,被一道带着淡淡熏香的暖风拂过。
狄青猛然瞪大了眼。
不过眨眼功夫,陆辞已然撩毕,潇潇洒洒地松了手,放了呆若木鸡的人,理直气壮地问:“听清楚了?”
狄青梦游般点了点头。
陆辞容他消化一会儿,再慢条斯理地问:“听懂了?”
狄青刚还跟小鸡啄米似的脑袋,一下僵住了。
虽然只是转瞬即逝,但他听得分明,刚刚公祖贴到他耳边去,用西夏话极其清晰地说了一句话。
若他学得不是假西夏话的话,那句好像是……
‘除了你,不会有别人?’
若放在其他场合,也许狄青只会放任胸口小鹿乱撞一下,而不敢多想。
可今晚的情景、氛围……实在是太好了。
缱绻而旖旎,令他不得不‘误会’,也催化了他潜藏已久的野心。
狄青眼也不眨,半晌冷静下来后,脸色严峻。
他认为首要之急,是得搞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又在什么做白日梦。
于是笑着等答案的陆辞,就看到狄青忽然出手,猛然在自己额上敲了一拳。
陆辞:“……”
尽管挨打的是狄青而非他,从那闷却扎实的‘咚’一声,也能听出非但狄青骨头极硬,那劲儿更是不小。
把自己打了一拳后的狄青,虽懵了一瞬,但也彻底清醒了。
既然不是做梦,那公祖方才,的的确确是说了那么一句了!
在进一步怀疑自己西夏话学得差劲,还是公祖真说了那话之间,狄青咽了口唾沫,干脆把心一横,选择后者。
他坚定地目视陆辞,强行按捺住想抱住对方来试探的疯狂念头,拿出了所有的自制力,把满心狂喜压住,提出要求时,口气还软乎得过分:“公祖,方才的话,可否再说一次?”
陆辞微微一笑。
旋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想得倒美,好话不说第二次。”
陆辞眉眼弯弯,假装替狄青理刚才揪乱的领口,其实毫无章法,只把领子弄得越来越乱:“你若想听更好听的,就先给我原模原样地从西夏回来吧。”
天可怜见。
狄青恍恍惚惚地想,这天底下,怎么可能还有比方才那半挑明的、快砸死人的大馅饼,来得更动听的话?
然而拨乱这池春水的罪魁祸首,在轻飘飘地许下这句承诺后,就悠悠然地上了楼。
——他料得不错,小海棠果真不敢追问。
陆辞有所不知的是,痴痴望向他背影,目送他上楼的狄青的眼神,分明是属于一头狼崽子的危险,而全然不似他以为的乖顺狸奴。
狄青在之后数日,到随马队出发前往吐蕃,再到抵达吐蕃……这加起来共有半个月的功夫里,都还在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几句简单的对话。
“青弟,”张亢一脸无奈道:“你还在听吗?”
因狄青虽无官阶,于军中却有实职和名望,加上此行狄青的身份一切从秘,张亢私下里索性同他以兄弟相称。
狄青眼一眨,即刻回神:“在。”
张亢嘴角一抽:“我看你这失魂之症已入膏肓,药石罔效了。”
从离秦州那日起,狄青就是这么一副神魂出窍的模样,他起初只以为是到底是少年郎君,思念友人,并未太过在意。
谁料都已赶到吐蕃了,这情况还没见半点好转。
他对年纪轻轻的狄青,倒无任何偏见,对陆辞临时给他添个副手的安排,也毫无异议。
这倒并非是他与狄青同为武将的缘故,也不全是因为他欣赏陆节度、狄青则是被陆节度视作义弟的存在,而更多是惊叹于狄青这些年里扎扎实实打下的战绩,和那副不骄不躁的稳重气度。
可看到狄青这副典型的少年慕艾,思念恋人的模样,他简直要怀疑起自己之前的想法来。
——哪里需要什么药石,只要公祖再说一句话,定将痊愈。
狄青心里默默回答着,同时自知理亏地低了低头,认错道:“下回一定注意。”
张亢叹气道:“哎,我也不是非得你这么着……得,一会儿就要进城了,刚我瞅见那片林里有一群鹿,你要不同我去猎上一头?”
这么一来,也好缓和缓和方才的气氛了。
狄青清楚张亢的好意,正要答应,却突然想起公祖在他临行前的那‘约法三章’,登时一个激灵,那到嘴边的话便成了:“还是不去好些。”
张亢不解道:“那是何故?”
狄青面不改色地开始胡说八道:“倘若令其他路过的吐蕃人察觉张兄其实身手不凡,那岂不是打草惊蛇,前功尽弃么?”
打猎时难免有突发情况,擦破点油皮在所难免,若被公祖知晓,岂不是有违第一章 ?
狄青迫切地想要知道那句‘除了你,再无别人’背后的真意,更想知道,还有什么话能比这更动听,于是除非涉及正事,迫不得已,是不想在这不必要的旁务上冒半点险的。
“你所言在理。”张亢一愣,略一想,还真被说服了:“还是你考虑周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早些赶路吧。”
狄青一点头,一行人便继续朝城门行去了。
按照事前的安排,这次依然是张亢在明,负责牵引温逋奇的注意力。
只是在暗的人,则从探听情报的郭夫人,换成了带着二十精锐的狄青。
当狄青从混入监牢卫兵的细作口中,确知唃厮啰被关在不见天日、冰冷刺骨的水牢中长达数月,仍靠那点可怜食水艰难活着时,非但没松一口气,甚至皱紧了眉头。
于他而言,要救的关键人物还活着,本该是值得庆幸的事。
但他更多想到的,却是唃厮啰在如此逆境下,还凭如此毅力和心性勉力求存……假以时日,可不得了。
待对方羽翼丰满,势必是个比温逋奇还要棘手的对手。
这么一想,狄青不禁动了一抹杀意。
只是这一念头,很快被他按下,甩得远远的,不再去想——比起他这种半吊子所看到的表面,公祖要更深思熟虑。会做如此安排,定然有更深的道理。
他的眼下之急,是要做好万全准备,确保一次即成。
而不是在这,徒劳地操些没影的心。
要是一次不成,必留下无穷后患,他与张亢等人的身家性命,也铁定将撂在这里了。
操这一口流利吐蕃话,穿着当地人的服饰,混在吐蕃集市中的狄青遥望宫殿方向,舔了舔干燥的下唇,眸光微闪。
……他还要听公祖说更好听的话呢,怎么能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