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任务达成的喜讯,张亢与狄青虽各怀心思,却都是归心似箭,加上不必再掩饰行踪,光明正大地领着人马日夜兼程,仅用了十日,便抵达了秦州城门之下。
就在策马直奔衙署的途中,狄青的眼角余光瞥到什么,迅速勒马,直把张亢给惊了一跳。
“怎么,”张亢匆匆忙忙地也停下去势,奇怪问道:“你这是瞅着什么了?”
狄青缓缓地将目光从香水堂的招牌上挪开,一本正经道:“……忽想起家中有事,张如京使先去罢。”
多大的事啊,比得上跟上级汇报此行事宜要紧?
张亢一脸无言。
若是将那上官换作旁人,他肯定都要多劝几句,以免这位狄小郎君年少轻狂,不知礼数,得罪了达官显贵。
但既然是将其认作义弟的陆节度,二人之间亲睦得很,便不必由他操这无谓的心了。
“那好吧,你切记速去速回。”张亢勉强应道:“毕竟营救唃厮啰,是由你居主力,其中细节,我可不便替你代传。”
狄青难得地微微牵起唇角:“多谢张如京使。”
目送对他的说辞毫无怀疑的张亢一行人离去后,狄青警惕地左右一望,便一个闪身,直接进到了建有马厩的那间香水堂去。
要与许久不见的公祖重逢,怎能是这么一番灰头土脸的模样呢?
狄青怀着那么点不好说出口的隐秘期待,取水将自己浑身上下的尘土给利索地冲刷了一次,又抹了点皂团,搓掉还黏附的灰屑。
等冲得七七八八后,他惦记着要早些去衙署的事,当然没打算往那干干净净的池子里钻,只把湿漉漉的长发草草吸了吸水,挽作简单一束。
由那满面尘土、到显露出眉清目朗的俊俏面貌,落在旁人眼中,俨然判若两人。
狄青全然没注意到香水堂掌柜的惊讶目光,步履轻快,很快就似一阵风般地刮走了。
当他赶到衙署时,张亢正与陆辞说得兴起,手舞足蹈,直到听到脚步声,才意犹未尽地做了暂停,决定优先给这行中起了最关键作用的年轻郎君一个表现机会:“狄副使可算——”
在看清狄青一身清爽的模样时,他刚起的话头,便跟着戛然而止了。
狄青不好意思地微微低了头。
倒不是因为张亢那充满谴责和莫名的目光,而纯粹是……被好些时日不见,周身风采更胜以往的公祖投来的带笑眼神,惹得有些害羞。
半晌,没能侦测到那点弥漫在空气中的微妙气息的张亢,才消化过来一个事实。
刚才那号称‘家中有事’而与他们中途分开,这会儿却不仅臭美地沐浴过,还特意换了身新衣裳,显得事实英姿飒爽的狄副将……
根本不是什么沉默寡言的老实人,而是个不折不扣的心机鬼。
张亢眼皮抽抽,重新坐回椅子上,平静无波道:“具体如何,还是让狄副使亲口同节度讲罢。”
陆辞忍俊不禁:“好。狄副使此行斩获不小,亦是辛苦了。”
狄青壮起胆子,同手同脚地走到离陆辞最近的那张椅子上,神态自若地坐下,唯有轻微的结巴暴露了他的真实状态:“不、不辛苦。”
陆辞挑了挑眉:“真不辛苦?”
狄青摇了摇头。
他难得能为公祖办成桩事,又在走前得了那……奇迹般的许诺,这样的‘辛苦’,他只恨不得再来一百份才是。
“喔。”陆辞好笑道:“那敢情好,看来是不用替你请赏了。”
狄青仿佛没听出陆辞的玩笑口气,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一切皆是公祖……与张如京使运筹帷幄,青不敢成——!!!”
那个‘功’字还未出口,狄青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在座位上猛然往上一小窜。
张亢看着二人,起初是一脸茫然,狄青这一突如其来的反应,则让他回过神来了。
即使狄青是个不可貌相的心机鬼,到底有这么一路的共事之谊,张亢还是极欣赏他的。
见狄青突然做这举动,他不禁往下一看,却被桌布上垂下的流苏挡了大半视线:“狄副使是怎么了?”
狄青深吸口气,硬生生地凭着意志力,压下发烫发红的耳根:“无事,方才应只是左腿……抽了下筋。”
他哪里能说,刚刚公祖仗着有桌布的遮挡,忽然伸手,在他左腿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狄青抿了抿唇,狠狠地蜷住了微颤的舌尖,才把那点惊心动魄给咽了下去。
要说之前只是九分猜测,一分忐忑的话,经过公祖那小动作,此时的他……已敢有九成九的肯定了。
狄青没有想到的是,因觑见他这有趣反应,心思颇‘坏’的公祖,便不准备就此偃旗息鼓。
接下来的三人,便无一个在正经状态了。
张亢虽全然不知那风平浪静的桌面下,由陆节度单方面不住发起的‘小欺凌’,和被欺负得不知所措的狄‘心机’,但一路上却是披星戴月地赶着路,毫不含糊。可以说是只凭那股毅力支撑至今。既已同陆辞汇报完毕,他仅存的精力,当然也就渐渐随着亢奋渐渐散去,随着困意袭来,他眼皮低垂,是无力听清二人话语了。
陆辞一直将眼角余光安在张亢身上,见其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便朝狄青投去一眼。
后者虽红着耳根,却立即会意,默契地随陆辞起身,把这安静的内厅留给了酣然入梦的张亢,往更朝里的小内厅去了。
身后大门一合上,陆辞面上笑意更盛,语调之间,也变得随意多了:“小狸奴素来不拘小节,这回怎懂得好洁净了?”
他离狄青实在近得要命,只消再走半步,就能亲密地挨上了。
狄青浑身紧绷,既不敢直视笑盈盈的公祖,也不愿退后半步,许久方鼓起勇气道:“……其中缘由,公祖应知之甚详。”
要见心上人,又或许处在天光破晓的关键时刻,怎么可能一身狼狈呢?
陆辞稀奇地眨了眨眼,越发放肆地打量起脸红红的狄青来了。
哟。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不疾不徐道:“青弟自称唇舌笨拙,但据我看,这嘴皮上的功夫,可是一日千里啊。”
狄青:“……”
要换作平时,狄青的‘退路’,就已经被捏着他一整颗心的陆辞轻易堵死,只能落荒而逃了。
但此时此刻,他却奇异地感觉有所依仗,于是不躲不逃,也不让话题被这么牵着走,垂眸凝视陆辞,试探道:“离开前公祖那‘约法三章’,不知可还有效?”
陆辞微微笑道:“那就得看你表现了。”
狄青无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下唇,略收拾一下措辞和心绪,才慢慢道:“其一,我这回出去,万事皆极小心,能避则避,莫说筋骨,就连油皮,也不曾蹭破半块。”
“以你平日那身先士卒、率先冲锋、好似一身刀枪不入的钢筋铁骨的做派,实在是不容易了。”陆辞正儿八经地点了点头:“若你所言不假,这第一条,应是达标了。”
狄青的心便又定了一半,接着说:“其二……公祖还未讲。”
说到这,他紧张地看了眼公祖。
陆辞眉眼弯弯,轻轻点头:“不错。”
没听出公祖有要临时补充要求的意思,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的狄青,心登时抑制不住地一下窜到了天上,呼吸也不自觉地屏住了。
“其三……”狄青的声音里充斥着小心翼翼,好似怕正身处一个美好得不似真实的梦境中,说话声但凡大上那么一点,都得把那画面给戳破了:“公祖那些‘更好听’的话,可愿说予我听?”
这话落音的瞬间,陆辞仿佛听到耳边传来轻轻的一声“嚓。”
——那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被这只怀着满腔无处宣泄的爱意的胆怯狸奴,鼓起毕生勇气地伸出藏好利爪的小肉垫,给轻轻戳破了。
陆辞唇角带笑,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语调,柔和得似一阵春风,却未直接回答狄青的话:“青弟认为呢?”
狄青眸光熠熠:“……我猜,是愿意的。”
“那你可想错了,”陆辞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对于公祖而言,青弟不过是青弟,如何能越过伦常,听那些‘好听的话’呢?”
狄青浑身僵住。
就在他如坠冰窟,陷入绝望的前一瞬,叫他心受针锥的这位谪仙似的郎君,却忽然迈前半步,将他给亲昵地拥住了。
“亏你长这么大个子,却是个呆头呆脑的。”
陆辞含笑的嗓音在他耳畔轻轻响起,随着一股轻巧却不容拒绝的力量自他脖颈处一拽,他被‘拽’得往前猛然一坠,还来不及回神,那股让他心笙动荡的沁人草木香,便倏然靠近,一下萦绕在了鼻端。
让他仰望、憧憬、渴盼、爱慕了那么多年的雪莲花瓣……真真正正地优雅垂怜,在他唇上轻轻一沾。
——一沾即分。
尽管只是蜻蜓点水、不带狎昵的轻轻一吻,但在自忖老梨树的陆辞心里,已是‘何必做人’和‘真是禽兽’这两股念头的激烈交战下,暂时能做到的极限了。
再看狄青这副满脸空白的模样……
陆辞宽容地摇了摇头。
这点表白,应也刺激大发了?
“青弟与公祖不可做的坏事,”陆辞忍笑道:“摅羽与汉臣却可以。汉臣认为呢?”
对于这句明知故问,狄青的答复虽迟了数拍,却明确得不能再明确了——
凭一双能将沉重石门轻易合拢的有力臂膀,他沉默地将上一刻还游刃有余的俊美郎君给一下圈入臂弯,一阵天旋地转,二人的方位,便一下完成了对换。
陆辞诧异地睁大了眼。
二人间悬殊的武力值,令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被那眼底流露出赤衤果衤果的**的‘小梨花’,给一下圈在了大门与结实胳膊之间的狭小空间内,笨拙而炽热的唇也携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放肆地辗轧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