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入夜,陆辞将欧阳修留在驿馆,便带领着十六名使团成员,正装进宫赴宴。
宫殿群坐南面北,位于西城,距大宋使团所居留的驿馆离不远,一行人骑马西行,未至盏茶功夫,便已抵达殿前。
最引人注目的,自是伫立在殿门之前的两重谯楼了。
陆辞抬眼,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阵。
这座无比华丽、有金轮、金鹿、经幡等作饰的谯楼,高度倒是恰到好处,只消登于其上,便可轻易俯瞰整座青唐城了。
“诸位,这边请。”
唃厮啰对大宋使节的到来极为看重,不仅一早在举办宴会的大殿内等待着,还专门派遣了一列高大英武的骑士出迎,引领他们入内。
绕过谯楼,后头出现二门,中门连议政大殿,仪门则供仆役进出,通往后殿。
由中门进入后,不过走了二十余米,便是一座高二十余尺,由琉璃瓦铺设屋面、饰物华灿夺目的殿堂了。
与摄于此殿雄伟的其他使臣不同,在后世见惯不知比这要壮丽得多的建筑的陆辞,只以纯欣赏的目光予以一瞥,便收回了目光,不疾不徐地跟在骑士身后,面带微笑地进了殿。
殿内此时灯火辉煌,明光闪烁,是毫不逊于大殿外貌的宏伟。
空气中香气萦绕,两侧则坐满面部轮廓深刻、身材高大的宗珂臣子,听得骑士们宣读的声响,纷纷将头转了过来,对他们投以灼灼目光。
毕竟相貌迥异,且身形要高大许多,被这百余人齐齐看来,饶是见过无数大小阵仗的晏殊,也忍不住心中一凛。
他姑且如此,其他使臣就更不用提了,具都被看得紧张起来。
他们目不斜视,命令自己只把目光落在陆辞淡然从容、宛若丝毫不受这威严氛围影响的后背上。
片刻后,许是受到些许感染,他们情不自禁地跟着挺直了背脊,步履也迈得踏实有力了起来。
陆辞此刻的淡定,还真不是装出来的。
数万吐蕃大军兵临城下的阵仗,他应过;亲自率领少量兵士,牵制夏**队的凶险,他踏过;朝中杀人不见血的阴谋阳谋,他也反击过……
与那些逼于眼前的兵戎相比,这些衣冠楚楚的吐蕃臣子,又如何能让他生出紧张来。
唃厮啰原本端坐在起基一丈以上、以檀香木制的金漆皇座上,见大宋使团到来,他莞尔一笑,不等他们近前,便利落起身,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
他爽朗笑道:“诸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快坐下吧。”
让晏殊等人深感惊讶的,莫过于这位年轻赞普为表达欢迎时,脱口而出的竟是极流利的汉语了。
陆辞却丝毫不觉意外。
他早从狄青和张亢口中得知,唃厮啰此人极为聪颖,不知何时自学了一口汉话,闻言微弯唇角,轻轻颔首后,以一口标准得更胜赞普方才汉话的吐蕃语,流利道:“谢赞普关怀。只是我等为人臣子,身负皇命而来,为毕生之幸,当不得‘辛苦’二字。”
听到陆辞以吐蕃话相回时,唃厮啰颇感意外地眨了眨眼,正色地好好盯了陆辞一阵。
平心而论,他所见过的汉人并不算多,在审美上,也更认可同族。
即便如此,他也不难判断出眼前人生得极俊美,且气质不凡,难怪会引得那几家贵女芳心大动,起了攀嫁之心了。
受那双极深邃的乌眸打量,陆辞仍是优雅而坦然的模样,气场上毫不逊色。
甚至在微笑回望时,还投桃报李地也眨了眨眼。
早自唃厮啰开口之前,他就感受到年轻赞普的十足诚意了。
吐蕃人的惯以‘荷毡而被毳’,而殿中所坐的所有人,却都如眼前的唃厮啰一样,头戴紫罗毡冠,身着金线花袍,腰佩黄金带,脚踏丝履,俨然都是由宋廷前阵所赐下的汉家服饰。
与身材雄壮彪悍的蕃臣不同,唃厮啰虽也是浓眉大眼,轮廓深刻,身形上却要瘦削许多,肤色也较为苍白,便添了几分文弱气质。
与身着汉服时、看着多少有些别扭的其他臣子一比,这身华丽汉袍,倒是极衬他。
而意外地得了陆辞会意的那一眨的唃厮啰,则是即刻回神。
——果真是个妙人。
他轻笑一声,接着移开视线,亲自引使臣们入座后,才在大马金刀地重新落座,温声问询道:“阿舅天子安否?”
众所周知的是,唃厮啰虽曾向宋廷求娶公主,然未能如愿,却甘愿称小他数岁的宋主赵祯为‘阿舅’,无疑是沿用了需追溯至唐时的那段密切联姻关系。
面对唃厮啰无时无刻不表示出自己有意与宋廷修好的诚恳,陆辞面上微笑和煦,不卑不亢地进行了滴水不漏的应答。
在简单寒暄过后,陆辞自袖中取出贴身携带的天子诏书,来到大殿中央,预要宣读。
他虽看着清瘦,身形却很是高挑,加上一身凛凛气势,在一行彪伟高大的蕃臣中伫立着,却丝毫不显气弱,甚至气场上略胜一筹。
唃厮啰正了正色,站起身来,郑重地做了一揖。
当他行礼完毕后,蕃臣们纷纷仿效,亦向陆辞手中诏书所代表的宋廷之主,恭恭敬敬地深揖一礼。
包括晏殊在内的其他使臣们同样起身,心跳飞快,却隐约意识到什么不对。
他们细思时,在这段静默的催促下,应已宣读起诏书的陆辞,却只挑了挑眉,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他抬眼,似笑非笑地直视高坐于王座上唃厮啰,眸中是不容商榷的坚决。
——他哪里会让唃厮啰暧昧地糊弄过去?
作为向大宋主动称臣归顺的吐蕃赞普,在他将宣读代表宋主的诏书时,唃厮啰应领群臣行拜礼,绝非仅是作揖。
唃厮啰在前头的示好,一方面是真有心示好宋廷,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以友好而麻痹宋使臣们的警惕心,好顺理成章地叫这行礼上的‘疏漏’,被默许过去。
可想而知的是,只要纵了这一回,之后的唃厮啰,便可理直气壮地以此为‘前例’,从而不再需向宋使行拜礼了。
而国与从属国之间,任何‘漏洞’,都绝非小事。
见陆辞始终一动不动,唃厮啰微眯起眼,投向风采卓然地立于堂中、坦然与他对视的对方时,已隐约带上了几分斜坡的凛冽杀气。
陆辞却丝毫不惧,只淡然微笑应之。
他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安静等待片刻,知是唃厮啰是铁了心要‘装傻糊弄’过去了,轻轻一哂,不疾不徐地以吐蕃语道:“素闻赞普为一代英杰,励精勉治,取我朝官制为己用,却不知当今天子身畔,尚有台、谏官为耳目。御史弹劾纠错,不挫于权豪,不畏于强御。君,至尊也;相与将,至贵也,且得谏责纠劾之。”
陆辞声音并不大,却是清晰朗正,足够让殿内大多数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只粗懂一点吐蕃语的晏殊等宋臣,是一脸茫然,不知陆辞所出惊人之语;蕃臣们则是脸色骤变,不禁屏息看向面无表情的赞普,心中为这宋臣的大胆而骇然。
虽未完全挑明,但这话外音,也全然算不上‘委婉’了——陆辞分明是在指桑骂槐,道吐蕃仿宋官制,却不设纠错弹劾的御史官,才导致当赞普不慎‘犯错’,‘忘了’拜礼时,也无人挺身而出,对此进行指正!
这宋人臣子,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就在群臣心中忐忑,认为赞普要大发雷霆时,刚还面若寒霜的唃厮啰却忽展颜一笑,不发一言,却泰然行了拜礼。
见赞普竟选择妥协,蕃臣们纵使惊诧,还是心照不宣地跟着行了拜礼。
陆辞这才颔首垂眸,稳声诵读起这份不算冗长的诏书来:“国家建德以锡其土封,进律以重其阃制,眷吾良师,实殿外藩,能体怀柔之仁,素坚恭顺之节……”
念诵完后,陆辞向一脸恭谨、却绝逼没有听懂这篇措辞繁缛的诏书、最多懂了个大意的赞普走去,将诏书交予对方之手。
至此时,唃厮啰面上神色已恢复如常,将诏书命人小心收好后,便在一群人忐忑的注视中,笑着让宴席继续下去了。
冷凝的气氛随丝竹声慢慢化解,眼看着赞普未曾动怒,倒是与陆辞含笑的谈话来来去去,蕃臣们才慢慢松弛了紧绷的神经,仿佛真忘了刚刚那一切般,专注起了宴上的舒和歌舞。
菜肴亦如流水般被仆从们一道道端上。
显是为迎合千里迢迢赶来的大宋使臣,菜式皆以来自中原为主,很用了一番心思。
只是他们再细心,也无法分辨出各地纷杂的菜系,以至于每人桌前摆着来自各州各地的菜品,很让晏殊等人哭笑不得。
吐蕃人自是不信奉‘食不言、寝不语’的,唃厮啰对菜肴只草草用过些许,就摆在一边不再去看,只专心寻陆辞说话。
陆辞一边应对如流,一边有条不紊地在间隙间品尝着眼前菜品。
唃厮啰未注意到的是,话题的主动权,已被眼前宋臣给悄然夺走了。
陆辞每抛出一个包袱来,让唃厮啰忍不住回味猜想时,他便悠悠然地尝几口,还搭配几口酥油茶;若是唃厮啰反应得快,他便只品尝几口清冽的青稞酒,优雅应答。
在外人眼里,两边气氛颇佳,姿态亦由客气的生硬,自然而然地添了几分和缓和慵懒。
连最初颇感不自在的晏殊等其他使臣,也渐渐放松下来,与一些个扯着生硬汉话的吐蕃臣子说话。
青稞酒虽不烈,但两盏下腹,还是让陆辞瓷白的面庞上染上了淡淡的粉,透着微醺;始终不习惯穿戴汉服的唃厮啰则松了腰间金带,一双长腿也从正座的姿势,要放开了些许。
只是,与专注于对话内容的唃厮啰不同,陆辞尚有闲暇分神于他更关心的另一桩事上——
在以余光轻扫四周后,他分出的那一缕心神,就落在了面色不虞、与周遭显得格格不入的瞎毡和磨毡角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关于名字。
因为昨天看到有读者留言里说,吐蕃名字有些难懂,唃厮啰的儿子名字更像是乱取的一样,所以今天特意做找了些文献读,现分享一下。
首先,唃厮啰不是他的真名。
《唃厮啰之“唃”音辨析》之中称:
嘣厮,华言‘佛’也,‘啰’,华言‘男’也。自称佛男,犹中国之称天子也。”在《宋史·吐蕃传》中也明确记载:“河州人谓佛‘唃’,谓儿子‘厮啰’ 此名唃厮啰。
他的真名按照宋史记载,为欺南陵温篯逋。青海省文化厅的侃本先生根据藏文对这一名字进行了解释,他认为, 篯逋即赞普这一点没有争议。“ 欺南” 应是“ 赤南” 的安多方言,应该也是首领即赞普之意。陵温乃是赞普之孙的思。这样,“ 欺南陵温篯逋” 用当今的汉语记音就是“ 赤南德温赞普”, 其意就是“ 天座赞普之孙, 赞普是也"
在《也谈唃厮啰的族源、身世及其它》一文中,解释唃厮啰子嗣里所带的‘毡’字,都与吐蕃时期对王子尊称的‘赤赞’有关;吐蕃的都城青唐,其实也是汉文里对‘吉唐’(麒麟滩或骏马滩,盛产骏马的马场)的雅语。
2. 关于吐蕃宫殿(包括谯楼、饰品)等描述,出自《回首青唐唃厮啰》,具体内容摘抄如下:
青唐城的西城是宗喀政治文化的中心,坐南面北的宫殿群就在这里,宫殿前有两重谯楼,站在谯楼可以移步俯瞰青唐城四面,谯楼后边为中门和仪门,中门是大臣们上朝时的必经之门,仪门供仆役进出,过仪门向北,东西两侧为王妃们居住的地方,其造型为藏式平顶砖木结构,门窗小而整齐,居室为长方形或正方形,里面清洁幽雅,地面铺着天蓝色地毯,地毯的四周氆氇修饰。中门进去二十多米为大殿,是唃厮啰处理政务的地方,大殿的基础要比妃子们的住房高八、九尺,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气派,其建筑风格为汉式歇山顶和藏式平顶相结合,砖木结构,用筒瓦或琉璃瓦铺屋面,屋脊饰有金轮、金幢、金鹿、经幡,屋檐斗拱悬挑,飞椽出檐,四角起翘,翘角上挂着铜铃,安放着狼头套兽,用金粉、铜粉、釉彩涂饰,大殿气势宏伟,明光闪烁。殿堂里响唃厮啰的宝座起基一丈以
上,上面安放檀香木制成的金漆座椅,椅子上铺着整张虎皮,背靠屏风为飞狼、飞
鹰图案饰物,宝座周围环砌以绿色琉璃砖墙,座下铺着猩红地毯,宝座上面用红、黄、蓝、绿、白等彩绸制成天花布阵藻井,殿内柱子、板壁、梁枋,一边绘有剑、戟、斧、钺等兵器图案,一边绘有飞马、飞牛、飞羊等飞禽走兽图案。殿旁有高达十几丈的饰金大佛像,镶以珍珠,覆以羽盖。三监在佛像前建筑仅次于大殿的屋宇里理政。议事时,大臣们在宝座下面答对。
3. 关于此次接见的仪仗,我化用了公元1039年(宋仁宗宝元二年),宋朝钦差大臣刘涣来青唐城请响厮哕出兵夹击西夏时的待遇。
‘宗喀国以高大威武的骑士为先驱,引刘涣到正殿,响厮哕服华丽锦衣,“平揖不拜”,侃侃问讯,使刘涣无多言的余地。’《回首青唐唃厮啰》
4. 关于唃厮啰此次的着装和陆辞所读的诏书,我同样用了刘涣来的那次的,不过细节是出自《宋史·唃厮啰传》笺证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