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柳七懒洋洋地躺在厅里唯一那把摇摇椅上,一边有一阵没一阵地晃着,一边宛若无意地冲刚回来的陆辞发问:“到底是头日,摅羽于政事堂中理事时,不知算否顺畅?”
陆辞施施然地走到他身后,冲着那张摇摇椅背便是不重不轻的一脚,却足够让柳七猛然往前撅去,小唬一跳:“尚可。”
“仅是尚可?”
暗搓搓地等着表扬的柳七,姑且来不及为方才的突然‘袭击’而生气,而先对这简略的答案不满起来:“王相……就不曾对你多些关照?”
陆辞轻轻地叹了口气,仗着柳七还在摇摇椅上坐着而产生的偌大身高差距,在好友的头顶上猛揉一把:“头天便贿赂同僚,如此胆大包天了,未被当场呵斥逐退,已算好了。”
柳七冷不防地被揉乱了发式,也未赶得上他的吃惊,当场信以为真,刚扭过头来要问个仔细,就通过陆辞面上难以掩饰的笑意而得到答案了。
他既气又乐:“好你个小饕餮!我为你这新参政的走马上任,可前前后后操了不少的心,你却这般戏耍我作回报!”
“娘子此言差矣。”陆辞理直气壮道:“你我形影不离,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是一家人,何必谈‘回报’这种两家人才有的话?”
柳七:“……”
他从前拿话本子里的桥段逗弄好友时,对方好歹还会面上平静、实际羞恼、令他从中得些乐子。
结果几年下来,友人的面皮厚度与日俱增,不仅对那广泛流传的言情本子很是泰然,还顺理成章地反调侃起他来了。
见柳七被堵得哑口无言的萎靡模样,陆辞不由笑了,牵着好友的手,温柔缱绻道:“柳兄这般深重情谊,我除非是长了双不识好歹的鱼目,不然是决计不能忘的……”
就在柳七被陆辞的甜言蜜语哄得满心熨帖时,于张士逊所在的相府中,则弥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氛。
张士逊的夫人季氏,自门口亲迎夫君进府后,就察觉出他始终闷闷不乐,也较平日寡言少语得多。
在晚膳过后,张士逊的心情仍不见有丝毫好转,季氏再忍不住,温柔询道:“夫君可是遇上甚么烦心事了?”
朝堂之事,她固然一无所知,但对中书门下政事堂将多出一名与她夫君同阶共事、且早称得上大名鼎鼎的陆辞陆参政一事,还是略有耳闻的。
按她所知,今日正是陆参政于中书门下出任的头一天。
莫不是这位年轻气盛便名声在外的陆参政为人轻慢傲狂,给她夫君气受了?
张士逊一丝不苟地端坐于高椅上,手捧茶盏,正神游天外,听得夫人忧心忡忡的发问,也是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叹着气否决了:“不曾。”
确实不曾。
今回早朝并无要务须议,议事堂里难得清闲,而位高权重的宰辅们,则净是围着新参政转去了。
对张士逊的回答,季氏半信半疑。
若一切顺遂,夫君岂会一直是这幅怏怏不乐的模样?
她嗫嚅片刻,终是小心翼翼地又问:“该不会是陆参政他——”
“没影的事,休要胡言!”
听得话头,张士逊已是皱起眉头,想也不想地制止了夫人再往下说。
季氏不料他口吻严厉,不由瑟瑟:“……是。”
张士逊叹了一声,缓和语调,低声道:“相府不比自家,当心隔墙有耳。”
参政府中的仆从,除却小部分是追随他们多年的家仆外,大多是宫中所派至府里的。
不论监听有多严密,但凡是对深得圣心的陆辞稍有不利的言论,张士逊都宁可再三小心,以免被有心人拿去做了话柄。
况且,他对陆辞这位年岁连他半数都不足的新同僚,也确实不存在任何恶感。
——不过是自己不愿承认的些许的妒心作祟罢了。
如今的三辅二参,除却自己以外,仿佛都与陆辞极为熟稔:寇准这素来是犟脾气的老资历,愣是对陆辞十年如一日地另眼看待,三番四次地为其挺身而出,毅然求情、慷然举荐;李迪与寇准为共事多年的好友,交情看似不温不火,却总是同进同退,观其对陆辞,虽不至于似寇准那般毫不掩饰偏爱,也明确地表现出了欣赏;就连新获晋升、前程光远的王曾,也一改往常不与其他朝臣于私下走动结交的做派,常有私密耳语……
反观自己,分明早陆辞月余入中书省,同他们也仅是平淡的同僚之交,哪里抵得过陆辞所得的亲密。
张士逊越想越不是滋味。
遥记当年的王旦王相公,也是如此:自己彼时受皇命,需进拟江南转运使名目时,因敬慕对方德高望重,曾专程到中书省来,毕恭毕敬地请求对方指示。
王相对他予以肯定,却始终只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然而这么不偏不倚,为人公正无私的相公,却在临终前特意召陆辞前去……
陆辞为何如此好命,总逢贵人关照?真是仅凭政绩,还是也靠了一副天生的好皮相?
张士逊自认绝非好妒之人,但纵观朝野上下,能扪心自问当真不嫉妒陆辞境遇的,怕是屈指可数。
陆辞凭什么得官家那般信重?
若说官家重情,是看在东宫时那份师生情谊才对提拔陆辞念念不忘,他当年担任的职事,可是太子詹事、除右谏议大夫、兼为太子右庶子。
真要论师生之缘,那他该得的,理应远比陆辞那仅做了大半年的左谕德要来得多。
而官家待他固然客气尊敬,磨勘擢升时,也的确给了他不少照顾,但除这外,至多是偶然几句关怀问询,再无其他了。
若无陆辞这一鲜明对比的存在,他或许也早已心满意足了吧。
张士逊遗憾地叹了口气。
——多想无益。
他勉强打起精神,提醒自己,今日因陆辞主要被那三位宰辅‘占’去了,不曾与他说多的话,但真要共事时,他们同为参政,还是尽可能地少些矛盾,多些亲睦的好。
张士逊终于将纠结心绪理清,慢慢进行排解,却不知他白日里虽费力掩藏起的这些愁思,根本没能逃过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精的法眼。
寇准在向夫人滔滔不绝地讲述了一通陆辞初入政事堂的‘小可怜样’、自己又是怎的英明神武、宽宏大度,对其予以慷慨接纳后……面对夫人那似笑非笑的质疑,他连忙抛出了张士逊来增加可信度:“夫人有所不知,那张顺之的脸皱了一整天,就没松开过。”
面对夫君的孩子气的话,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委婉提醒:“夫君仅长张参政三岁。”
“哪怕只长一日也是长。”
寇准满不在乎道:“我与张顺之共事虽算不得多长,却是相识多年,他那人我清楚得很。从他能琢磨得出‘别头试’的主意,也知晓避嫌来看,是个办琐事上绰绰有余、亦能不存私心的清白人。只是他那度量不足,匮乏远见与大局的毛病,到底是个要命的瑕疵。”
夫人温婉笑着不说话,寇准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在我看来,他心里对那狡童有些嫌隙其实也不坏。总比拿他那畏手畏脚、毫不果断的一套教坏了这根好苗子的强。”
张士逊会不快活,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在不少视资质辈分为安身立命的护身符的朝官眼里,被陆辞这个岁数轻得不像话,却无处不压得他们死死的青年轻松赶上……绝对不是桩能让他们笑得出来的好事。
夫人笑道:“你向来是个风风火火,做事雷厉风行的,张参政好四平八稳,自然不如摅羽对你脾气。”
“夫人这话可就说错了。”寇准哈哈一笑:“真要论四平八稳,恐怕耳顺之年的张顺之,还抵不过陆狡童呢!那狡童也不知怎么长得,天生心眼多得很,先帝都一眼瞧出他八面玲珑、狡诈圆滑,哪里真是甚么风风火火?别看他常有惊人之举,但除却他以自身为诱饵、戏耍夏军、争取筑城时机的那回外,他那些个看似大胆的举动,背后全是周全缜密的考虑,绝非甚么胡来的莽夫!”
既有心思缜密、步步为营的大局观,又有危难时愿置前程性命于度外、孤注一掷、只为护百姓周全的豪勇,这样的一块宝玉,才称得上是真正的青年才俊——这,才是他最欣赏陆辞的原因。
夫人好心为张士逊说了句话:“似摅羽那般出挑的,的确世间少有。只是于张参政,你也着实不该太过苛刻。他早年于射洪任职时,亦是极受百姓爱戴,曾遭遮其马首使他不得去么?”
“那都快是上辈子的事了。”寇准不以为然道:“夫人真要扯这点讲,那狡童当年所为,不是更上一筹?”
张士逊于射洪任职时,因政绩出彩,真心爱护百姓,使百姓投桃报李,亦是对他崇敬爱戴。他任期满时,因百姓不舍其离,纷纷奋力挽留,传为了一时美谈。
但在寇准看来,陆辞这些年来于地方上任职的履历,不仅丝毫不比张士逊薄弱,且所任之所皆是贫瘠困苦,却能因地制宜,靠授人以渔,使当地人口兴旺。
不论犹如脱胎换骨的汾州还是秦州,甚至是沾了陆氏庄园的东风、渐起生气的随州,百姓再感激和爱戴陆辞,却绝不会为私心强留,甚至会为其升迁得重用、福惠他地而欣喜……
能令百姓‘无私’,才是真的大智慧。
陆辞对存在于心思各异的同僚与夫人间、关于自己的亲密夜话,自是无从得知。
而他的心思,也不可能都放在打理与同僚间的交际上。
在用了小半个月的功夫,彻底熟悉了政事堂的运转流程,近期的大小事务后……
他便摩拳擦掌,预备干正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别头试:
宋真宗在位期间,经翰林学士杨亿举荐,张士逊任监察御史。当时,宋真宗正在为科举舞弊案恼火。贡举刚刚开始“糊卷法”,即密封考生名字,以防阅卷作弊。张士逊担任诸科巡铺官,发现进士考试中存在亲缘熟人关系,就上奏请求回避,宋真宗把名字记在了屏风上。从此,姻亲回避成为一条律令,科考风气大正。
一向以公正廉明著称的寇准,因此对张士逊大为好感,结为挚友。中书拟人充江南转运使,两次提交名单都被宋真宗否决,而钦点了张士逊。后来又升迁为侍御史,转任广东,又转任河北。
2.张士逊与仁宗亦师亦友,担任太子詹事,除右谏议大夫,兼为太子右庶子 (如果这是宋史3)
3.宋夏战事爆发时,辇官闹事(就是我前面曾注释过的,不愿被充入禁军的那批辇官),正赶上张士逊进宫上朝,当场把张士逊吓得滚落在地,旋即连上七道奏折请辞宰相之职,不愿蹚这场浑水(《狄青传》p63)。
4.民遮马首不得去,因听还射洪 (这个就不用我翻译了吧,你们肯定做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