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陆辞和狄青的到来,王曾府上的仆从固然吃惊,但还是很快回过神来,迅速将人迎入待客的正厅,旋即另派人去请示主家。
王曾一听到陆狄二人的名字,不假思索地搁下未批阅完的文书,立即下了楼。
他来到时,陆辞与狄青相挨着坐着,手里各端着一盏新沏的茶,正微笑着交谈。
不论是在王曾眼里,还是在侍立一旁、不时偷偷投去打量目光的仆人眼中,他们显然都是难得一见的俊美郎君。
气质温雅柔和的陆辞,是面庞精致得难择出一丝瑕疵的俊美,而身形高大修长的狄青,则是英俊中带着沙场杀伐中凝练出的冷肃威严。
唯有待在陆辞身畔时,这股令人望而心悸的冰冷气势,才会柔缓许多。
“摅羽,汉臣。”
王曾虽不知他们二人为何忽然到访,但在初闻的诧异过后,很快便恢复了常色,顺道玩笑了句:“若让寇相公得知此事,怕要恼我一阵了。”
“相公说笑了。”陆辞莞尔道:“我与汉臣久未回京,趁着未有职事在身,心血来潮下去了集市闲逛,途径相公府上,便厚颜上门叨扰,看能否讨一份宵夜尝尝。”
相府附近何来集市?
这话一听便知是借口,王曾却微微一笑,闻弦音而知雅意,眼也不眨地一口应下。
他一边吩咐下人去准备宵夜,一边揶揄道:“摅羽那‘饕餮’之名,这京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不知光让厨子折腾府中现有的食材,能否叫二位满意了。”
陆辞的脸皮早在这些年里被锤炼成了铜墙铁壁,闻言只大大方方道:“客随主便,我与青弟本就不请自来,相公不撵我们出去已是厚道,岂好太过劳烦相公?”
玩笑话一来一去间,王曾已将下人屏退,厅中安安静静,只剩他们三个。
陆辞微敛笑容,将袖中以细索束好的数卷文书取出,置于王曾面前:“还请相公过目。”
王曾挑眉,看了陆辞一眼,未曾多问,而是直接将文书拿起,拨亮烛心后,拆开细细阅览起来。
越往下读,他面上的兴味便要添上几分。
到最后,他忍不住摇了摇头,轻轻地吸了口气。
王曾压下心中万千思绪,先看了狄青一眼,而其眸色深沉,面无表情的模样透着十足的高深莫测;陆辞则含笑饮茶,对上他目光时,悠悠然地将茶盏放下,微微颔首。
王曾忽道:“摅羽这准备堪称万全,实在令我佩服。只我忍不住多管闲事,问上一句,这夏竦究竟是何时何地将你得罪得这般狠?”
陆辞莞尔道:“相公说笑了。我向来不是任人欺凌的良善脾气。前阵子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风波,虽有幸得包评事妙计化解,未真正影响到我身上,却也足够让我记上一笔大仇的了。而他之所以这般处心积虑,即使旁人瞧不出其目的,也断然逃不过相公的法眼罢?”
等他从柳七信中得知那场通奸闹剧时,能牵扯到自己的虽都已尘埃落定,但陆辞还是凭借直觉,敏锐地锁定了最有可能做那推波助澜的幕后推手的人选。
——自是被他横插一手,‘夺’了前线本路经抚使一职事的夏竦了。
在他卧床养病的那个月里,同样曾为帝师、近些年来稳打稳扎的夏竦呼声可谓不小。
就是这个被其视作囊中之物的‘肥差’,却在仅距一步之遥时被陆辞生生摘走,以夏竦之心胸狭隘、会不恨之入骨,那才是奇了怪了。
尽管夏竦拐了七弯八绕,几乎是将自己掩藏得毫无破绽,仍只是‘几乎’。
赵祯派去的评事们未能推鞫出真正要将陆辞卷入、致他声誉于死地的始作俑者,而是将浮于表面、或深挖几下便暴露了的那几人当做主使,予以惩罚。
而陆辞却是在先锁定人选后,再反推其事,自然显得处处都是破绽。
王曾沉默了。
确如陆辞所说,他早在向官家提议彻查此事时,就隐约猜出了夏竦恐有干系。
只是当时前线战事吃紧,朝廷又刚闹出这一桩偌大丑闻来,惹得百姓议论纷纷,在民心不定时,他不欲说些有攻诘嫌隙的话,惹得更多官员被牵扯进来,徒增动荡,也更累民心。
现对夏战事大获全胜,民心高涨,国内局势也趋于稳定,倒的确是个秋后算账的好时候……
他是真没料到,不在京中的陆辞不但一眼识破了夏竦的层层伪装,还如此精于隐忍。
一直等到私下里将证据都牢牢捏在手上了,才云淡风轻地放到他跟前来。
王曾脑海中掠过万千思绪,末了笑了一笑,询道:“眼下证据确凿,你只消放出些许风声,或是大大方方地将文书流出几份,叫御史台知晓……之后他们会如何反应,想必曾为御使大夫的你,只会比我更为清楚才是,何须借我之手?”
若陆辞刚刚展示给他的、那些搜罗来的出自夏竦及其族人之手的罪行,都是真非伪的话,不说让夏竦身败名裂,也足够让他名声扫地。
哪怕官家仁心,念及旧情,其仕途上也再难有寸进了。
更遑论夏竦此人,名声本就称不上多好,定要面对墙倒众人推的局面。
陆辞平平静静道:“我筹措这些,若只为针对夏竦一人,的确用不着劳驾王相。”
王曾不禁一愣,电光火石间,猛然明白过来:“你是要——”
借夏竦之事为突破口,下猛药治旁事!
“不错。”陆辞似是窥破了他的心思,含笑颔首:“正为了这一目的,我才忍痛舍台官、寇相,特来叨烦王相。”
这天夜里,陆辞与狄青在王曾府上足足逗留了四个时辰,才赶在早朝之前,将事情敲定。
“难怪当年的王公对你尤其看重,”王曾感慨道:“后生……果真可畏。”
许久未闻王旦名讳,思及竹林相托那幕,陆辞恍然间生出几分宛若隔世感。
他微怔过后,笑道:“王公风采,在下穷极一生,怕也远远不及,唯图问心无愧,才少辜负当年提携。”
“不必过谦。”王曾摇头,直白道:“曾受王公提携者不说上千,也有数百,若你称‘远远不及’,那他们岂不得羞愧得抹脖子去了?”
若不是到了上朝的时候,王曾还有些意犹未尽。
“若摅羽与汉臣不嫌,”他在狠灌了几杯浓茶后,就先行上朝去了,临走前道:“不妨就在寒舍小歇,待今日事罢,我定即刻回来再续前议。”
陆辞笑道:“相公一番美意,我与青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许久未熬一整宿,陆辞这会儿也累得厉害。
待仆从领他们到客房中后,陆辞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歪在同样一夜未歇、却还精神抖擞的狄青身上,打趣道:“坐佛一宿,可后悔陪我来了?”
狄青大力摇头,一手扶住陆辞腰身,好让他能稳稳靠在自己怀里:“公祖待青……这般好,除非青是眼盲、或是那不识好歹的,才会有那愚钝念头。”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叫人难为情的怪话?”陆辞笑着说道:“况且我看你疆场行事,亦是杀伐决断,宁肯前期隐忍不发,也要一击必中,与我所想,倒是不谋而合。”
王曾走的一直是独来独往的纯臣路子,只要于大局、于官家有利,他便愿豁出性命去执行。
对于王曾的这般做派,不仅常被他下面子的寇准了解,官家清楚,连朝堂百官也是拿这又臭又硬的常青树毫无办法的。
正因如此,他才专程选了王曾来商议此事。
这会儿的赵祯还不知晓,很快就又有一场疾风骤雨要来到。
他正兴致勃勃地与负责起早诏书的中书舍人柳七商议着,这次早朝之中就要宣布对陆辞和狄青的封赏,和他们可能出现的有趣反应。
按常理而言,陆辞早该得到些风声,只差一纸走明文的诏书与告身了。
偏偏赵祯打定主意,要给心爱的小夫子一个大惊喜,愣是‘逼迫’朝臣们把他给瞒得死死的。
有着不久前入政事堂、任参知政事的资历,又有数重军功加身,加上陆辞已过而立,年纪虽还是轻得吓人,到底不再是二十出头的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了……
对赵祯铁了心要将他擢升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带集贤殿学士的决策,朝臣们虽都嫉妒得青了肠子,但也清楚这是大势所趋,更是民心所向。
哪怕他们再出声反对,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将这一提拔延迟个几年,最终是改变不了陆辞将以宰辅身份重归政事堂的势头的。
这么一来,却是十足的损人不利己:为达到这一目的,他们不仅得触怒兴头上的官家,更得彻底得罪前程远大的陆辞,说不定还犯了对此殷殷期待的百姓们的众怒……
既无深仇大恨,又何必如此?
横竖自陆辞离京后,官家宁愿将末相之位空至,只提拔了一人为参知政事,就能看出其‘虚席以待’的坚定心意了。
他们默默抚平心气,极快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倒是让满心以为会招致反对声的赵祯都吃了一惊。
相比起陆辞仅三十二岁,就高居集贤相之位重入政事堂的震撼,刚满二十四岁就在这两年来声名鹊起的狄青被特擢至成都路转运使,虽也因这‘出常调’引来惊叹阵阵,但到底不似前者的‘吓人’。
在这表面一团和气里,夏竦看似与己无关的悠然,却是将陆辞恨透了。
他一心认为,陆辞作为此次晋身资本的军功,全然是沾了部下拼死卖命杀敌的光——更是早早就被他盯上、却被对方所横刀夺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常调:吏部选人两任亲民,有举主,升通判;通判两期满,有举主,升主(知)州、军;自此往上叙升,谓之‘常调’
2.出常调; 知州、军有绩效,或有举荐,名实相副者,特擢升转运使、副、判官或提点刑狱、州府推判官,谓之‘出常调’
3. 转运使的分别:有路分轻重,远近之差:河北、陕西、河东三陆为重路,岁满多任三司副使或任江淮都大发运使;发运使任满,亦冲三司副使;成都路转运使次三路,任满亦有充三司副使或江淮发运使;京东、西、淮南又其次;江南东、西、荆湖南、北、两浙路有次之;两广、福建、梓、利、燮路为远小;以上三等路分转运使、副任满或就移近上次等路分,或归任省府判司(三司判官),渐次擢充三路重任,以至三司副使 (《宋代管制辞典》p47 宋代官制总论)
4.集贤相(之前写陆辞在馆阁任职时有注释过,但你们估计忘记啦,就再注释一次):首相带昭文馆大学士,简称昭文相;亚相带‘监修国史’,简称史馆相;末相带‘集贤殿学士’,简称集贤相(《宋代管制辞典》p15,宋代官制总论之二 宰执制度)。
5. 夏竦这人虽是个十足小人,但却很会趋利避害,史上他也一眼看出不适合跟李元昊硬碰硬《如果这是宋史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