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他所料,林知夏很惊讶。她喃喃自语道:“附加题很难吗?真的很难吗?”
她深陷在迷茫的沼泽中,分不清什么是简单,什么是困难。她还帮他整理了一遍思路:“你可以构建一个连通图,代入连通分支和排列组合公式……”
“我没学过连通图。”江逾白告诉她。
“其他同学呢?他们更不可能学过!”林知夏找到一个切入点,“考试考的是排名,不是总分。哪怕你只考了二十分,只要你考进了前七十名,2005级竞赛班一定会收你。”
江逾白从没考过二十分。
事实上,如果试卷满分是100,江逾白从没考过低于97的分数。
江逾白神色复杂地看着林知夏。
林知夏还以为江逾白正在担心他的成绩。
来不及犹豫,林知夏当机立断,拉着江逾白走回了阶梯教室。他们又等了十几分钟,等到考场内的所有学生陆续交卷,林知夏当场抓住几个人,采访道:“同学你好,请问你觉得,这次数学试卷的整体难度怎么样?”
接受采访的那位同学大概十二岁。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面容憔悴,散乱的头发搭在额前,神智也有一丝恍惚:“呵呵……”他发出苍凉而悲怆的笑声:“呵呵……数学试卷……好简单啊!”
“简单?”江逾白愕然地反问。
起初,江逾白认为,他闭着眼也能考上竞赛班。听完那位不知名同学的描述,江逾白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林知夏安慰他:“你不要害怕,你很厉害的!江逾白!”
随后,林知夏又找到另一位女生,锲而不舍地追问:“你好,这位同学,打扰了,请问你觉得,这次的数学考试……”
林知夏还没讲完,女生就甩掉书包,仰脖嚎啕大哭。这位女生和她的小学同学一起来参加考试,两位小姑娘都没考好,竟然在走廊上抱头哭作一团。
四处弥漫着悲伤、忧愁、郁郁不得志的苦闷气息。
林知夏被他们震撼了。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一群考试失败的普通学生。
她算了一下录取概率,287个人参加考试,最终只录取70名学生,录取比率仅有0.2439。而她随意采访考生,相当于随机抽样,样本不包括江逾白和林知夏,那么,她抽到两个注定被淘汰的学生的概率高达0.58。
她中断采访,走向楼梯。
背后传来一位少年的声音:“你就是那个昏睡了一个多小时,提前交卷,还说卷子简单的人吗?”
林知夏扭过头,看见了一位大概十二岁的少年。那少年留了个寸头,五官俊朗,鼻梁很高,穿着一身黑色长袄,右手食指和大拇指上晕染着深蓝色钢笔墨水。
他一步一步迈下台阶:“我是省级2004年度华罗庚小学数学竞赛一等奖的获奖人,我去北京参加过比赛,你呢?”
周围有人拉住他,喊他:“段启言,第一战神,别和女孩子争了。”
旁边还有一位同学附和:“段启言在师范附小,他每年都考全校第一。他在学校的外号是‘第一战神’,我们都知道的。”
段启言一把抽回自己的手臂,睨视着林知夏:“你和那个男生提前半小时交卷,打乱了很多人的计划。你在考场上睡了至少一小时。你们两个,摆明了都是混子。混子蹲在家里就好,千万别来竞赛班的考场作妖。”
“你叫段启言?”林知夏抬起下巴,气势丝毫不弱,“我是林知夏,木秀于林的林,自知之明的知,夏虫语冰的夏。”
好嚣张!
林知夏好嚣张!
江逾白认识林知夏快半年了,第一次见她这么嚣张。
显然,林知夏非常生气。她超级讨厌别人说江逾白是混子。那些人根本不知道江逾白有多努力!多勤奋!多自律!
林知夏脸颊涨红,就像一只炸毛的小猫咪。
段启言根本不怕她。他靠着楼梯扶手,嗤笑道:“林知夏,你有什么资格跟我狂,你参加过竞赛吗?你分得清有理数和无理数吗?混子就要少说话。”
江逾白立刻抬起手,拦住了愤怒的林知夏,以退为进道:“我和林知夏没有参加过竞赛。我们是实验小学四年级一班的学生。”
“他们才四年级?”
“四年级的小孩子,参加省立一中的竞赛班选拔?”
“到此一游吗?”
周围传来喧闹的议论声。江逾白开始下套:“我姓江,名叫江逾白,实验小学六年级的学长应该认识我们。段启言,我们打个赌,如果林知夏的最终名次比你高,你喊我一声江老师。如果林知夏的名次比你低,我喊你一声段老师。”
段启言皱紧了眉头:“我凭什么答应?”
江逾白反问:“你不敢和我打赌吗?你一个六年级的学生,还怕四年级的超过你?”
江逾白的激将法,用得恰到好处。
实验小学的六年级学长已经认出了林知夏,露出了惊恐的表情。而段启言仍然应战道:“好,江逾白,你输定了。我做出了附加题,你们做出来了吗?”
虽然,江逾白连附加题的题目都没看懂,但是,他仍然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段启言,并且要求道:“假如你输了,你要在初一开学第一天,站在讲台上,公开地喊我一声老师。反之亦然,我也会做到。”
几分钟之前,林知夏那一句“木秀于林的林,自知之明的知,夏虫语冰的夏”,给段启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展现了一段潜台词:我是木秀于林,你没有自知之明,我不和你夏虫语冰。
林知夏的辱骂不带脏字,这是非常让人恼火的吵架方式。
更何况,本来就是林知夏有错在先。
长跑比赛期间,运动员也不能抢跑,不能在第一圈拼命冲刺,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而林知夏呢?她美滋滋地睡了一个多小时,又和她的同学一起提前交卷,她这种不学无术的混子,不仅破坏了考场原则,也践踏了竞赛的风气。
段启言越想越气。他耸了一下肩:“江逾白,你要玩得大,我乐意奉陪。”
江逾白点头:“九月开学见。”
段启言咄咄逼人:“我期待你在讲台上朝我鞠躬,喊我段老师。”
“还要鞠躬吗?”林知夏插话道。
“你敢不敢?”段启言看着江逾白。
“我敢,”江逾白回答,“我当然敢。你不是林知夏的对手。”
江逾白如此坚定地相信林知夏,这让林知夏的心情变得很好。
天空中乌云消散,雪花一小片一小片地飞舞着,熹微的阳光照亮了整栋教学楼。
“走吧,该回家了,”林知夏提议道,“我爸爸差不多已经到了学校门口,你的司机也在等你。”
江逾白一言不发。他重新撑开伞,走在前方。他和林知夏的背影逐渐融入飘渺的雪景中。
2005级竞赛班的初试成绩在三月份发布。
林知夏成了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那次考试,她考了满分,带上附加题的10分,总计110分。江逾白比她差一点,考了84分,也能毫无悬念地进入复试。
林知夏兴高采烈地在家里宣布了好消息。
那会儿正是晚餐时间,林泽秋听完她的话,顿时喉咙发涩,恍惚间失去了神智。
110分?
她考了110分?
林泽秋从没听说哪位学生能把竞赛班的数学试卷做出110分。
他的灵魂像是被谁抽走了,残留一具行尸走肉。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妹妹叫了他好几回,他都没听见。
他充满刻意的冷淡和忽视,点燃了林知夏的怒火。
林知夏质问道:“哥哥,你为什么不理我?你再不理我,我会生气的!”
哥哥扒了两口饭,冷冷地说:“我吃饱了。”
妈妈责问他:“秋秋,你平常都能吃两碗饭,怎么今天晚上只吃了一碗?”
哥哥没做回答。他站起身,走向自己的卧室,“啪”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他的门后挂着一面台历,他翻了几页纸,才发现平静的初中生活只剩下三个月。而他备受尊崇的班级地位,也只剩下三个月的保质期。
这是一个严酷的世界。他即将接受命运带来的暴风雨洗礼。
此后接连几个晚上,林泽秋都做了噩梦。
他总是梦见林知夏举着喇叭,在省立一中的校门口高声呐喊:全体同学请注意!全体老师请注意!林泽秋是我的哥哥!我经常辅导他的功课!他能待在培优班,排名年级前十!就是因为我教的好!我把哥哥当做了我的学生!
那之后的半个月里,林知夏偶尔会没来由地打一次喷嚏。她怀疑有人一天到晚都在念叨她,却也不知道她哥哥的内心挣扎。
随着天气逐渐转暖,阳光越来越灿烂,行道树发出新芽,繁华的城市更显春意盎然。
林知夏高高兴兴地参加了竞赛班的复试,再一次脱颖而出。她还在五月份的面试中语出惊人,让三位评审老师齐声为她鼓掌。
当时,老师和她聊起了一道混合概率分布的数学题。林知夏注意到一个情景下的变量相互独立,就保留了三个不相交的组,引入切尔诺夫不等式,进一步收缩了概率范围,并在黑板上解出了最终的代数表达式。
一百四十多名候选人中,没有哪个学生的思维,能比她更敏捷、更敏锐。
老师们惊叹不已:“真是个好苗子!”
林知夏笑着回应:“谢谢老师。”
这一轮面试的顺序,按照学生们的姓名首字母拼音排序。江逾白的面试已经结束了。林知夏走出教室时,偷偷瞥了一眼老师手中的评分表,她看见,江逾白的评分是A,显然处于面试者的上游水平。
她终于放下心。
果然,江逾白算是很优秀的男孩子!
最终放榜时,林知夏排名第一,总分117.8,远超第二名三十多分。
而江逾白排名第十六位,成功被选入竞赛班。他扫了一眼自己的分数,实在是很一般。但他仍然得到了爸爸妈妈和叔叔的一致称赞。叔叔更是连夸三天,还说江逾白是人中翘楚,小小年纪连跳两级,不骄不躁胸有城府,未来简直不可限量,不愧是叔叔悉心培养的侄子。
至于江逾白和林知夏的死对头——段启言同学,他的总分排行第三。
林知夏比段启言高了五十多分。她看着他的成绩,微微叹息,有什么办法呢?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她将怀着一颗慈悲心,葬送段启言的美名。
她记得,段启言是师范附小的六年级学生。他在校六年,常考第一,人送外号“第一战神”。
“师范附小,第一战神”,这个美名,真是傻气腾腾。
而江逾白差不多都把段启言忘了。
江逾白的日常生活非常充实。他在爸爸妈妈和众多家教的培育之下,健康而茁壮地成长。尤其开春以来,他的身高窜得更快。到了六月份,他的裤子和鞋子又换了一批,妈妈欣慰不已地说:“按照这个涨势来看,你成年后,能和你爸爸一样高。”
长得和爸爸一样高——这是江逾白的心愿之一。
爸爸还调侃他:“江逾白比我厉害些。我十岁时,没想过跳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