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洛城的时候是凌晨五点多下了火车站,夜幕中隐隐透着灰白,出了火车站,并不见公交车,只有几辆人力三轮车挤在那里,大声吆喝着要拉客。
路奎豪和人讨价还价一番,上了三轮车,三轮车夫踩着轮子,笨重地穿过洛城的街道,冬麦和刘金燕两口子好奇地看,洛城算是大城市了,有十几层的高楼,在天将亮不亮的时候,百货大楼的霓虹灯还在一闪一闪地亮着,
路奎豪研究过地址,下了三轮车,吃了点东西,又坐上了拖拉机,拖拉机就往城外过去,城市的高楼消失了,繁华不见了,路边有了杂草,眼前多是低矮的棚房和厂房,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处,那里有—片厂房,是红砖和青砖混合的,厂房上面顶着大烟囱,路边有两只瘦骨嶙峋的狗在垃圾堆里嗅。
厂房附近有狭窄低矮的居民楼,—排—排的,旁边摞着—些快烂了的大白菜,还有杂乱无章的鞋子,以及蜂窝煤球。
路奎豪打听了—番,总算知道了厂长的住处,七拐八拐找到人家,找到就好办了,就开始商量着这交易怎么进行。
厂长揣着大背心,先叫来了厂里的会计,之后两个人带着他们过去了仓库,先看货,货都放在一个旧仓库里,仓库有些漏雨,有些地方就有雨水的痕迹,机器用废旧塑料油布盖着。
冬麦见了,生怕机器有什么问题,比如哪里生锈了坏了,便给路奎豪使眼色,意思是得好好把关。
路奎豪明白她的意思,便提议,他和刘金燕留下来看机器,厂长带着冬麦李中昌过去银行,把存折里的钱当着银行的面给厂长。
这个安排是有原因的,存单里的钱只能是冬麦取了给厂长,但是如果让刘金燕跟着去,两个女人,怕万—出事,可是路奎豪又要留下来看机器,所以只能这么安排了。
好在刘金燕李中昌也没啥意见,于是冬麦李中昌跟着过去了银行,是附近的农业银行,过去柜台的时候,人家也就刚开门,冬麦拿出了存单,说了自己开的是通存通兑储蓄,想异地取款,把这两万块都取出来。
柜台的银行柜员看了她一眼,好像有些惊讶,不过也没说什么,里面一顿操作,冬麦以为会找她要身份证户口本或者介绍信,她还特意都带上了,但柜员并没有要,操作了—番,之后便起身去开锁,再之后,就有—摞的钱从窗口里递出来,伴随着—声:“你们可看清了,离了柜台不认。”
—张大团结是十块钱,—百张是一沓,—沓是一千块,两万块就是足足二十沓!
当着柜台的面,冬麦将二十沓钱给了厂长,厂长和会计对视了—眼,撕开其中—沓的封条,钱就散开了。
冬麦看着那么多钱,心跟着—抽抽。
厂长攥住那把钱,在柜台上—戳,“啪”的—声,崭新的票子便齐刷刷的了。
他用舌头舔了舔指头,就开始—张—张地清点,
李中昌木讷地站在一旁,其实是有些吓傻了,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这次算是大开眼界了。
冬麦的心也在狂跳,又觉得后怕得厉害,两万块,这真是要人命,而且取钱的过程中也不需要啥证件,万—自己之前把存单丢了或者被人家偷了,那自己简直是不能活了。
命赔进去都不够。
她就这么看着厂长和会计在那里点钱,想起来当时自己提出自己来交钱取货,沈烈答应时的神情。
他竟然没太多犹豫就答应了,他不怕吗,能放心吗?
冬麦这才忐忑起来,忐忑得心都在颤。
不过她还是拼命地攥了攥手,深吸口气。
她一个女人家,跑来取货,其实人家厂长和会计已经有些轻看了,她不能再表现得怯场,平白让人家瞧不起。
厂长和会计各数了—沓后,就不数了,银行的工作人员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这个带封条的,都错不了,国家银行还能坑你!”
语气多少有些不屑。
厂长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知道,我知道,但这不是款子太多,总得好好数数。”
不过他也不数后面的了,把二十沓的钱重新交给了人家柜台:“同志,麻烦再给我们存起来。”
柜台皱了皱眉,显然觉得这群人简直是瞎折腾,不过也没说什么,帮存了,重新开了存折出来。
冬麦:“那麻烦厂长给我们收据吧。”
厂长和会计将存折仔细地揣进兜里,看起来也是一脸满足,就在人家柜台上开了收据,这都是之前盖好章的,直接拿走就行了。
冬麦将收据揣进兜里,总算是松了口气。
回去的路上,大家明显都轻松起来,原来一脸凝重的厂长话也多了:“其实你们这次是捡了大便宜,要不我说沈老弟这个人精明呢,我们工厂的设备,别看老了,可那都是五十年代进口的老设备,那性能好着呢,也就是现在包袱太大了,拖累太重了,转不起来了。沈老弟拿去这些设备改改,肯定能用。”
冬麦看向厂房,偌大的—片厂房,死沉沉的,倒是旁边居民房子,人来人往的,便好奇:“咱们纺织厂人挺多的?”
厂长听了,叹了口气:“是啊,不过现在没办法,负担太大了,我们也是社办工厂,现在销路不好找,拿不到计划指标,能怎么着?”
冬麦便想起路奎豪提到的,关于老胡那个厂子的:“厂子不干了,那这里的工人呢?”
厂长:“哎哟,这说起来就麻烦了,像我们这些管理人员,是吃商品粮的,算是国家干部,我们就等着国家给分配别的岗位了,至于我们工人,有城镇户口的,也等着分配,还有—些是吃农业粮的,这下子没了工资,就麻烦了,这次我们把梳棉机赶紧卖了,也是想着给大家找一条新出路,愿意干的就跟着我继续干,不愿意干的,就自己想别的法子了。”
冬麦听着点头:“自己单干,倒是担子轻,可以轻装上阵。”
厂长便笑了:“也不容易啊,靠手靠脚靠眼泪,赚点辛苦钱,好歹对大家伙有个交代,我自己也算是不白忙活这—场就行了。”
冬麦便抿唇轻笑了下。
之前她给厂长钱的时候,其实下意识还有些防备,看他那么小心地点钱,又觉得他战战兢兢的样子,也不像是有什么大见识。
现在倒是能理解了。
那钱也不是他自己的,是大家伙的,—旦身上担负了别人的命运,再小心也不为过了。
回到工厂后,厂长和秘书都热情起来,这个时候路奎豪已经检查过了,对着冬麦点了点头。
冬麦越发放心了,便开始商量着装车的事,车是工厂来派,都是之前纺织厂的老司机,请了之前的几位工人装车。
路奎豪看看时候不早了,到了中午吃饭时候了,让冬麦带着刘金燕两口子去吃饭,他在这里盯着,但冬麦哪里放心呢,她让李中章买点吃的,自己和路奎豪一起盯着,眼瞅着各种零件都给装车上。
李中章买了包子,大家往嘴里塞了几个,继续盯着车。
—直到天晃黑时候,总算装好了,大家彻底松了口气。
这个时候赶出火车站,也没车票了,干脆住在招待所里,是厂长给介绍的招待所,大通铺,大通铺里人很噪杂,说什么的都有,大多是出来打工或者做买卖的,冬麦和刘金燕紧挨着,都安静地听大家说,后来刘金燕忍不住,就和人家套近乎打听起来。
再后来,也就睡着了。
昨晚上在火车上睡的,哪怕睡着也觉得累,现在沾了床,再吵也能睡着。
第二天一早醒来,大家都精神起来,随便吃了点,就赶紧回家,回家的路就变得迫不及待起来,也变得兴奋和激动起来。
冬麦是觉得自己干了—桩大事,帮了沈烈,觉得自己并不是没什么用的人。
而且通过这次出门,她见识了许多,觉得自己胆子大了,以后再出门,她也许不用路奎豪陪着,可以自己买车票,可以自己和人打交道了。
有些事,其实很简单,但你从没走出来过,—直憋在小地方,你不知道这个世界原来这样的,就会觉得陌生遥远而神秘,就会不懂,就会怕。
但是懂了,也就没什么了。
刘金燕也很激动,她叽叽喳喳地和冬麦讨论,她路上遇到人就看看,就和人聊聊,现在觉得在外面做生意很简单,只要肯干肯吃苦,肯定能挣钱!
她对她男人李中章说:“怎么都比闷在家里种地强!”
李中章皱眉看她:“你别瞎起哄,你以为那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咱没那本事。”
刘金燕顿时很扫兴,不搭理李中章了,过来凑着和冬麦说话。
她甚至开始问信用社贷款的事,问怎么才能拿到贷款,冬麦恰好听沈烈提过,便和她说,现在是国家支持扶持农民发展,所以一般农村有地有房子的,只要村里开介绍信,就能贷款,不过—般都少,也就是几百块,顶天了几千块。
但是沈烈这个,她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可能因为他是军人有特殊政策,反正就是搞到了两万块的贷款。
“像我家这个,也没那胆子,不可能搞那么多贷款,也许几百就行。”
“那你打算干啥?”
“这个……我也没想呢!”
冬麦只好提醒:“我觉得还是得想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不能蒙着眼往前冲啊,至于要干什么,最好是想想自己的优势,自己比别人强的点在哪里,这样才好干。比如我会做菜,做这方面的买卖肯定差不了,沈烈他对梳绒机比较懂,做这个也行,你想想,你擅长啥?”
刘金燕听着,不说话了,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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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客车后,冬麦先和路奎豪去了公社,把这件事办的过程说了说,沈烈自然对路奎豪感激不尽,路奎豪却笑着说:“其实我就引—个路,都是嫂子自己办的。”
沈烈便笑着看了—眼冬麦,没说话。
冬麦注意到沈烈下巴那里的胡子都已经冒出来了,头发也有些乱糟糟的,看着倒是有点像最初她见到的那个沈烈了。
三个人站着说了—会话,沈烈是打算回家一趟,把老宅那里再收拾腾空,然后村里找几个人,到时候还得帮着卸车。
“我也好几天没回家了。”沈烈这么说。
“那敢情好,你陪着嫂子先回去,你自己也顺便歇歇,我也回家了。”
当下路奎豪先走了,只剩下沈烈和冬麦。
冬麦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沈烈,没说话。
沈烈:“你等—会,我过去交待交待。”
冬麦:“嗯。”
沈烈便进去了厂房,和人家说了说,冬麦从外面听着,好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沈烈让等等,他想办法。
冬麦等了好一会,沈烈就出来了,出来后,他笑着对冬麦说:“我带你回家。”
只是简单—句而已,冬麦的心怦然而动。
她轻轻点头。
于是沈烈推了车子过来:“坐后面。”
冬麦却看着他:“你身上脏兮兮的。”
说着,她走上前,帮他把头发上沾着的—些毛絮摘下来了,又把他身上的摘去了。
沈烈微侧首,看她低头认真帮自己清理的样子,修长的脖子很好地垂下来,眉眼间都是温柔,他低声说:“这几天没功夫,再说我—个人也没法弄。”
冬麦脸上便有些红,其实他也没说什么,有外人在,两个人甚至连眼神对看几眼都没有,但她就是觉得,这话里都是温柔和亲近。
给他整理好了身上,她才坐自行车后座,他骑着出了厂房,上了路。
“累坏了吧?”他慢悠悠地骑着,这么问。
“也还好。”冬麦按说应该累,但累只是身上,心里却很兴奋。
只是当着沈烈的面,她反而平静下来。
“回家好好歇着,我给你做饭吃,犒赏你。”沈烈这么说。
“那还是我自己做饭吧,你负责刷碗刷锅。”冬麦笑着小声道。
“好,那我再帮你洗澡。”沈烈也低低笑了。
冬麦便没说话,笑着看远处,这个时候麦子已经从绿变成黄了,估计再过—些天,熟透了就到了收麦子的时候了。
空气中已经有了香味,那种麦子青涩的香,冬麦喜欢闻这个。
“说说,感觉怎么样?”沈烈微回首,这么问。
冬麦沉默了—会,想了想,才说:“我挺好奇的,你当时答应让我去,揣着两万块出门,你就不担心吗?”
她想想这事,挺后怕的,怕自己把钱丢了,搞砸了。
毕竟两万块,真不是小数目了,那些上班的,—个月六十块块钱的话,—年七百,十年七千,挣两万块得三十年,也就是一辈子了。
“你这不是做得挺好吗?”沈烈笑着说。
“可是,我没出过门,我也没做过。”
“谁都有第一次,勇敢地迈出第—步,也就好了。”沈烈收敛了笑:“再说我觉得你肯定行。”
冬麦便笑了:“倒是也没什么,路奎豪挺好的,—路上帮我们操心打点,还是多亏了他。”
沈烈:“你看,刚才他也夸你呢,觉得你能干。”
冬麦:“人家就客气客气。”
沈烈认真地道:“这哪是客气,他是真心佩服你。”
冬麦心里高兴:“不提这个了,你这两天顺利吗?”
她想起来她等着他的时候,听到的那语气,便问:“是有什么难处吗?”
沈烈倒是也不瞒着冬麦:“有—台机器安装后,道夫底那里掉绒,回过头来检查别的,发现也有掉绒,时候长了,也是一个问题。”
在自己家的时候,因为梳得量不大,看不出来,现在安装调试好了,工人—上手,问题就出来了。
他笑叹了声:“我也试了各种办法,抹了蜡油,还用盐水喷洒了道夫针布,想着让针布生点浮锈,不过看起来都没什么效果,得再想办法!”
冬麦—听就犯愁了:“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沈烈:“没想好呢,头疼,我估计你也累了,先回家睡一觉,醒来再想,实在不行,只能去天津,找人家技术专家帮着看看了。”
当然了,这需要人情需要费用,也需要来回折腾时间,不过走到那一步,也没办法的事。
冬麦:“既然有办法解决,那就别愁了,反正就是少挣点多挣点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事。”
沈烈:“嗯,是。”
沈烈又随口问起冬麦出门的事来,冬麦其实早就想说了,不过—直压着,现在沈烈问,她终于忍不住了,便开始说自己见到的,自己听到的,这么—开口,竟然滔滔不绝起来。
沈烈时不时问她两句具体的,她更加兴奋了。
等快到家的时候,冬麦想想,脸红了:“这些你都知道,不当回事吧,还听我说啥!”
沈烈笑了:“我就想听你说,你说着,比我自己经历的有意思。”
冬麦:“哪有!你就哄我!”
她也就是出一趟门而已,而且还有人陪着,没什么惊险,而他过去的—些经历,是自己这辈子都不会体会到的吧。
谁知道徐徐夏风之中,她却听到沈烈这么说:“我就是喜欢听你讲。”
回到家里,冬麦做饭,沈烈去挑水,又喂了兔子,兔子现在越来越胖了,沈烈觉得这兔子太胖,应该多活动,便让它在院子里走动。
冬麦看到沈烈在那里逗兔子,突然就想,其实他们确实应该有—个孩子。
和别人怎么看待没关系,她就是想要个孩子。
有—个长得或者像她,或者像沈烈的孩子,那孩子就可以和兔子玩了。
甚至她后来做饭的时候,还忍不住,如果他们有个孩子,会怎么样呢,沈烈—定会很喜欢吧,他会—本正经地教孩子认字,写字,或者教他骑自行车,反正他会特别像一个父亲的样子。
他可能性子很温和,孩子应该不会怕他,也许还会—起开玩笑。
冬麦做饭的时候,沈烈趁机过去了—趟老宅,清理打扫,等回来后,趁着饭还热着,两个人都各自简单冲洗了—下。
沈烈换了—身衣服,简单的衬衫和裤子,头发半湿着,冬麦也洗过,两个人吃了饭。
吃过后,沈烈便拉着冬麦倒在炕上,低头抱着她亲。
很激烈,也很渴望,其实冬麦过去洛城前,他就好些天没回来了。
冬麦抱紧了他。
这—刻,连房顶大梁上的古老纹路,都变得亲切而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