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半大少年气呼呼地冲了进来, 正是祢木利久。他涨红了脸,显得怒气勃勃,大声道:“我没有!”
见到本次死刑的目标, 一级咒术师精神一振,顾不上那只压在肩膀上的小手,断然道:“那五名受害人的尸体上、现场上,都残留着你的咒力残秽。唯一幸免于难的受害人在医院中醒来,她指认伤害他们的凶手就是你,祢木利久!”
“夏油先生, 即使您是特级咒术师,实力强大,但是, 这个世道也是讲究证据和公理的!”
这种证据确凿的凶杀案件, 难道就因为凶手有着特级咒术师的庇护,就要不了了之?
一级咒术师莫名有些感动, 他觉得自己正化身正道的光, 照耀咒术界的天空。
为此,他绝对不能退让。
“我没有!”祢木利久咬牙切齿,快要被眼前这一脸正义凛然的男人气死了。他下意识看向夏油杰,触及夏油杰依旧冷静温和的目光, 之前差点冲垮他理智的委屈和愤怒慢慢沉淀了下来。
他深深呼吸, 一字一顿:“夏油大人,我没有做过那些事。”
“你还想狡辩,你分明就——啊!”一级咒术师闷哼一声, 膝盖一疼, 却是般若手下用力, 直接将一级咒术师按得跪倒下来。
被迫双膝跪地的一级咒术师疼得表情扭曲起来。
“我知道。”夏油杰抬手将祢木利久招到身边, 看都没看那个满是愤恨不甘的一级咒术师,平静地道:“我知道不是你。”
祢木利久杀没杀过人,杀过怎样的人,来自黄泉审判之地的鬼神只要稍微称量一下祢木利久灵魂里罪孽的重量就能够判断出来。
夏油杰在陈述事实,但在高层派来的一级咒术师看来,这就是在包庇和搪塞。
一级咒术师不由得愤怒极了,他想要不管不顾地控诉这样低劣的行为,但般若才不让他打扰到自家殿下说话,直接用一团咒力给他堵了嘴。至于那些跟着他一起过来抓人的咒术师和辅助监督,也统统被她制住了。
一级咒术师只能怒目圆睁,试图用眼神来谴责夏油杰这个脱离咒术界后就不断堕落的咒术师。
冉教本殿之中,夏油杰拍了拍祢木利久的肩膀稍作安慰,温声道:“我知道事情不是利久做的,但我想要知道,你是怎么牵扯进这件事情里的。”
高层烂橘子们再眼瞎,他们也不能将风牛马不相及的一人一事绑在一起,这其中必然有特殊原因在。
祢木利久抿了一下嘴唇,低声道:“事情是这样的……”
这件事与他昨天接手的任务有关。
今年十四岁的祢木利久不像是菅田真奈美,她的年龄和阅历让她加入冉教后就迅速坐稳了教主第一助理的位置,一手包揽了冉教大半事务。半大的少年不能当成小孩子,但也算不上成年人。偏偏从小生活在落后的小渔村中,无父无母无户籍更别提上学,还因为特殊的力量被村民厌恶排斥。
不是所有被孤立排斥欺负的人都会对别人的善意和接纳充满渴望,一旦过了那个真正渴望接纳的年龄段,当事人反而不屑接纳来自他人的善意。
祢木利久就处在对人性和世界已经失望的阶段,要不是找到了他的夏油杰是与他相似的咒术师,让他有一种同类的认同感,他压根不会跟夏油杰一起离开。
祢木利久跟夏油杰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对他的认同度非常高。哪怕对其他可能跟他处于相同境地的小咒术师没有什么同理心,祢木利久也愿意认可冉教救助普通家庭出身小咒术师的理念。
认可了冉教和同伴,祢木利久迫切地希望自己在夏油杰的理念和蓝图中能够派上用场,所以,在咒力控制和术式研究上,他很用心。
但是,他是真的真的不想去上学。
一想到学校里都是那群愚昧的,总是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理由而拉帮结伙的非术师同龄人,祢木利久就觉得窒息。他宁愿努力修行,提前干咒术师的活儿,他也不要去上学。至于基础的认字学习,他可以跟着式神来。
夏油杰答应了。
祢木利久颇有些战斗天赋,虽然才十四岁,但大概能有个三级咒术师的水平。带着夏油杰给他准备的御守和趁手的咒具,关键时刻还能爆发一个二级咒术师的杀伤力。
昨天下午,他从教里任务部接到一个洗屋任务。
洗屋是房屋中介圈子里的术语,针对的是那些发生过凶杀案、自杀案的房子。
政府对凶宅售卖有着明文规定,即房屋中介和卖家不得对买家隐瞒房屋之前发生过的死亡案件。
不过,这项法律有一个漏洞,那就是:发生过凶案的房子如果又住进了别的住户,而新的住户住上一段时间,直到离开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死亡事件,过去在这里发生过的凶案就被覆盖,房子被洗白了,这里就不再算是凶宅,卖家和中介就没必要对买家告知之前的死亡事件。
这就是所谓的洗屋。
从事洗屋工作的普通人是通过住在那里才洗刷凶宅的名头,但对于如阴阳师咒术师而言,洗屋就是真正动手净化房间,祛除房间晦气,其实要比住在这里刷下凶宅名头要靠谱许多。
就这诅咒泛滥的岛国,寻常房子都能看到一两只蝇头,而像是那种死过人,被周围人视作凶宅还不断畏惧排斥的地方,诅咒只会更多更强。要是有人死后灵魂不去,满怀怨恨地滞留原地,化身咒怨凶灵……那情况就更糟糕了。
祢木利久接的洗屋任务,难度当然不可能太高。冉教任务部配有审核任务的专员,类似于「窗」的辅助监督——其实就是用高薪从「窗」挖走的前辅助监督,他们加入冉教后依旧干着相同的活,负责审核任务等级,交到符合任务要求的人手上。
祢木利久需要洗的屋子,辅助监督亲自看过,虽然发生了两回案子,是别人眼中妥妥的凶宅,但房子本身并没有太大问题,就几只蝇头和一些阴暗晦气,随便一个咒术师就能够处理。
这样的任务,交给祢木利久这样的小少年也不会有问题。
祢木利久就出发了,他还拒绝了辅助监督的接送,自己坐地铁去的。
然后……
祢木利久耷拉了脑袋,小声道:“我走错了地方。”
夏油杰:“???”
祢木利久用力地咬了一下嘴唇,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像是在说谎,但他真的是……莫名其妙就走错了地方,还一点都没有自觉。哪怕进屋后他看到遍地鲜血,还有一只三级诅咒正在戏耍玩弄一个普通女人,祢木利久的脑袋就像是被糊住了一样,完全没察觉这次洗屋任务哪里不对,直接跟那只三级诅咒打了起来。
至于接到任务时辅助监督嘱咐任务时说的,什么只有几只小蝇头,会有屋主派来的负责人在场,祓除咒灵的时候做得漂亮点,这些嘱咐,祢木利久统统没想起来。
祢木利久干掉了那只三级诅咒,救下了那个重伤的女人,还好心地帮她叫了救护车。
救护车还没到的时候,自觉完成任务的祢木利久不想跟普通人有什么交集,他就离开了那栋房子。都快走出那个街区了,祢木利久接到了辅助监督的电话,询问他在哪里,为什么还没有到地方。
祢木利久这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地方,刚才他是白祓除了一只咒灵。
就很郁闷!
祢木利久没办法,只得尽快赶到真正的任务地点,还算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果然如辅助监督所言,就是一两只小蝇头,完全不费力。
至于之前又是祓除三级诅咒又是救人,祢木利久觉得做错任务很丢人,就当自己难得发了一次善心,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更不会跟别人提起。
万万没有想到,他明明误打误撞救了人,黑锅却从天而降,砸得他都快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他怎么就变成了咒杀五个非术师的穷凶极恶诅咒师了?还被唯一的幸存者指控?
“我救下她的时候,她明明还对我说了一句‘谢谢’!”祢木利久当然不稀罕她那句“谢谢”,但对他说“谢谢”,转头就诬告他杀人,那女人是什么品种的人渣啊。
非术师果然没有几个好东西!
听完祢木利久的讲述,轻易判断出他语言真伪的夏油杰瞥向那个跑来冉教兴师问罪的一级咒术师,若有所思。
这不会是高层搞出来的阴谋诡计吧?比如借着祢木利久的事情给他扣一个包庇罪,将他定位成诅咒师,坏掉他冉教的生意。
他真心觉得高层烂橘子们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一级咒术师对夏油杰和祢木利久怒目而视,满脸写的都是“胡说八道他才不信”。
略一沉吟,夏油杰道:“利久,你跟我一起去医院见见那位女士吧。”
他看得出来,祢木利久并没有说谎,那么,问题就是出在了那个口口声声说他是凶手的女人身上。
祢木利久用力地攥了攥拳头,毫不迟疑地点头。
他倒要问问,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诬陷他!
不仅是夏油杰和祢木利久,高层派来的那个一级咒术师和其他随行人员,一起被般若拎了去当见证人,免得澄清之后又要狡辩是夏油杰动了手脚。
***
本次恶性凶杀案的幸存者叫千田直美,与另外五名受害人都是有木高中二年级的学生。他们会一起出现在那栋房子里,是因为那栋房子是当地有名的凶宅,而他们是去探险试胆的。
人总是那么奇怪,明明恐惧着死亡,却又被死亡吸引着,如飞蛾扑火,哪里有恐怖传说,哪里有大胆的年轻人拎着脑袋去探险。只要屠刀没有真正落在他们身上,那份好奇心就无法停歇。直面死亡的时候,他们又开始后悔。死掉的人心怀不甘,活着的人背负愧疚。
夏油杰一点也不同情那些总是跑去某某凶宅探险最后丢掉小命的人,还相当厌烦这类人存在。因为高专咒术师经手的任务中,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去这种地方救这种人。
按理说,祢木利久作为嫌疑人,本不该跟受害人千田直美见面,但有「窗」的人进行交涉,他们很顺利就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千田直美。
千田直美一见祢木利久,本就苍白的脸蛋更是雪白一片,这完全不是污蔑人之后的心虚表现,分明是在恐惧祢木利久的存在。
“不要——不要杀我!”千田直美连忙将自己埋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千田直美的反应一出,一级咒术师立刻扭头瞪向祢木利久。受害人都这个反应了,他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祢木利久快被气死了:“我只是干掉了一只咒灵,救了她,其他的,我什么都没做好吗!!”
那个女人怎么这么可恶,比破渔村里的那些愚昧村民还要无耻,他们是一遇到坏事就怀疑是他,而这个女人,她是直接将黑锅往他头上扣!
恼怒地挠了挠头发,祢木利久总算想出了一个理由:“是不是因为她没看到咒灵,所以当时那情景,她看着我有些奇怪?”
越说越觉得有道理。
咒灵这种存在,只有少数具有特殊天赋的人类才能够看到,而普通人只有在濒死的时候才能够看到。这就造成了一个有些尴尬的局面,那就是误入战场的普通人看不到咒术师和咒灵激烈战斗的真实,只看到了咒术师宛如神经病般地上蹿下跳。
千田直美当时伤得好像不太重?
虽然祢木利久帮忙打电话叫了救护车,但他连碰都没碰千田直美一下,更别提帮她检查伤势了。
他当时的心态是:能活就活,不活就算了,反正他不在乎。
夏油杰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被子卷,千田直美的恐惧太强烈了,这份恐惧完全没有掺假,她是真的在害怕祢木利久。
难不成真是被祢木利久祓除咒灵时的样子给吓住了?
可他记得祢木利久的战斗中规中矩,不至于让普通人看了害怕吧。而且,夏油杰不相信祢木利久这么大一个人连“谢谢”都能听岔。
顿了顿,夏油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道:“对了,利久,你当时放「帐」了吗?”
祢木利久面上一僵:“……我忘了。”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他垮下肩膀,“对不起,夏油大人。”
放「帐」能够隔绝外面普通人的视线,遮掩祓除咒灵现场时的动静,还能够让身在「帐」中的咒灵显形。即使身在「帐」中普通人没有濒死,他们也能够看到咒灵的存在。
“下不为例。”夏油杰拍了拍祢木利久的肩膀,沉稳的模样,半点也没有是当年跟五条悟狼狈为奸出双入对任务时次次甩开辅助监督但总是忘记放「帐」的问题儿童模样。
啊,那些年少轻狂,就让那些黑历史随风去吧。
今年十八岁的夏油杰气定神闲,瞧瞧,现在都到他督促别人放「帐」的时候了。
夏油杰上前一步,在一级咒术师警惕的目光中走到病床前,温声开口道:“千田小姐,打扰你修养了。我是夏油杰,有关你同伴遇害的案子还有些疑点,麻烦你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夏油杰的声音很温和,融入了灵力的声音透着安抚意味。
瑟瑟发抖的被子卷掀开一角,千田直美慢慢探出头来。她不去看祢木利久,而头号嫌疑人祢木利久虽然很想质问对方,但看她这副模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退后再退后,让自己不出现在对方的视线里。
有夏油杰出马,原本只想躲着的千田直美咽了咽口水,还算配合地回答了问题。而从她颠三倒四的叙述中,渐渐拼凑出了她眼中的真相。
总结一下,就是无知高中生凶宅探险,遭遇变态连环杀人狂。虽然年纪小了他们几岁,但武力值惊人,很快就虐杀了她那五个同伴,还将她折磨了一通。
至于她为什么活了下来,那是因为她在逃命的过程中报了警,警方到来,她这才拖着重伤的身体躲过了一劫。
夏油杰:“……”
麻烦的情况出现了。
千田直美同样没有说谎。
所以,祢木利久祓除掉的那只三级诅咒,莫非是精神系的咒灵?
可一屋子咒术师,他们都看得真真切切,经过了特殊治疗的千田直美身上并没有咒力的残秽。即使她之前可能被咒灵影响了神智,现在也该是清醒的。
无视那个一级咒术师满脸“我看你们还能怎么狡辩”的愤恨表情,夏油杰看了看抱着被子瑟瑟发抖的千田直美,又看了看咬着牙一脸不服的祢木利久,沉了沉脸,缓声道:“我有一个主意。”
他手上有地狱通讯的名片。
除了千田直美这个受害人以外,还有五个非术师死在了这次的事件里。他们的灵魂应该已经到了黄泉,不如让阎魔爱走一趟,叫出他们的灵魂问一问。
千田直美可能出现认知错误,但那五个亡者的灵魂应该清楚是谁杀掉他们的吧?
不过,他不想直说他跟黄泉神国有联系,不如从阴阳道下手,找个阴阳师来招魂,阎魔爱配合着将灵魂送到中津国。
夏油杰刚想开口,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杰。】
夏油杰愣住了,下意识回应道:【迦具土?】
【是我。】那个声音犹犹豫豫,小小声地道:【弟弟。】
大胆地说出了这个称呼后,红色的光芒浮现,身量高挑的青年出现在病房中。他扎着黑红相间的高马尾,他的左额上是火焰形的斑纹,耳垂上戴着日轮耳饰。他穿着黑色马乘袴,披着红色羽织,腰上别着一把刀鞘漆黑的日轮刀。
青年生得俊美,气质沉静,哪怕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依旧存在感十足,但房间里的其他人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一样。他们都看着夏油杰,正在等着他所谓的主意。
夏油杰慢慢地吐出一口气,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缘一,正想让他等等,他先解决了这桩争端的时候,缘一却偏过头,低声道:【什么东西?】
说着,他伸出半透明的手掌,向着千田直美的方向捞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自空气中析出,落在缘一的指尖上。
那似乎是一根黑色的发丝,被缘一的指尖勾着,软软地垂下。
[……那个叫祢木利久的少年,打败了怪物,救下了她。]
[千田直美得救了,她感激地对少年说:谢谢。]
[可是,真的是他救了她吗?]
[千田直美看到少年对她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那个笑容让她寒毛直竖。莫名的危机感让她重伤的身体颤抖起来,她大睁着双眼,呆呆地看着他走远。]
[“我、我想起来了。”千田直美充满恐惧地喃喃,“是他,是他杀死了慈郎,是他杀死了大家!”]
[他是真正的凶手!]
[可是,为什么他会留下她一条命?]
[“当然是因为有趣。”站在门口处的少年露出一个不可捉摸的笑容来,“因为你是下一场猎杀的猎物。”]
[不要不要不要!]
[她要活下去,她绝对不要就这么死掉!]
[“救救我,救救我!”千田直美在崩溃中大哭,“我看到了他!我看到了那个杀死了我同学的凶手!他说我是下一个!”]
[千田直美并不懦弱,如果她的未来无法摆脱掉那个变态凶手,那么,她就要主动出击,请求警方的帮助。比起自己挣扎着求生,向专业人员求助才是她这个普通公民应该做的事情。]
[她会活下去,作为勇敢的奖赏。]
[祢木利久会被绳之以法,若是冉教教主夏油杰想要包庇祢木利久的罪行,咒术总监会就会……]
不,不是发丝,它比发丝更轻更细,与其说是发丝,不如说是黑色的蛛丝。
夏油杰心中一凛,在缘一捞出这根黑色蛛丝前,他根本没看出千田直美的身上有什么异常。
缘一眨了眨眼睛,用指腹碾了碾那根黑色的蛛丝,明明没有用多少力气,但那根黑色的蛛丝却立刻被碾成了粉末,黑乎乎地沾在他的手指上。
缘一看了看,又闻了闻,然后对夏油杰伸出了那只沾着黑灰的手指,道:【杰,是墨。】
【墨?】
夏油杰愣了愣,为什么受害人的身上会出现幻化成蛛丝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