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胜斌带老娘女儿去了宾馆。
宾馆里的住宿条件其实并不差,但『奶』『奶』一脸的不满、不乐意。
挑了一大通的理,什么墙皮掉漆、厕所太滑、前台态度不好,然后坐床上抱着祁玥,哼哼唧唧拍手教她唱传统歌谣。
“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祁胜斌苦着脸:“妈,你就不能教小玥点儿像样的歌吗?”
『奶』『奶』:“呵,我农村老太太头发长见识短,就是没文化不像样怎么啦?有本事,你自己女儿你自己带回家教啊?”
祁胜斌没办法,只能讪讪赔笑。
大过年的,要是可能,其实他也不想把亲娘安排在宾馆,太没面子。
但谁让家里就两间屋、挤不下?
他自己倒是可以和儿子挤挤睡沙发,问题是,难道要小玥和根本不认识的程晟住一屋,然后他老娘和孟鑫澜住一起吗?
想想就可怕。
宾馆放完行李之后,祁胜斌终于带着老娘儿女回了家。
原本的家里,如今多了孟鑫澜和她儿子两个大活人,气氛当然和半年前不一样,布置陈设也好多不一样了。
『奶』『奶』在屋里,伸头伸脑转了几圈,阴阳怪气。
“嘿哟,真是奇了怪了。我往年来这家呀,到处都整洁干净得一尘不染的。今年怎么回事呀,你瞧这窗户上多少灰!啧啧啧。”
“桌角也不包,真是不讲究,你看这地面划得一道一道的。”
“花瓶里的鲜花也没有了,这整个客厅里,简直一点活人气儿都不沾啊?”
“胜斌,这才半年不见,你怎么就懒成这样了啊?”
“真是邋遢,收拾得还不如我们农村土房子,叫人看不下去。”
『奶』『奶』抱怨着,还狠狠拍了一下她儿子的屁股。
孟鑫澜在一旁脸『色』,早就黑了一圈。
差点就要回嘴了,是看在祁胜斌拼命使眼『色』,才勉强忍住。
心里暗恨,这贼老太太,典型的含沙『射』影!
表面训儿子,实际还不是暗示她在家不如小拖油瓶的妈?
呵,是!黄脸婆倒是贤惠、会收拾家!
但谁叫她没魅力,她的男人偏不要她呢?
老太太一圈抱怨完了,轮到祁玥嗷嗷哭:“呜……床头的小天鹅为什么没有了,咩咩也不见了,呜呜呜,我的小蝴蝶呢?”
床头的小天鹅,是以前一直放在妈妈床头的琉璃摆件。
金『色』的,脖子弯弯,很漂亮。
而咩咩则是祁玥原来柜子上摆着的小羊布娃娃,小蝴蝶则是一只草编的蝴蝶儿,很多年前爸妈一起买的,一直『插』在电视机的上面。
孟鑫澜来了,那些当然早没了。
『奶』『奶』故意很大声:“哎呀,是哦,小蝴蝶被大巫婆变走了呢,可怎么办呀小玥?”
祁玥:“呜哇哇,『奶』『奶』给我变回来!”
『奶』『奶』:“『奶』『奶』没本事呀,『奶』『奶』变不回来,不过没关系,小玥你多多吃饭、快快长大,等你长大了就能打败大巫婆!小天鹅、小蝴蝶就回来了!”
“真的吗?”祁玥吸吸鼻子,握拳,“好,小玥要快快长大,打败大巫婆!”
孟鑫澜更加气得不行,暗地里掐祁衍他爸。
祁衍在一旁冷眼看。
『奶』『奶』加油!
……
从一见面,双方就是暗暗火|『药』味十足的氛围。
中午吃饭、下午吃糖,更是一锅粥。
小玥童言无忌,总有很多问题。
“『奶』『奶』,这个肉为什么那么硬啊?没有『奶』『奶』炒的好吃。”
『奶』『奶』:“是硬呀!都咬不动,好好的肉都糟蹋了真浪费。胜斌啊,你赶紧下楼多买点猪耳朵、酱牛肉,快别饿着孩子了!”
小玥:“『奶』『奶』,为什么糖果也不好吃?”
『奶』『奶』:“你孟姑姑小气,买的都是最便宜的面粉糖。小玥乖,回头让你爸拿钱,下午哥哥带你出去买好吃的『奶』糖、水果糖!”
祁玥想玩玩具。
祁衍从他所剩不多的玩具里,挑出一颗悠悠球给妹妹玩。
祁玥很喜欢,一边玩,一边随口唱『奶』『奶』教的儿歌。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只怕爹爹,娶后娘呀。”
“弟弟吃面,我喝汤呀;端起碗来,泪汪汪呀。”
孟鑫澜再也无法忍受,一把将祁胜斌拖进厨房。
“啪”地一声关上门,两眼含泪咬牙切齿。
“欺人太甚了!”
“你就不说话,看着你妈那样欺负我?”
祁胜斌赶紧哄她:“我知道我知道,委屈了委屈了。哎呀老婆,你也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嘛,小玥才七岁,她懂个啥啊?”
孟鑫澜:“还不全都是你那个妈教的!你也不看看她把孩子都教成啥样了!长大还能有什么出息?”
祁胜斌:“哎呀,小孟,我妈就一农村老太太!你也别跟她一般见识!”
祁家的厨房构造,从洗手间隔墙有耳。
厨房里面吵着,外面祁衍站在水箱上,踮脚扒着头顶的小窗户偷偷『摸』『摸』强势围观。
简直一场大戏,精彩得很!
他爸真的搞笑。
两边都不敢得罪,只能拖泥带水、装聋作哑,无所不用其极:“小孟!你就忍一忍,一年就过一次年,就几天,那毕竟是我妈”。
孟鑫澜则气得脸发红,锅铲都扔下了,“当”的一声。
锅里煎蛋滋滋,开始糊。
『奶』『奶』则在外头,悠悠闲闲继续挑事儿:“哟,胜斌,我看你这冰箱里存的菜,根本不够过年吃啊?怎么啦,你妈把你养这么大,大过年的还不给亲妈一顿饱饭啊?”
孟鑫澜更气,直接开始踢祁胜斌。
祁衍看得心情越发舒畅,可算是佩服这位农村老太太的战斗力了。
真不愧是成日周旋于七大姑八大姨之间的『奶』『奶』!
在祁衍的记忆里,『奶』『奶』对他妈妈倒是挺好的,婆媳关系和睦,也从没找过他妈半次麻烦。
妈妈总说有个好婆婆是福气,『奶』『奶』跟农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也都是说媳『妇』的好。
所以,并不是什么恶婆婆。
她所有的刁难,就只针对坏女人一个!
祁衍继续美滋滋看戏,却怎么都没想到剧情的突然转折——冷不防的,因为小玥要吃火腿肠,程晟推门进了厨房拿剪刀。
与此同时,锅里的鸡蛋也终于焦透了,一股难闻的糊味弥散开来,锅子发出尖叫的滋滋声。
孟鑫澜瞬间失控。
她突然疯了一样的扑过去,把锅从灶上端下来,狠狠掷地在地上巨大一声响,就摔在程晟面前。
滚热的油星,好多溅在他的裤脚上,幸好是冬天。
焦黑的碎鸡蛋撒了一地。
孟鑫澜的声音尖到破音:“谁让你突然进来的!你有什么事非要进厨房?你进来我还怎么炒菜?都怪你现在菜炒坏了,大家干脆都别吃了!全都别吃了!”
少年无辜又茫然,僵着,脸上血『色』尽失。
祁衍也完全愣住了。
“……”
那可是程晟。
不是他『奶』『奶』,不是妹妹,不是他爸,甚至不是他!
那是孟鑫澜自己的儿子,程晟!
她平常一副那么宝贝她儿子的样子,今天却疯了一样,一个锅直接砸过去,锅底都砸陷了一块,真的假的?
……
不止祁衍懵。
祁胜斌也懵了。
而孟鑫澜自己砸了别人,自己却先委屈上了,眼泪哗哗哗开始落,开始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骂程晟。
骂得不堪入耳又歇斯底里。
她的嘴是真的厉害。祁胜斌那天被还手气成那样,最后都只能重复一句“大逆不道、不知感恩”,而孟鑫澜却有无数种羞辱人的创意,残忍刁钻又恶毒。
然而,这都不是最让祁衍吃惊的。
最让人吃惊的,是她脸上的表情,分明毫不掩饰写着怨恨、嫌弃、恶心。
指甲尖尖的,直指着程晟的鼻子。
可一直以来,她都表现得无比爱她儿子。
大概所有人也都这么相信、这么认为着——孟鑫澜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对儿子没话说。
直到这一刻。
祁衍产对这一切生了强烈的怀疑。
因为他有一个真正爱他的、温柔的妈妈。
正是因为他有一个真正爱他、爱妹妹的好妈妈,他很清楚“正常的妈妈”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的妈妈,教他们要爱这个世界,教他们应该善良正直、乐观积极。
但从来不会把‘我都是为你们好’作为要挟挂在嘴边。
更从不会提付出了多少、谁欠了她。
至于什么无底洞、吸血鬼、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之类的话,更是闻所未闻。
孟鑫澜却不停哭诉,哭诉她付出了多少,怎么那么命苦谁都对她不好,所有人都要对她的不幸负责。
而祁衍记得,他妈妈说的是,小衍和小玥,你们的出生给妈妈带来了好多快乐呀。
不辛苦的。因为养你们的快乐足够抵消辛苦,还多出好多好多。
……
祁衍跳下水箱。
跑到厨房门口,已经是很荒谬可笑的盛况空前。
无比诡异的格局——
孟鑫澜继续丧心病狂一样辱骂自己儿子。
反而是祁衍爸、还有大半天都没理过程晟的『奶』『奶』,装模作样“孩子还小”地劝着。
至于小玥,她从没见过这阵仗,不关她事但也吓得在旁边嗷嗷哭。
非常吵,『乱』得不行。
祁衍先把妹妹抱回房间,远离这荒谬无稽的是非之地。
这么一来一回,不过几十秒而已。
却突然明白过来——就像『奶』『奶』之前明面抱怨自己的儿子不收拾,实际指桑骂槐孟鑫澜一样。孟鑫澜突然发疯吼程晟,也是同理。
是因为她想说难听话给『奶』『奶』听。
但是毕竟都是成年人了,直接撕破脸不好,于是也指桑骂槐,通过吼自己的儿子让大家都没脸,别人还无话可说。
……果然。
有爱|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垃圾的父母各有各的垃圾。
孟鑫澜的这个垃圾的方式,还跟他爸的套路异曲同工地相似。
也是。
要不怎么能王八绿豆看对眼,搞到一起去呢?
……
孟鑫澜还在骂。
祁衍伸手,想从身后拽走程晟。
结果,没有抓到。
程晟灰瞳里一片死寂的晦涩难堪,他抬手,把耳蜗给关了。
关了,听不到了。
世界清静了,祁衍心里大声叫好。可这么一个不给面子的举动,却彻底捅了孟鑫澜的马蜂窝,她含泪冲上去,扬手就是清脆一巴掌。
祁衍:“你别碰他!”
孟鑫澜:“啊——”
孟鑫澜:“你推我?祁胜斌,你儿子竟然敢推我!”
祁衍理都不理他,转身拉程晟。
却没能拉动。
少年不动。
像是被掏空了心,不会动了,只徒剩下一具空壳。
……似曾相识。
祁衍巧了,也经历过几次这样的心如死灰。
被疯了一样的打,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要受这的苦。想死了算了,恨不得能在亲爸眼前从桥上跳下去。
唯一的区别,祁胜斌伤害的是肉|体。
孟鑫澜干脆直接在精神上湮灭的别人的人格。
孟鑫澜又要扑上来,祁胜斌和『奶』『奶』拽住她。
祁衍则伸出手,紧紧抱住了程晟。
他抱着他。仿佛一个灰云密布、钢筋遍布的垃圾山,一只破破烂烂的发条布娃娃,捡到了另一个完全支离破碎的木偶人。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还能有人比他还惨。
原来他都那么惨了,还可以保护别人。
一个小朋友能不能举起比自己重的东西呢?
事实证明祁衍可以。
哥哥不走,他抱走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