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衍:“我不回家。”
可是程晟用冰冷的手指, 就一直那样勾着他。
最后, 他没办法, 红着眼咬咬牙,跟他站了起来。
雪花一片片落在身上,两人走在昏暗的路灯下。程晟抿着无『色』的唇, 解下灰『色』羊绒围巾的一半, 沾染着体温给祁衍围上。
祁衍把半张脸埋在羊绒里。
很暖和,可是,还是好难过。
明明祁胜斌和孟鑫澜反反复复的愚蠢套路, 不管再怎么翻新花样,他应该都很熟悉、而且很麻木了。
却不知道为什么, 还是陷在几小时前的情绪里, 出不来。
……想离开,真的想离开。
一天都待不下去。恨不得从今往后, 都再也不用回去那个家。
一年又一年。时间……能不能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真的无比渴望能早点拥有独立成年以后改变一切的力量。
手牵手没有走多久, 程晟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带他走进了车站旁边的小宾馆。一晚只要五十块。房间虽然小,但还算干净、温暖。
“……”
祁衍吸了吸酸疼的鼻子。
突然觉得自己好笨啊……为什么程晟就能想到还可以去住宾馆, 为什么他就只能想到蜷在汽车站冰冷的座椅上?
进了门, 程晟俯下身来,抱了抱他。
他们身上都沾着好多雪, 湿漉漉的, 所以这个拥抱其实并不暖和,但他不讨厌。
“疼不疼?”
程晟心疼地从头到脚检查他,替他『揉』了『揉』之前被祁胜斌重重踢到的腰。
其实是有点疼的, 但祁衍摇摇头。
程晟:“对不起啊,没能保护好你。乖,很晚了,先去洗个澡暖暖身子,嗯?”
祁衍继续摇头。
程晟的声音有些哑,带着心疼:“小衍。”
他的额头贴过来,很久才分开,灰『色』的眼睛里满是疲惫和担心:“小衍,你想说什么话,别憋在心里。”
祁衍的后槽牙,早已暗暗咬得发酸,眼睛更是通红。
“程晟,你不要,”他垂眸,断断续续艰难道,“你一定不要,相信他们。”
“他们给我买衣服、买东西,都是假的,我,不稀罕,更,不会信。”
“他们根本……不可能会真心对我好,你不准信,不准在我面前,替他们说好话。更永远永远,不准……被他们骗。你要是相信他们,你就不要再跟我……”
“嗯,嗯。”
身子被抱紧,程晟声音沙哑:“我知道,我知道的小衍。”
“你别难过,我不会的,我不会被骗。”
“我只相信你一个,你别怕,我晚上陪你一起住这里,明天送你去车站。”
“乖,赶快去暖暖身子吧,嗯?”
……
花洒的热水打在脸上,祁衍闭上眼睛。
他自己无声地哭了一会儿,才收起来情绪。
关掉花洒的时候,听到外面程晟拨通了房内的电话给家里报平安。
“祁叔叔,是我,您别担心我找到小衍了。我们都没事,我明天早上再回家,今晚我陪小衍……”
“什么?我妈?”
“严不严重,在哪个医院?好,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祁衍的头发依旧湿漉漉的。
他看着程晟,看着他回过头,灰『色』的眼里慌张又复杂:“小衍,祁叔叔刚才说,我妈为了找我,滑倒摔伤了腰……”
祁衍看着他。
程晟一脸的愧疚和为难:“小衍,对不起,我、我现在得赶去中心医院。”
祁衍依旧黑瞳沉沉。
“小衍,你,说点什么好不好。”
“……”
祁衍:“那你去啊。”
程晟的表情那一刻像是要哭出来。
最后,关门声,房间里安静下来。
祁衍关了灯,一个人躺在床上,周遭黑洞洞的,那么空虚。
程晟走前说,小衍你别胡思『乱』想,要是妈妈没事,我第一时间就回来陪你。我答应陪你的,没事我马上回来。
但祁衍知道,他不会回来的了。
孟鑫澜就算没事也会装有事,一定会装弱卖惨无论如何留下他儿子。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虚伪的大人总能花样多端,可以轻易就把他从他身边骗走。
“呵……”
祁衍兀自笑了两声,手背抵住额头。
他并非不相信善意,不相信人可能会审视自己、改过自新。他相信,小学的思想品德课本,初中的政治课本、历史书上,也一直都有很多“重新做人”的例子。
他只是不相信祁胜斌和孟鑫澜。
打从心眼里不相信这两个人会有任何残余的善良和真诚,会有任何变好的可能『性』。
不可能。那种虚伪至极的人,所有表现出来的善意,全部不过是尔虞我诈、假惺惺的怀柔不过是为了达到心里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们装的好、卖的惨,他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信。
……
隔日晴雪,下午祁衍到了『奶』『奶』家。
“哥哥!哥哥!”
小玥屁股后面跟着大黄狗,双双飞奔来迎接他。
祁衍把妹妹高高举起来,又紧紧抱住。
一年不见,小玥胖了一些。
他的妹妹,以前是多么洋气的小可爱。现在却黑了、长出了高原红,还穿着花袄,倒不是说不可爱了,只是气质上完全变成了一个土里土气的小村姑。
祁衍没法怪『奶』『奶』照顾得不好。
作为一个收入不高的农村老太太,『奶』『奶』当然已经尽了全力。
可毕竟落差太大,是哪个做哥哥的看到宝贝妹妹变成这样,心里能好受?
他那天拉着小玥的小手,去看了她挨着煤房的房间、她平常玩耍的土池子、臭水沟和芦苇丛,那课桌椅都不齐全的平房小学,还有一个个抹得不像样的小伙伴们……
小玥倒是高高兴兴的。
祁衍则别提多心疼了。
村子里穷,就村长家装了电话。
村子老婆人很好,每天为村民服务,过年期间尤其繁忙。
祁衍才到『奶』『奶』家的第一晚,村长老婆就来喊:
“曾婆婆,电话!找你家小衍的,好像是他爸!”
『奶』『奶』跟着祁衍一起去了村长家。
祁胜斌在电话里怨气满满地吼,叫嚣说是都是因为祁衍,孟鑫澜夜里出门找他滑倒扭到了腰,现在程晟也跟着冻病了,大过年他一个人照顾不了两个病人,勒令祁衍赶紧回家帮忙。
『奶』『奶』一听,一把夺过电话就骂。
“想什么呢!你还指望我孙子去伺候那个女人和她儿子呢?你怎么不指望他再给你们养老送终呢?你想得美!你自己要找的新老婆新孩子,你自己伺候去!凭什么使唤我孙子?”
她说完,直接挂了电话,叮嘱村长老婆:
“大侄女,以后这不孝子再打电话来,你就跟他说,什么时候把他闺女的学费生活费送来,再来跟他老娘讲话!”
然后拽起祁衍就回家:“衍衍没事的,你相信『奶』『奶』,要是真要死要活的了,你爸还敢摆架子用那样的语气?这种人就别理,得好好治治他!是他自己要替别人养老婆养孩子,活该他累不是吗!”
“走,回家回家,咱好好过年!”
“『奶』『奶』带你们买烟花,蒸年糕给你们俩小的吃!”
……
乡下有乡下的好。
在外头混出点名头的子女,除夕回乡都要面子,好多招待乡里乡亲开了流水宴,有鱼又有肉随便吃。大年初一还有舞龙舞狮和唱戏,可好玩了。
但乡下有乡下的不好。
家长里短,偷鸡『摸』狗,一点点小事互相骂街、鸡飞狗跳,还有寡『妇』和悍『妇』在玉米地里为了抢男人你揪我头发、我抓你一脸包的,就算是大过年的也不消停。
祁衍听『奶』『奶』说,现在已经算讲规矩了。
她年轻的时候,村里的好多事情才叫黑暗又愚昧,提都不能提。
祁衍天天带着小玥混吃流水席,有一个气场很不一样的大姐姐吸引了他的注意——
她大概三十岁左右,不是太漂亮但打扮时髦,开着又大又新的豪车,看人时目光又凶又冷,可不好惹的样子。
村里人背地里可喜欢议论她了。
“老宋家的大闺女,在深圳开外贸公司的。回来修了路、还给老宅修了两座别墅,老有钱了!”
“嗨呀光有钱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嫁不出去。”
“她还抽烟呢,这谁敢要!”
老一辈们一边瞧不上人家,一边又疯狂羡慕人家老爹的别墅。村里年轻的姑娘则都实际多了,纷纷巴结这位宋姐,想她带她们去深圳工作。
“有钱又自由,那么漂亮的车!能过上这种神仙日子,谁愿意留在乡下嫁人生娃?”
“她爹她弟都可不是东西呢,当年差点把她卖了换彩礼,幸好她逃跑了。现在不都得低头哈腰求着她施舍……”
宋家大姐姐也在人群中注意到了祁衍。
没别的原因,就因为这孩子长得好,气质不像一般农村小孩。
她从他的黑瞳里,分明看到了自己当年那股委屈、野蛮、绝不服输的劲儿。
天知道她一个生在酗酒赌博、重男轻女家庭的农村姑娘,是怎么样经过扒了一层皮般的努力,才成功彻底摆脱她愚昧落后又冷血的家庭,涅盘重生。
“你就多读书。”
她抽着烟,跟祁衍说。
“生成哪样选不了,但以后的路,可以自己走。”
“多读书,总有一天远走高飞,去高楼大厦、去讲规矩的地方,跟优秀的人接触。总有一天回头看,你现在泥潭深陷的一切污糟,都会被你抛在身后很远很远。”
“当然,是不公平,我也觉得很不公平。”
“我也想过,为什么别人的爸妈能给儿女爱和教育,给他们买房买车、让他们有家可回。我们的原生家庭,全靠要自己不说,还得防着他们算计、花精力应付他们的愚昧无耻。”
“但能怎么办?一把火同归于尽吗?凭什么?”
“还不是要活出自己的样子来,”她捏捏祁衍的脸,“凭什么因为别人的恶劣,就搭上全世界最可爱的自己,一定要好好的!”
……
祁衍一直都想好好的。
为了妈妈,为了『奶』『奶』和妹妹。现在又遇到这个大姐姐,看到她硬凭自己逆天改命的事迹,又给了祁衍很多信心。
祁衍在『奶』『奶』家待到大年初四,实在有点待不住了。
主要是,来的时候落魄一身轻。
没书,没电脑,现在天天在农村『摸』鸡逗狗——大姐姐说了要好好读书才有出路,他得好好读书才行啊!
以及,也不知道程晟他……
如果只是感冒,应该已经差不多好了吧。
会不会冷,会不会哪里疼。
他又想起分别的时候程晟泫然欲泣的脸。
其实他那时候,真的不该对他那么冷漠。他该跟他多说几句话、应该对他更好一点的。
那晚在床上,小玥问:
“哥哥,小晟哥哥怎么没来呀?”
祁衍拿开她香香的小脚。
“你还记得小晟哥哥呢?”
小玥:“当然,小晟哥哥可好了,小玥喜欢小晟哥哥。小晟哥哥又高,又帅!”
祁衍垂眸,贴着她的小鼻子:“你才八岁,你就知道什么叫帅了?”
小玥:“嘻嘻,小晟哥哥比你帅!”
祁衍抱着小玥,收紧手臂。
他想回去看看程晟,确认他好不好,可又实在不想面对祁胜斌和孟鑫澜,面对一地鸡『毛』。
那天晚上,祁衍去村长家借了电话。
他脑子好,室友的电话号码都会背。
“你好,我找卓紫微。”
成绩好的孩子,在家长那里都吃得开,卓紫微妈妈一秒热情:“你是祁衍啊,知道知道,你们老师说你可聪明了!”
祁衍没法回家,腆着脸问卓紫微借他的书和手提电脑。
“可以啊,你说地方,我给你送过去。”
祁衍:“我去拿。你家住z大,旁边就是中心医院吧。”
“嗯。”
“我哥病了,能替我去看看他吗?”
卓紫微:“你人都来了,要我去替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