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紫微真心佩服。
事实证明, 祁衍跟他哥是真有心电感应。
明明住院楼那么多人, 祁衍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找到了程晟所在的病房。
病床上的程晟脸『色』非常苍白。
卓紫微长那么大, 还从没有见过一个同龄人能是这么个糟糕的状态。
虽然整个人是安安静静、不争不抢的样子,却像是经历了连天的风雨、被抽干了灵魂,满是疲倦和沉寂。
祁衍走过去。
少年灰败的眼睛里才像是重新闪过一丝微明, 很快又像是繁星陨落一样暗淡下去。
他的脸颊些微的红肿, 明显被人打了巴掌的样子。眼角下面有指甲印,脖子上更有被掐过的伤痕。
祁衍:“谁弄的?”
“我没事,”程晟摇摇头, 嗓子涩哑,“你怎么来了。”
祁衍没说话, 只定定看了一会儿他的脸。他俯下身, 指尖隔着被子放在他的手上,隔着被子都能感觉到下面那只手的冰冷。
可那么冷的手, 还要在被子下偷偷掩着腹部。
“小晟, 你胃又疼了?”
“没事。”程晟垂眸,继续摇头。
祁衍:“别骗我。昨天还好好的, 你的脸怎么了, 是不是我爸、你妈又干什么了?”
程晟无言,偏过头, 盯着窗台一颗快枯败的小仙人掌。半晌抬起眼睛, 隐忍的灰眸里依旧很温和。
“不是的,没人干什么,都是我自己的错。”
“我真没事的, 小衍,你还是快走吧。”
“我妈她,一会儿要回来了。你知道她那个人的,你早点回去,不然她……”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熟悉的尖叫:“你来干什么!”
“谁让你来的?!你凭什么来?”
祁衍转头,就看到孟鑫澜拎着不锈钢保温盒站在那儿。五官尖尖、脸『色』『潮』红头发微『乱』,正一脸怒意汹涌地咬牙切齿站在门口。
“你给我离他远一点!!!你这个拖油瓶、小贱种,谁准你来的,你还敢碰我儿子??”
卓紫微之前久闻祁衍“后妈”孟鑫澜之名,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她一边骂,一边已经冲了过来,抄起手里的保温盒就劈头盖脸往祁衍身上砸。
“祁衍小心!”
一切太突然,祁衍也只来及呼吸道一阵灼热的水汽。
指尖剧痛,滚烫的汤撒了他半身,保温盒摔在地上好大声响。
不止卓紫微大惊,就连其他床上的病人和家属也都惊了。
隔壁床的几个病人家属,早都知道这个皮肤白白、声音尖尖女人的厉害,毕竟她自从儿子入院,就已经聒噪得快把同一房间的人给烦死了——嘴巴不闲着,不是抱怨就是找茬,聒噪又刻薄,关键还『迷』信。
住个院,一会儿弄块破玉絮叨着硬塞给他儿子说开过光,一会儿拿张纸符硬塞她儿子鞋里说要踩小人。
她儿子也是惨,难受得吐了几回,疼得蜷缩在床上大汗淋漓,她就骨折『迷』信,也不帮忙努力让他舒服点。
有空也是跟医生闹,一个劲嚷嚷来医院有什么用,都治不好,她要打电话给“大仙”让大仙镇压。
隔壁床几家都忍不住想要怼。既那么不相信科学,来住院干嘛?
谁都巴望着这女人快点儿走,好清净点。
结果谁想到眼下变本加厉,那个腿不好来看她儿子的男孩,也不知道怎么惹着她了,她就直接拿保温盒里滚烫的汤烫人家?!
什么人啊!
幸好这是冬天,大家都穿得多,尽管如此少年『裸』『露』在外的手背也已经通红一片。
换成夏天还得了?是要出大问题的!
然而这还没完,转眼间疯女人先又抄起了闲置在旁的挂水架子,开始不要命地少年身上砸!
“滚!滚!滚!你给我滚!快滚!”
她一边砸一边骂,声音尖利失控:“你怎么不早点去死呢!你个祸害精、你个扫把星!你居然还有脸来?”
“你就是上天派来祸害我儿子的,你就是我们全家的丧门星!你还来!给我滚,给我死在外面!你怎么还不死呢!讨债鬼!倒霉货!狐狸精!”
周遭病人家属坐不住了,赶紧拉走那个单薄少年。
那可是铁架子!砸不好会死人的,这疯女人是真疯了吧,是想把孩子给打死吗?
卓紫微也眼明手快,冲过来抱住女人的腰:“祁衍,走!快走!”
……
“后妈”比传说中还疯,此地不宜久留。
卓紫微拉起祁衍就想走,结果却没能走掉。
医院见人有闹事,火速报了警。医院隔壁就是中心派出所,赶过来处理问题的是派出所几个年轻小警察。
中心医院这个片区身为城市最古早的老城区,可以说是鱼龙混杂,几个年轻小警察入职三五年而已,也算是彻底见识到了“人间百态”。
花式医闹、邻里纠纷、家庭丑闻——普通百姓私底下的生活,出乎意料的多姿多彩。
光这几年遇到的,什么调戏友妻引发的血案啦、婆媳互殴、家暴、未成年人怀孕等等,每周都够做几起狗血民生节目。甚至以前只在书里看到的所谓“扒灰的扒灰、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也不是没有。
事实证明,艺术源于生活,生活却永远是艺术无法企及的王者。
今天的局子里就又来了个泼『妇』,疯了一样张牙舞爪,居然骂那个十几岁的小少年“丧门星”,“狐狸精”“勾引我儿子”“不要脸”?
民警们虽然觉得头大,但也见怪不怪了。
行吧。这世上啥人都有,不稀奇!
孟鑫澜:“放手,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呀!你们抓着我干什么,你们抓他啊?他们只看到看他年纪小是不是?你们都被他给骗了!你们根本不知道他心有多黑!有多坏!”
“他就是个人渣、他不正常!从前几年就开始了,我早就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赤身『裸』体的搔首弄姿勾引我儿子!呵,你以为自己很成功是不是,瞧你那一脸风『骚』狐媚样儿啊!”
她歇斯底里。越骂越难听越骂越疯,越骂越收不住。
她也不想那么疯,可她实在忍不住。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在忍耐,一直装作视而不见,压抑着谁也没有告诉,知道这一刻,一切终于像是闸口决堤一样!
可恶小贱种,竟敢用脏手染指她的宝贝?
前段日子,孟鑫澜求了“大师”很多次,可“大师”的嘴角总带了些讳莫如深的嘲讽。
最后被她问烦了,大师就长叹,“你当然是想要你儿子恢复‘正常’,可你家那孩子……跟人家之间有条老天爷给的线连着,也不好断啊?”
孟鑫澜是『迷』信。但为了唯一的儿子,她也可以不『迷』。
她也可以当场翻脸掀掉大师的摊子,大骂你们算命的胡扯八道,都是大忽悠、大骗子,为赚点昧心钱胡扯八道编排我儿子。
可怎奈最后回去,却只是自己把自己气哭了一整晚。大师的话再离奇再不可信,也已经精准地炸开了一直以来她心里最深、最隐秘、最不愿意去直视去细想的一个可能——
为什么她儿子,明明以前特别正常、特别听话的。可是从第一天来到那个家,从第一眼看到小拖油瓶,就再也没正常过?
为什么会像是被魇了一样,胳膊肘一个劲往外拐?
为什么从此做什么事都是“小衍”、“小衍”、“小衍”?
小拖油瓶有毒。
孟鑫澜现在不知道有多后悔。她其实早就觉得不对劲了,可她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两个男孩子,再不对劲能有多不对劲呢?!
真她太松懈了,从一开始就不该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哪怕只有一间屋子!可她怎么能想到一个男孩子居然也能勾引、带坏他儿子!简直咬牙切齿、恨得要死!
……
不一会儿,卓紫微的爸妈也来了。
卓紫微爸毕竟地位高人脉广,被电话通知的时候就给相关方面的哥们儿打了招呼。
进了派出所,卓父开门见山:“民警同志啊,您看这别人家的纠纷,也并不关我家孩子什么事呀?”
一切确实不关卓紫微的事。
但医院毕竟报了警,而卓紫微是自愿留下来做笔录帮他同学作证明的。
卓紫微爸:“这孩子!”
卓紫微妈:“别人都躲事儿,咱家这个怎么还傻乎乎的往身上揽事呢?”
夫妻俩没办法,只好在外头多等了个把小时。
祁衍爸也来了。
祁胜斌本来心情就不太好。今天单位接了个新的大项目,可万没想到对方老总竟然是以前的同事。人家前几年辞职下了海,现在已经赚到大钱。
前同事成了大老板,当然要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一番,腆着肚子好不神气。
偏偏又有好事之人凑过来跟他过话,说这前同事之前也是抛弃糟糠妻搞了个新老婆的,可人家的新老婆家境雄厚、岳丈有本事,所以才能下海做生意那么成功。
“你看老祁,人比人气死人吧?你形象不比他好得多?你咋没傍上一个富婆呢?”
“亏了吧?你瞧你找的那个,对你没啥帮助还带着病恹恹的拖累儿子要你养。我看你也是想不开,给别人养儿子?你也不能光顾感情啊,考虑现实点,你老了他能管你吗?”
同事的话至今在耳边萦绕不去。
偏偏又接到电话,家里女人孩子闹来了警察局,还丢脸丢到同学家长面前,祁胜斌心情就更恶劣。
而卓紫微妈一看“罪魁祸首”家的男人来了,马上含着眼泪晃着她老公胳膊:“我不管!待会我要带我儿子去验伤!凭什么他们打架,把我家紫微胳膊上抓得一道一道的啊?”
卓父则装模作样:“算了算了,都是同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过老祁啊,你也真得管管你老婆孩子呐。你看这吵的,在外头很不像样啊?”
祁胜斌脸『色』更难看。
“……”
卓紫微笔录录完,出来了。
中心派出所比较小,隔间也没有什么隔音,全程都能听见那个疯女人在叫嚣。根本就是泼『妇』骂街胡搅蛮缠没逻辑,各种栽赃陷害,民警也一脸头疼的样子。
而祁衍那边,一开始还勉强保持冷静。后来也干脆不忍了,跟疯女人对骂。
那在卓紫微看来根本已经不是涵养和忍耐的问题,换成是他也得骂,指不定骂得比祁衍还难听——鸠占鹊巢还反咬污蔑,烫人伤人还装受害者,未免欺人太甚!
如今门一开,还能听见孟鑫澜哭叫:“警察同志,他都那样骂我了,你们都不管吗?还有你记录啊!你凭什么不记,他就是个小偷!他偷我金项链。好几万呢!我现在等着拿项链换钱给我儿子交住院费,他无论如何今天必须把东西交出来!”
祁衍:“哟。怎么我又变成小偷了啊?”
“挺善变啊,刚才不是还说我勾引你儿子呢吗?怎么着,是知道偷你儿子不犯法,偷东西犯法所以临时改口啊?怎么哑巴了老妖婆?继续说啊!”
“怎么,看我爸来了就不敢说了?继续说啊,说我勾引你儿子啊?”
“说啊!说老子天天往你儿子被子里钻跟你儿子睡,你刚才不是很能说么?”
“真他妈笑话,幸好老子不是个女的!老子要是个女的,被你这一污蔑还跳进黄浦江都洗不清了!还勾引你儿子,你是不是自己不干净就看别人满脑子也是屎啊?妄想症啊?泼脏水也考虑考虑基本法吧!”
“祁衍你够了啊,”祁胜斌吼,“瞎胡扯什么呢,还不住口!”
“我住口?她在说你儿子跟她儿子搞了呢,你聋啊?真的幸亏我不是女的,不然说不清了!不过话说回来,就她那儿子那半死不活的样谁要啊?就这样的妈能生出来什么好东西?老子还脑子不正常了去勾引她儿子?还往她儿子被子里钻?”
“得了吧!我告诉你孟阿姨,你那个儿子送我我都不要,倒是他天天缠着我。呵,也不看看你儿子天天用什么恶心的眼神看老子的,还我是狐狸精?到底谁他妈是狐狸精啊?是谁他妈第三者『插』足别人家庭?”
祁胜斌:“我让你住嘴!”啪——
卓紫微:“叔叔!”
警察:“这位家长!”
那一掌极重,少年被打得撞在墙上,祁胜斌还不满意又上去用力踹。
祁衍拖着一条腿来不及躲,卓紫微急着冲过去要拦,却被一股大力从背后掐住。
卓父推了推眼镜,还是一如既往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高高在上的不痛不痒:“老祁,你也别这么冲动嘛,孩子是要教育,打是没用的啊?”
现场那么『乱』,他说的那些不痛不痒话哪有人听得进去。
祁胜斌一脸凶横,仿佛要杀了自己儿子,几个警察在旁拉拽,派出所门口充斥着不堪入耳的争吵。
在那样的混『乱』中,祁衍却低低地笑了。
是的,他笑了。
那么让人气死人、又让人绝望的场景,他笑了。卓紫微一时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泥潭深陷的自己。那个被人说成是神经病的自己。
可这时身后,这次不止他爸,就连妈都来拼命拽他:“哎哟,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呀,惹不起惹不起,不关我们事,赶紧走吧!警察同志再见啊!”
夫妻俩生拖硬拽把卓紫微拖上了车。
卓紫微:“你们放手,祁衍他……”
“行了你,警察局有警察呢,警察能让他爸『乱』来?肯定会给他们调解的,你又能帮上什么忙?这种热闹你少看,这种麻烦事你还不知道少沾?还自己往上凑呢?”
卓父则不由分说发动了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