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晓月回到家, 瞒过爸妈偷偷把“战利品”藏好。
关上门写作业, 忍不住又把指甲油小瓶翻出来。虽然她并不敢涂, 哪怕是在小指上刷一下,都一定会给她带来无尽的麻烦。
她打开瓶盖,里面亮晶晶的『液』体是粘稠的。
指甲油带点化工感“油漆香”对身体不好, 她明知如此, 却还是不舍地闻了又闻。最后悄悄的在铅笔盒上刷了几下,刷出闪亮亮的字母。
心满意足。
夜里,齐晓月躺在床上, 默默又想起分开前卓紫微说的那些奇怪的话。
“你看着我的眼睛。”卓紫微说。
“然后想象,你现在并没有在看着我——你的躯壳还是你是躯壳, 你的灵魂也还是是灵魂。但现在你的躯壳在看着我, 而你的灵魂在别的地方。”
“它在海边,在森林里, 也许在唱歌跳舞, 在一个没有忧愁的地方。所以不管别人在对你的肉体说什么,你都听不到、感觉不到、不生气。”
“这个行为在科学上叫做“解离”。”
“算是精神病的一种, 是指人会因为压力或创伤自我认同混『乱』、自我认同改变、失去现实感、失去自我感, 进入到解离状态。定义很复杂,但具体形容起来也很简单——”
“‘解离’时, 你可以对万事万物不代入任何情绪, 就像是灵魂出窍,在旁观“别人”的表演一样。”
这话太怪异了,齐晓月不明白。
“你的意思, 让我变成一个神经病?”
卓紫微:“我这是在有效地预防你被『逼』成神经病!我们这是主动解离,是可控的,而精神病的“解离”是被动的、不可控的。这就是区别。”
齐晓月:“……”
齐晓月:“我不懂。”
卓紫微无奈:“嗯,或许不懂也好吧。毕竟一旦学会了,虽然难过的感觉会消失,开心和快乐也会远去。最后变得麻木、没有感觉,你还是别学会得好。”
齐晓月如今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还是不懂。
第一名太高深莫测了。
她的那些小战利品,她把它们藏在了书架后面,虽然担心爸妈会翻出来,但抵不过“拥有”的满足感。
她就这样抱着懵懂睡着了。
……
周末过去。周一祁衍没有来上课。
周二周三,他的座位仍然是空的。
卓紫微:“老师,可以给我他家地址吗?我去给他送作业和笔记。”
老师:“这事你不用管。他家长给他请假了,你只顾自己好好学习,剩下的事情交给大人处理就好。”
其他的事情,无论卓紫微再怎么问,都什么也问不到了。
寝室里少一个人,肖明超和韩飞都没太当一回事儿。韩飞家在农村,农忙的时候偶尔也会请假回家帮忙,而肖明超则是也干过翘课一周泡网吧的损事儿。
“老师说没事那肯定就没事的啦!安心安心!”
肖明超拿出电脑,开始播一个动画片。动画片的男主也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却已经手里提着魔法剑,拯救世界、屠杀恶龙无所不能。
令人羡慕的世界。少年在那里,可以一腔热血、单纯正直,可以成为真正想要成为的人。
其实真正的十几岁,倒也不是一定难熬,也有很多人也能像肖明超、韩飞一样正常地渡过,或忙于学业、或懵懵懂懂,一晃也就过去了。
可对于另外一些人,却偏偏是人生中最难以承受的年纪。
祁衍座位一直空着,卓紫微一直悬着心。
可很快,他也有了自己的麻烦。
周四的大课间他出门买饭,竟被不认识的几个男生给堵了。
一中自从和六中并校之后,校园风气就被带的差了起来。六中是普通初中又狂收赞助费,生源里面家里有钱猖狂、爱惹事的小混混不少。
虽然卓紫微身为优等生本来和这类人没有交集,没奈何他长得帅、成绩好,木秀于林。
好多没讲过话的小女生擅自对他一见钟情、动不动就提他。
少年们都长到了会争风吃醋的年纪,一些不服气的小混混自然对他心生不满。
卓紫微再怎么说也是标杆优等生,被人打本来也是个大事,无奈学校一查下去发现带头挑事的那个叫刘宇的男孩家里来头很不小。刘宇爸爸企业家很傲慢。妈妈官职则比一中校长高,官威十足。
所以这事儿校长最后也无法,只能认怂,让老师批评调解一下,不了了之了。
卓紫微父母:“都跟你说了好好学习,少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你怎么不听?”
“你不理他们,他们难道还硬来贴你?一个巴掌拍不响,怎么只找你不找别人呢?你肯定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反省一下!”
他们说了一堆,卓紫微完全没回话,只晃神看着窗外。
也许很久以前,他每次听这些所谓知识分子爸妈突然降智的可笑指责,还会升起想死的冲动。
但后来,他已经学会了灵魂抽离、置身事外。
主动解离是真的好用,什么都感觉不到。
天气越来越冷。
距离放寒假已经没几天,作为一只孤独的、不被理解的深海蓝鲸,卓紫微工工整整帮祁衍抄了一整套的笔记,寄希望于他能回来。
那天放学走出班级,发现小傻子虞清正等在门口。
男孩一看到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卓紫微则恍惚了一下,他似乎总是选择『性』遗忘他还有这么个“笔友”。
毕竟一直都是心不在焉地给这人回着信,随便写写,全当做好事。要不是小傻子那边特别能坚持,风雨无阻每隔几天一定会塞过来一封歪七扭八的信,再总是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这项活动也根本不可能持续那么久。
这天下了小雪,很冷,虞清等了他很久,手都冻红了。
厚厚的格子围巾遮着班长脸,一如既往很害羞,也不说话,递完信就要跑。
卓紫微叫住他:“等一下,你家是不是就住祁衍家楼下?你是不是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虞清点点头,跑回卓紫微身旁。
他其实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清楚记得,一星期前楼上的鸡飞狗跳,小晟哥哥“砰”的一声倒在地上,紧接着孟阿姨便又哭又喊下楼求他爸妈开车帮忙送去的医院的事情。
医生说,小晟哥哥身体不好,要住院治疗一阵子。
程晟入了院,楼上终于安静了一天。
可就在第二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虞清在窗边看雨中的世界发着呆,看着看着,就看到一辆警车闪着灯送了祁衍一家回来。
孟阿姨下了车,却不肯上楼,在雨中一个劲哭着吵什么钱钱钱的,说什么项链在精神病院祁衍妈身上,她这就要去找那女人拿项链,卖了项链给儿子交住院费。
她哭闹着,挣开男人打了车,父子俩随即也拦了车追过去。
虞清妈趴在窗口:“哎呀,这又怎么了!怎么回事都闹到警察局了呀?而且,这还打算大闹神经病院呀?疯子都不放过,欺人太甚了吧?”
她说着,瞧了她老公一眼:“咱们作为老邻居,要不要去帮帮忙……”
虞清爸:“咳,咱家倒是有车。但是别人家的事,咱跟去凑热闹不太合适吧?”
正说着,突然门铃一阵刺耳的响。
开门一看,门外竟是浑身湿透、唇『色』苍白像鬼一样的程晟。
虞清妈大惊:“啊?小晟,你怎么从医院跑出来了?医生不是说你一定要在医院里好好治疗修养的吗?天啊,这大冬天的,雨那么冷!”
“叔叔,阿姨,”程晟脸『色』惨白,声音像是哑了,变调得厉害,“你们、你们知道……我妈和小衍他们去哪里了么?”
……
……
雷鸣电闪,倾盆大雨。
周遭的树木被照得有如鬼魅一般。
人工耳蜗说是防水,但其实只是防『潮』。湿透以后生出了好多杂音,声音钻脑子。
程晟窝在汽车后座,被颠得头晕目眩,胃里也作痛起来。他本来就虚弱,大冬天的雨水又刺骨,让人止不住的牙齿打颤。
“谢谢、谢谢阿姨……”
虞清妈叹了口气,用『毛』巾蹭了蹭程晟湿漉漉的额发,又喊她老公开足车内暖气。
车子行使的方向,是郊区很远的荣军医院。
虞清妈:“唉,但其实就不该听你的,应该把你送回医院才对。回头万一你出了什么问题,你妈肯定要怪我们呀?”
程晟很着急:“对不起,对不起阿姨,我会努力不出问题,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愿意送我……”
虞清妈就不说什么了,叹了口气,又递过来保温杯。
杯子里的热茶氤氲得人眼眶发烫,程晟一口喝下去,直接烫得胃部抽搐了一下,他再度努力咬牙忍住。
小衍……
雨那么大,窗外一片『迷』茫。
程晟垂下灰『色』的眸,整个人疲惫而憔悴,他其实知道他这破身体不该离开医院,可是却又不能不来。
跋前疐后,进退维谷。
不来,怕他妈会对小衍做些什么。可来了,他妈多半只会更疯。
到底该怎么办?
谁能告诉他,到底该怎么办。
胃里越来越疼。程晟压抑住呻『吟』,更加佝偻起身子。
他想不明白,那么隐晦、卑微的小心思,他藏得那么深的感情,他妈到底是怎么样看出来的?
从昨天到今天,多少次在医院里疼痛难忍、昏昏沉沉,好容易清醒过来,都能听到孟鑫澜在耳边说,小晟你一定答应妈妈,别的都不重要。
学习工作什么的也都不重要,身体最重要。早点养好身体,妈不要你当大官挣大钱,只要你将来好好的,普普通通结婚生子过日子。
我记得你从小,一直都是和你妈最亲,你爸、邻居叔叔、还有男老师你都不喜欢。你从小优秀,也一直有不少小姑娘喜欢你,以前你生病住院也经常都是女同学来看你。
小晟,是不是妈管你管得太紧了啊?是不是妈妈以前说工作之前不准谈恋爱,所以你不敢和女孩子多接触?
其实没事,你多跟他们玩,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挺好的,反而男孩坏得很。
小晟,妈不多说了,只希望你好好的。你是妈唯一的指望,你要是被人带坏了,你妈就只能去跳河,上吊,喝农『药』了!你妈辛辛苦苦拉扯你那么大,你也不想『逼』死你妈的,是不是?
小晟,你先治好身体,别的问题医院也能治的,咱们慢慢治……
一句又一句,像是铺天盖地的阴云,黑森森包裹下来。让人无法呼吸。无处遁形。无处可逃。
他无力反驳,心照不宣的事情,反驳也只是徒劳。
更几乎不敢会想,他妈疯了一样拿滚开的汤想烫祁衍、那钢的吊水架砸他的那一幕。
……治。他治。
都是他的错,是他不正常。他治还不行吗?!小衍没有错,都是他的错,只要但凡他正常一点……
但凡他正常一点,他妈也不会对小衍抱有那么深的恶意。
他实在怕了,他会收心的。
会乖乖收好所有心思,再也不想。扼杀、掐死心脏,哪怕从此再也不能鲜活地跳动,如果这样就可以保护小衍,如果这样就可以让妈妈放过他。
都是他的错。早该这么做。
程晟痛苦地闭上眼睛,想起几年前那个明亮得晃眼的午后,心口细细密密的痛,一波接着一波。
祁衍说,现实不是童话世界、没有翡翠森林。
那是你的妈妈,长此以往,总有一天,我们会越走越远,我会因为她再也无法原谅你。
那时候的祁衍很小,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却那么有先见之明。
他说我们还是别扯上关系了,对谁都好。
祁衍说的都对。
……是他愚蠢。是他不愿意放手,是他心存侥幸。
是他利用了小衍的温暖善良,自私地尝试着去偷取一丝丝不该属于自己的甜蜜希望。
可是,如今想来,自始至终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期待得到回应一天?期待得到家人的祝福?怎么可能!
明知道每一次安慰、每一次亲近和拥抱,都不过是饮鸩止渴。
为什么还是心怀期许、一叶障目。
他是男生。
身体很差,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病死,『性』格也沉闷无趣。
真的愚蠢、好愚蠢。
程晟死死咬住牙,口腔里一股上涌的血腥气。无法呼吸,他把头靠着冰冷的车窗,努力不发出声音。
虞清:“小晟哥哥……”
小傻子蹭了蹭他的指尖,他很迟钝,但也觉得他好像哭了。
……
无比偏远的郊区,荣军医院门口,救护车、警车闪着灯,一片嘈杂。
“你们干什么的!”
虞清妈下车:“亲戚,是亲戚!哎,就想问问刚才来的一家子怎么了?”
“你说那个闯进来的女的啊?那女的已经被警察带走了,哎,听说她是男人养的小老婆没错吧,现在小老婆都那么嚣张了?大半夜的闯进精神病院,把人家原配从楼梯上推下去?”
一阵轰隆雷声,程晟彻底僵住。
耳蜗里的杂音瞬间沸腾,整个世界白纸一般不真实。
稀里哗啦的雨声中,虞清妈的声音变得很远很远:“什么!怎么会这样啊?那原配怎么样了!没有生命危险吧!”
“难说,头着地流了好多血,刚救护车送走,能不能保命真不好说。”
“可她为什么要推她呀?”
“唉,那谁知道?倒霉吧,被第三者『逼』得家破人亡啊?你都没看到现场可惨了,她儿子更惨!在一旁哭都哭不出声音来,身上沾的全是他妈的血……”
电闪雷鸣,夜如白昼。
又是一声让人发疯的蜂鸣,程晟再也听不到了。耳蜗彻底坏掉,声音的世界彻底陷入一片空白。
只能看见来往的人群中,很多剪影,他看到警察把他妈推上警车,看到垂头丧气的祁胜斌,他想过去,可他动不了。
心脏抽搐,恐惧,茫然。一切像是一场噩梦,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真实感。
他终于看到了祁衍。
祁衍被警察揽着走出来,摇摇欲坠的样子。大雨冲刷,少年浑身湿透,快要到警车时突然跪在了地上。大雨倾盆,他的腿上还戴着固定器,却在努力站起来。
纯白『色』的羽绒服上,斑斑驳驳,是暗红『色』的血。
程晟看着他,只觉得心像是空了。脚下空『荡』『荡』了,整个世界也空『荡』『荡』了,唯独黏腻烦人的雨水,一直落一直落,他抹了好几次脸,却抹不净。
曾经无数次,无论发生多么委屈难过的事情,他都可以紧紧抱住他的小天使。可是这一次,他连靠近他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身上天然背负着罪孽,无法洗脱。
而这场雨根本没有尽头,就像是黑暗也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