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瞪着一双大眼睛, 一时反应不及,愣在当场说不出话。
那人调转视线轻轻一瞥她,“怎么了?不认识了?”
不久前还颠鸾倒凤了一整晚, 不会这么快就把人忘了吧!
公主艰难地笑了笑, “怎么会呢,我只是没想到, 你会出现在这里。”边说边转动眼珠子四下打量,“你带着这么多人马,想干什么?先说好,我们私人之间的恩怨,不要累及家人。”
他冷笑了声, “你果然珍惜家人, 就不该做出那种事来。我问你, 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把我独自扔在荒地里?”
公主被一种自责和羞惭的情绪包围, 目光闪躲着, 不敢看他。
关于那件事,她真的做得不太厚道, 现在人家千里寻仇找上门来了,应该怎么应对才好?感情债最难清算,尤其她这种负债累累的,几乎是偿还无望了。
当然萧随看来, 也确实是如此。
真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女人,原本和沙朗哈联姻, 还可以当她是被迫, 结果现在居然又跟着小白脸私奔,两个人还同乘一骑,要不是路上巧遇, 他们是不是就要跑出膳善边界,隐姓埋名躲到外邦过日子去了?
好个花花公主,女人心野起来,真叫人招架不住。他怒火中烧,碍于周围都是眼睛,有些事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唯有按捺住火气发狠盯着她,然后朝伊循抬了抬下巴,“他是什么人?膳善的兵马大元帅?”
伊循终归是男人,虽说战神威名远扬,令人敬畏,但到了紧要关头,自己还是要拼死护住公主的。谁也不知道一个镬人发起狂来,会做出什么血腥的事,这类人战斗力太高,自己在他面前犹如螳臂当车,但是能拖住他一刻,公主便有一线希望。
伊循抽出刀,将公主挡在身后,“皇帝陛下,男人大丈夫,不要为难女人。”
萧随道:“朕和她之间的事,用不着你来『插』嘴。”
几乎就在伊循拔刀的瞬间,周围便响起整齐划一的呵斥——“放肆”。那些天岁大军噌地抽出了佩刀,刀尖向前,月『色』下的刀锋冷芒耀眼。
公主见势不妙忙说别,“都是自己人,别上火。”
萧随一哼,傲慢地调开了视线,“谁和他是自己人!”
伊循仍作垂死挣扎,手里的刀并没有放下的意思,这种挑衅的态度惹得萧随不快,盛怒之下抬指在刀身上一弹,那柄跟了伊循十几年的战刀竟如春冰一样,乍然断裂了。
他不由哂笑,“朕还以为是什么削铁如泥的好刀,膳善的兵马大元帅,居然用着如此不堪一击的兵器,未免过于寒酸了。”
公主简直有些不认识他了,这还是那个儒雅温和的大和尚吗?她看看地上被折断的刀,再看看伊循的神情,兵器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最要紧,她小声地嘟囔:“有话好说,也不必弄坏别人的东西嘛……”
结果话没说完,就被他的一个眼风吓得噤住了。
“我是不会赔的,你自己什么处境还不自省,居然有闲心替别人打抱不平?”
公主这回不敢吱声了,自己的一屁股烂账没料理干净,确实没有资格指责他。
只是他怎么会率领大军出现在扜泥城外?他们的到来和若羌大军又有什么关系?公主别的不敢多嘴,但事关膳善命运,还是要冒险问一问的。
“那个……我还以为你回上京了呢,你此来膳善,究竟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啊!萧随心里气恼,愠声道:“还能有什么,自然是来提亲的。”
说出来简直羞耻,被人甩了,最后还不是奔波六千里,巴巴地将聘礼送上了门。
边上的萧庭让『摸』了『摸』额头,替他感到难堪,尤其撞上了公主跟着青梅竹马私奔出城,这不是公然打大皇帝的脸,是什么?
萧随现在没好气,公主又善于打马虎眼,两边僵持不是办法,萧随不好问出口的问题,就由他这个情感军师代劳了吧!
萧庭让叫了声殿下,“若羌大军是不是在城里?这黑灯瞎火的,你们怎么跑出来了?打算上哪里去?”
公主到这时才续上一口气,回身指指城内说:“若羌军围住了王城,宫外火光冲天,都说若羌人要趁今晚王城办喜事,借机吞并膳善。伊循为了保住我,带我潜出王城逃命,要上哪里去也说不准,大概是龟兹吧,先去了那里,再图后计。”
边上的萧随听了,含沙『射』影道:“身为最高将领,不与国家共存亡,遇见敌军攻城,头一件事就是逃跑,这样的人真该感谢膳善爵位世袭,要是换在天岁,当个校尉恐怕都不够格。”
伊循被他说得面红耳赤,“陛下误会下臣了,膳善兵力早就被东夜国控制了,沙朗哈容下臣自由行动,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
萧随复又一哂,“指挥官丢了士兵,就如猎人丢了弓箭一样,都是无可辩驳的失职。”
一般身处高位的人只在乎结果,没有几个人愿意了解过程的艰辛,加上萧随现在被醋意扰『乱』了心智,跟他讲道理是行不通的,只会触发他更大的反应。
萧庭让只得向公主解释,“膳善与东夜国联姻的消息,在半个月前就传到了陛下耳中,陛下担心东夜国恃强凌弱『逼』迫殿下成婚,特命先锋赶至若羌,请若羌国主借兵,及时阻止了婚礼。殿下不用害怕,并非大军压境吞并膳善,膳善是天岁的附属国,除了沙朗哈利用联姻蚕食,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敢对膳善兴兵。所以殿下连夜逃命大可不必,这是正巧遇上了我们,若是错身而过了,不知又会生出多少不必要的事端。”
公主弄明白了来龙去脉,干笑着说:“果然是我太草率了,要是跑得慢一点,也用不着寒冬腊月挨这份冻了。”
萧随闻言,就着火把的光打量她身上的斗篷,精细是精细,但经不得直面寒风。女人总是这样,喜欢那些花哨的东西,却忽略实用『性』。他气恼归气恼,还是解下身上大氅,严严实实将她包了起来。后来也没有多言,抱她送上了马背,自己翻身上马牵缰,继续向扜泥城进发。
月『色』如练,公主坐在他身前,如坐针毡。一夜情后玩了失踪,不相见才是最好的结局,结果现在被逮个正着,实在让她有种弄巧成拙,愧对列祖列宗的感觉。
萧随这人就有一桩不好,太过执着了,这种事反正是女人吃亏,他有什么可计较的。可能是大和尚觉得自己的贞『操』很宝贵,不想轻易便宜了她吧,所以要把她抓回来,让她用余生偿还。
事到如今没有办法,人总要屈服于现状的。公主抬了抬头,前额正够到他的下巴,厚着脸皮和他搭讪:“你冷不冷啊?”
他不说话,下颌线条坚毅,一副不受蛊『惑』的样子。
公主有些无趣,现在的心情堪称复杂,一面羞于见到他,一面又因他的出现感到高兴。
好在一切都是他的安排,要是若羌大军确实打算趁着两国联姻来个一网打尽,那么膳善不保,她也未必能够跑出膳善边境。毕竟若羌、膳善和东夜在地理位置上呈三角之势,若是吞并两国,那么若羌的领地便能在十二国中排第二,如此巨大的利益下,未必不冒假戏真做的风险。
公主的半张脸埋进了领圈里,这大氅下满是他的味道,让她逐渐感到安心。
她小心翼翼触了触他的手,“你让若羌国主调兵阻止我大婚,万一若羌顺势而为,把膳善和东夜都接管了,那该怎么办?”
身后的人目视前方,城门上的灯火越来越近了,在他眼中投『射』出细小的光点。他木着脸说:“若羌紧邻膳善,让若羌出兵,也是为了试一试他们对天岁有多忠诚。天岁大军随时可以调遣,如果若羌有异动,正好给了天岁一个全线吞并的好借口。”
公主迟迟哦了声,“这么说来你是赌了一把啊……”
上方的视线终于调转过来,垂眼看了她一眼,“我鞭长莫及,只有这一个办法,像你这种人,有什么资格来挑剔我?”
公主被他说蔫了,立刻矮下去三寸,裹着大氅小声嘀咕:“好好好,我说错了还不行吗,你大呼小叫干什么,我又没聋……”
唉,反正偷鸡不成蚀把米,要是早知道计划不能成功,也不必费那老鼻子劲了。
不过他刚才虽然气急败坏,但还是表明了此来的目的,来提亲的啊。公主心头五味杂陈,转了一圈,尤其见识过了那位东夜国主,还是她的大和尚最好。被甩之后能够坚持初心,说明皇帝的面子没有她重要,本来她都已经不抱希望了……
只是她的所作所为,一时半刻还不能让他消气,她想和解,几次去『摸』他的手,都被他推开了。最后他蹙起眉,正经地说:“天寒地冻的,『毛』手『毛』脚干什么?还不把手藏好!”
公主被他一吼,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老老实实对『插』起了袖子。可能他还不痛快吧,咬着后槽牙恫吓:“你给我等着,等大事办完了,我再和你算账。”
公主一听立刻仰起了头,“到床上算吗?”
夜『色』朦胧,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咕哝了声“无耻”,便不再理她了。
天岁大军浩浩『荡』『荡』入城,这是萧随第一次来膳善王城,只觉处处薄脆。大概因为尽是白『色』的缘故,建筑和天岁的敦实完全是两码事,众将士人人束手束脚,生怕动作大些,就碰坏了这座干净却羸弱的城。
王宫之前倒是热闹得很,若羌军仍在,东夜的人也被压制在一旁。若羌首领见长街那头有人马出现,忙翻身下马相迎,到了近前一拱手,“若羌振国将军卡都克,恭迎天岁国皇帝陛下。”
边上的国主一听,腿都软了,来不及仔细分辨,立刻率领膳善将士伏地跪迎,泥首道:“膳……膳……膳善国主尉君直,恭迎上国大皇帝陛下。陛下远道而来,臣迎接不周,还请陛下恕罪。陛下威震寰宇,一统江山,臣派遣使节前往上京道贺,原本要等使节回来,听他描述陛下天人之姿,没想到陛下亲临,臣有幸一睹天颜……真是……真是激动坏了……”
从未受过兵戈之苦的小国,当然不知道战神长得什么模样。萧随伸手虚扶了一把,和颜悦『色』道:“国主不必惶恐,朕这次专程赶来,是为国事,也是为私事。仓促间向若羌借兵,震动贵国上下,实属无奈之举,请国主见谅。”言罢又对若羌将军道,“多谢贵国主施以援手,这个人情朕记下了。请将军带话给贵国主,天岁与若羌多年交好,愿两国之谊长存。日后若有需要,天岁也将尽全力,以解若羌燃眉之急。”
有了大皇帝这句话,那么若羌大军此行就无比的有意义。若羌将军拱手长揖,“多谢陛下,下臣一定将陛下原话转达我国国主。陛下,东夜国主沙朗哈及五千兵马交接贵国,扜泥城内再无战事,下臣等功成身退,这就折返都城,向我国主复命了。”
萧随颔首,一旁的萧庭让与卡都克对接,商量移交事宜去了。
尉君直虚惊一场,背上热汗冷却,到这刻才痛快地打了个寒颤。
一直让皇帝陛下站在冷风里总不像话,他忙上前引路,点头哈腰说:“关外岁暮比关内更冷,陛下请入宫中吧,烤烤炭火再喝杯热酒,先暖暖身子要紧。”
一行人簇拥着萧随进入王宫,裹着大氅的公主也混迹其中,国主看了半天没认出是什么人,终于抵不住好奇心,放慢了步子,一面歪过脑袋问:“你哪位啊?看你的个头是个女的,你和上国陛下是什么关系?”
尉君直还是很关心妹妹的婚姻幸福的,之前沙朗哈登门求亲,公主就要求沙朗哈散尽后宫,这次皇帝陛下要是随身还带个宠妾,那不是要憋屈死烟雨了吗!
国主忧心忡忡的时候,那个被大氅蒙住了脑袋的人,终于不情不愿『露』出了脸。国主一看是自家妹子,顿时大吃一惊,“你不是在珠宫吗,怎么会和皇帝陛下在一起?”说完又在人堆里发现了伊循,“你们搞什么鬼?”
伊循垂首道:“是臣的错,臣以为若羌大军进犯,臣手上的兵马又被东夜控制了,只好先带殿下逃出宫,不想迎面遇上了皇帝陛下。”
国主哦了声,“你带公主出逃,孤不怪你,但这么做,会不会让陛下误会你们私奔啊……”
再要商议,见大皇帝已经进了光明殿正殿,国主来不及说别的,忙快步跟了过去。
皇帝陛下在上首坐定,就有司礼官捧着礼单敬献给国主,那位素来让人不敢仰视的战神,以一种分外温和的语气对国主道:“这是天岁迎娶皇后的聘礼,请国主过目。”
国主捧着礼单,厚厚的七八页,那沉甸甸的份量,让人喘不上气来。
“皇……皇后?陛下要聘我家烟雨当皇后吗?膳善弹丸小国,国力微薄,怎配得上真龙天子……这不是要折煞臣等吗……”
萧随舒展着眉目,和声道:“朕和烟雨的种种,她可能从未告诉你,但她当得起朕长途跋涉亲自下聘迎娶。”
国主看了公主一眼,公主满脸局促的神情,想必是心里有话不好开口吧!国主作为一母同胞,隐约知道她的心事,便阖上礼单,吸了吸鼻子道:“陛下看上了我家烟雨,臣受宠若惊,但是娘家嫁女,是不是也可以提一点要求啊?”
萧随颔首,“国主请说。”
国主壮了胆道:“我家烟雨,其实是个外软内刚的人,上次东夜国提亲时,她曾给出个条件,要求沙朗哈后宫无妃,她才愿意嫁过去。臣了解她的脾气,不敢强迫她,堂堂上国又不同于我们小国,臣实在不敢向陛下提这样非分的要求。所以臣是想……臣是想……”国主讨好地笑了笑,“陛下何不再……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