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只拉开半格, 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雨水腐蚀了窗框, 后面半格死活推不过去,凌枢只好双手抓住窗框上方的把手,将双脚抬起, 先送出去,然后才是身体,艰难挤出, 一面思忖自己好像胖了点, 前阵子天天去岳家吃晚饭果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满足口舌之欲的下场是现在差点连个车窗都跳不过去。
车站人来人往, 凌枢双手还拷着手铐, 一看就不像好人,当他跳窗出来的那一刻起, 就有不少目光落在凌枢身上,他顾不上这许多, 落地就开始往车站出口跑,只要离开车站,他就暂时安全了。
迎面而来的人『潮』里,有不少是要搭车的, 像凌枢这样中途下车的人反而不多。
逆流而上, 步步艰难。
凌枢正四处张望, 寻找人群空隙钻进去,就看见迎面跑来一个穿棉袄的小女孩,手里还拿着根糖葫芦。
小童身上穿得厚实, 走路也跌跌撞撞,似与爹妈走散了,小脑袋左右顾盼,泫然欲泣。
她不留神摔倒,正好摔在凌枢面前,人倒是没怎样,糖葫芦却甩出去。
强忍住的眼泪立马忍不住了,小童哇哇大哭,凌枢下意识弯腰去扶。
可就在这时,他心底忽然生出一丝警觉!
这一丝感觉很难形容。
大抵就像是长久处于危险环境中的人,很容易对外界所有潜在危险产生反应,甚至就连微风掠过耳旁,都有可能草木皆兵,惊弓之鸟。
但这样的预感和察知,也无数次救过他的命。
当心头警钟大作时,凌枢甚至没顾得上抬头看上一眼,立马想也不想就抱着小孩往旁边滚去!
砰!
枪声响起,子弹就打在刚刚他弯腰站立的地方!
小孩绝对不是杀手的目标,凌枢将人放下,直接冲进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他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认为成先生的人,追杀目标重点肯定放在陈文栋身上,至于自己,不过是附带的麻烦和累赘,但现在看来,成先生是铁了心想一并解决麻烦后患了。
凌枢这要是死了,哪怕岳定唐事后诘问,成先生也可以直接推个一干二净,只说陈文栋仇人多,凌枢被流弹打中身亡,更何况,岳定唐还未必会为了老同学兼下属,去跟成先生正面对上。
车站警察闻听枪声跑出来,但两名杀手早就在人群之中不见踪影。
凌枢舍命狂奔!
前面几道栅栏,他毫不犹豫一跃而过,手里『摸』出根刚刚在火车洗手间里顺来的钢丝,一面狂奔逃命,一边解开手铐。
这条小命未必多宝贵,但凌枢暂时还不想死,尤其是死得这么憋屈。
他抽空回头看一眼。
果然有两个大衣礼帽的男人在后面追击自己。
前面有个三岔口。
左边是火车站出口,右边是入口,中间则是工作通道。
凌枢毫不犹豫左拐,消失在后面两个人的视线之内。
两名杀手互视一眼,立马追了上去。
几分钟后,凌枢出现在右边入口处,脑袋上已然多了顶帽子,他暗自嘿嘿一笑,拿着刚才高价从别人手里买来的火车票,再次上了火车。
这辆火车是从杭州始发,经嘉兴到上海,此处是嘉兴站,短暂停留之后,很快就要触发去上海,正合凌枢的心意,陈文栋本来想玩障眼法,先去杭州,再从杭州去南京,现在中途出了变故,杭州只怕也是去不成了。
刚才那两人以为他想离开火车站,殊不知凌枢出站之后反而绕了一圈,直接临时找到一名乘客,用三倍价格买下他手里的票,附带对方脑袋上的帽子,又折返回来。
那两名杀手就算反应过来,想追上火车,也为时晚矣。
除非——
被成先生派来追杀他们的,不止那两个人。
凌枢觉得自己今天真是铁嘴神算。
好的不灵坏的灵那种。
他买来的票是三等票。
这年头的火车,距离车头越近,环境越差,也越危险,车厢里弥漫一股子煤烟味,一站下去,头发衣服必定沾了一层煤灰。
不过这样的地方,也更好隐藏。
显然,有人和他想法一样。
凌枢举目四望,找到个空座坐下,将头上帽子一拉,遮住半面表情。
旁边有人递来一包热乎乎的糖炒栗子。
“吃么?”
声音有些沉,又有些熟悉。
凌枢扭头。
穿着女式棉袄,脑袋上裹着女子花巾的陈文栋也正在瞅他。
凌枢:……
看见他惊悚扭曲的表情,陈文栋难得扯了扯嘴角,『露』出近似笑容的表情。
“真巧。”
还,真是,巧。
凌枢抚平自己惊吓过度的小心肝。
“你怎么会?”
陈文栋:“看来我们的办法是一样的。”
凌枢:“回上海,对你而言,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所以我才说,真巧。”
陈文栋说道,从棉袄里『摸』出一把枪,再次抵上凌枢腰际。
凌枢:……
他嘴角抽动,试图和对方讲道理。
“陈兄,你自己也看见了,成先生派来的人那么多,咱们这一路还未必能安全脱身,同坐一条船的人,现在就内讧合适么?”
陈文栋:“你说对了一半,因为你现在很想下船,我只能将你继续绑在这条船上。”
“你不会开枪的。开了枪,对你自己没有任何好处,还会引来杀手,成先生的能耐你自己也瞧见了,那些不是普通的青帮小混混,从身手行迹来看,也许还混迹过军队,他们既然连我也不放过,我就只能跟你一起。”
他的话似乎说服了对方。
陈文栋思索片刻,终于将枪收起来。
凌枢松一口气。
“这就对了么,咱们精诚合作,也许还能逃出生天。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出卖,因为成先生摆明不会放过我,我卖了你,自己也没好处。”
陈文栋冷冷道:“希望你言行一致。”
凌枢:“你现在有什么打算,还去南京吗?”
陈文栋没有回答。
那一瞬间,他脸上流『露』出些许『迷』惘。
凌枢意识到,他也许不是不想回答,是真的不知道何去何从。
丧失成先生信任的他,现在就像一条丧家之犬,只能亡命天涯。
“先回上海。”
凌枢听见对方如是道。
陈文栋将头微微一歪,侧脸往下,看上去就像是依偎在凌枢肩头。
只不过他们两人的打扮又是如此不谐,反倒引得路过的人都多看几眼。
凌枢抽抽嘴角,想说点什么,又觉得陈文栋很难沟通,这会儿好不容易达成共识,他已经不想多生波折了。
兜兜转转,他们从上海逃出来,竟然还没离开上海多远,现在又要回去。
凌枢觉着,陈文栋的逃生之路,注定不会太顺利。
只是他没想到,这才刚刚坐下没多久,事端又发生了。
本该准点发车的火车迟迟未开,乘客们疑『惑』丛生,议论纷纷,列车员被问了几句就不耐烦,跟乘客吵起来,还差点动手,场面一时『乱』作一团。
就在这样的混『乱』中,凌枢瞧见那些看热闹的乘客里,有人并未将注意力放在吵架的两人上,而是四处张望,尤以看向凌枢这边的次数,最为频繁。
这时,火车终于开动了。
汽笛声中,由慢而快。
列车员和乘客的怒火渐渐平息,人群散去,凌枢却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因为刚刚东张西望的乘客迈步朝他们走来。
陈文栋想掏枪,却被凌枢按住。
他压低声音喝道:“你想打草惊蛇吗,万一他不是呢!”
陈文栋面『色』冷然,不掩杀意。
那人很快走到他们面前。
“这位先生,请问您是不是姓凌?”
凌枢:“您是?”
对方惊喜道:“太好了,您还记得滕老板吗,我在他手下干活,是剧院经理,上回何小姐的电影首映礼出了事,是您上前救了何小姐,当时我还让人出去给您买了跌打『药』!”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凌枢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剧院经理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何小姐准备息影了,我们剧院的收入来源就那么些,滕老板打算关掉几个,我就失业了,这两天回了趟老家,准备回上海再找找机会,您呢,您又怎么会在这里?”
忽然冒出来的路人甲有着他乡遇故知的谈兴,大有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的架势,凌枢心里有事,实在没空听他继续说下去。
“不好意思,我这会儿还有点事,要不咱们回上海再聊?”
凌枢打断他。
“哦,哦哦,不好意思,打搅您了,那咱们回聊!”对方如梦初醒,连忙道歉。
剧院经理刚刚转身,却又立马转回来,手里多了把枪,直指凌枢身后的陈文栋!
凌枢正待反应,身体却已经被人用力一扯!
陈文栋居然想用他来挡枪!
说时迟,那时快,凌枢顺势往后一倒,抬腿飞踹,将剧院经理踹得后退两步,枪口偏了方向,直接开到车顶去了!
砰!
一颗子弹犹如沸水入油,轰然炸起整个车厢的鱼,所有人像之前那列火车一样尖叫起来,争相逃命。
不同的是,这次火车正在往前飞驰,一时之间根本不可能停下,更不要说跳窗逃跑。
众人只能往车厢两头跑。
但凌枢没法跑,因为剧院经理缠住他,两人在走道近身搏斗,转眼已经过了好几招。
利用凌枢当靶子的陈文栋根本没片刻停留,转身就往前面车厢跑去。
砰砰砰!
又是接连几声枪响传来,令人心脏跟着一下下直线上下。
对方到底是身兼多重身份的剧院经理,还是临时假扮搭讪的杀手,凌枢已经不想深究了,他现在只想尽快脱身,对方的手被他钳制住,凌枢抬起膝盖,将对方的枪撞飞,另一只手则一拳挥过去!
对方闷哼偏头。
凌枢自忖右手终究是失了几分力道,若换了从前,这拳下去定能让对方少掉几颗牙。
枪落在座位缝隙里,一时找不见踪影,对方只得继续赤手空拳与凌枢缠斗。
不知何时,满满当当的车厢竟已剩下他们两个,在稳速前进的列车里要一边打斗一边保持身体平衡稳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方显然没有凌枢做得好,不一会儿就已经连中几圈,连肋骨都被打断一根,口吐鲜血,连连后退。
凌枢毫不留情,步步紧『逼』,这种时候留情手软等于自找死路,他是打定主意要把对方摁死在此处了,见对方后退,又立马缠了上去,直接把人踹倒,又压了上去,掐住他的脖子。
忽然,对方手中亮光一闪,凌枢暗道不好,想要后退已是慢了半步,匕首近在咫尺,眼看就要『插』入凌枢腰腹要害。
砰!
砰!
两声枪响,来自前后两边。
枪声也有先后之分,前面的快一些,后面的慢几秒。
这两枚子弹,一枚打在对方后脑勺,一枚打在对方腿上。
剧院经理当场丧命。
凌枢却安然无恙。
他猛地抬头,又回过头!
江河站在前面的车厢,刚才杀手后脑勺那一枪显然是他开的。
而岳定唐则站在凌枢身后车厢连接处,他的枪法也称得上不错,但刚才自然是江河的一枪更有效果。
凌枢长长出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汗流浃背。
“我还以为没人来救了,这一下就来了两位,实在是受宠若惊啊!”
危机一接触,他玩世不恭的本『性』又冒出来了,朝着前后随意拱拱手,就直接坐在地方,也懒得起来了。
“哦对了,陈文栋好像跑到前面车厢去了。”
“他死了。”江河道。
凌枢一愣:“成先生的人杀的?”
江河道:“我杀的。”
凌枢骇笑:“难道你也是来杀我的?”
江河:“本来是,但我欠你一命,所以我不会杀你,而且现在也用不着杀你了。”
前面的,凌枢能听懂,后半句,他却不明其意。
江河也不多解释,先上前确认那名杀手是否真的死了。
列车上的乘警很快赶到,呵斥三人不许『乱』动,举起手来。
以江河跟岳定唐的身份,自然不会有什么麻烦,杀鸡不用牛刀,岳定唐甚至无须把岳家亮出来,江河混迹上海帮派,虽非青帮中人,却与青帮渊源颇深,只要把青帮名头表明,再说明死者的杀手身份,警察也不敢做什么,还得客客气气把三人请到休息室,等候下车时进一步确认身份。
直到现在,凌枢还有点懵。
“我怎么觉得,这一切结束得有点虎头蛇尾?”
他不是觉得脱离危险不好,但这场危机,似乎戛然而止,却给人留下巨大的疑『惑』。
成先生的人马,就这么不堪一击,铩羽而归?
岳定唐回答了他的疑『惑』。
“因为成先生的飞机失事了,在跟何幼安去香港的途中坠机,所有人,无一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