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不小, 卧室与书房相连, 中间用檀木书柜隔开,花格堆砌,雅致古意。
窗户没有上玻璃, 还是旧式的纸糊,位置光线都不错,支棱起来也能看见院子里开始绽放的野花。
从凌枢的角度望出去, 正好能看见一派生机勃勃的春天。
但这些, 都无法掩盖这间屋子的贫乏。
窗户旁边, 本该有一张书桌。
书柜上本该有陈列整齐的书籍。
博物柜上本该有花瓶器皿等寻常家里都能看见的摆设。
书桌上也许本该还有君子兰或盆景, 文房四宝, 又或者摊开的字帖或信笺。
但现在——
通通没有。
这是一个空无一物的屋子。
不,还是有点东西的。
一张床, 一床被褥。
仅此而已。
这哪里是招待客人的厢房,应该是虐待家里边不听话小妾的地方吧?
何管事也知道这环境过于寒酸, 任他舌灿莲花都说不出半句好听话,只能拼命在肚子里酝酿借口企图蒙混过关。
“何管事。”
“啊?啊!岳少爷您吩咐!”
听见岳定唐的声音,他赶忙抬头挤出笑容。
“敢问关家客房,一律都是这个模样吗?”
何管事连声道:“是是, 您是半个自家人, 又是贵客, 小人万不敢有半分怠慢,实不相瞒,这间屋子, 已经是所有客房里最好的了,其余的要么没打扫,要么连被褥都没有。您这床被褥,还是昨儿我让人弹好赶紧送来的!”
凌枢:“何管事,那我的客房呢?”
何管事陪笑:“您要是不嫌弃,这张拔步床也够大,回头我再让人送一个枕头过来?”
凌枢:……
岳定唐的脸『色』明显沉下来。
他什么话也没说,但眼睛里隐隐酝酿风暴,也许会在不久之后爆发出来。
何管事『摸』不清对方的脾气,但他对岳家的背景有所耳闻。
这位岳家少爷,在家恐怕也是金尊玉贵的主儿,如今应关家之情来奔丧,却还落得这样待遇,换了谁都不可能高兴得起来。
“您有所不知,这所有客房里头的东西,在老太爷病倒之后,甭管值钱不值钱,就都没了,这间屋子是所有客房里最干净齐全的,我都给您收拾出来了,旁的我也没脸让您去住!”
岳定唐皱眉:“东西都让下人倒卖了?你不上报主人?”
何管事苦笑不已。
凌枢忽然道:“怕是让关大老爷几兄弟给分光了吧。”
岳定唐定定看何管事。
何管事坚持了一会儿,终于在他的注视下败阵。
“岳少爷,这事我若说了,您可别去找二老爷,否则我这多嘴的,就没法在关家混下去了。”
“说。”
“老太爷病重期间,把几位老爷叫到一块,将关家财物分了分,也允许他们分家各自过,但这宅子如何归属,却没说到。大老爷先在城中买了一处新宅,将自己房中的东西往外运,说是自己的东西自己就能做主,无须报请老太爷知道,二老爷和四老爷知道了,也跟着效仿,起初都是自己房中的东西,后来渐渐就开始搬客房里的,生怕拿少了吃亏,谁也不肯落后,家里下人也开始偷『摸』伸手,被我抓了好几个,但老爷们的事,我实在不好『插』手。幸好库房里的东西还没动,老太爷分了五把钥匙在五位老爷手里,没有五人同时在,谁也不能开库房。”
岳定唐知道关家内部不和,却没想到已经混『乱』到这等地步。
客房里原本那些花瓶陈设,只怕不是被拿去变卖,就是拿走填了自己的新宅子。
老太爷一去,群龙无首,各为其利。
上行下效,主子们都这么干了,下人自然也开始偷『奸』耍滑,手脚不干净。
“那你们三老爷和五老爷呢?”凌枢问道。
何管事:“三老爷平日里就爱玩个木工,经常关在屋子里不见人,大家也不敢去打搅,五老爷那时候还没回来,回来之后听说此事,暴跳如雷,小人那天亲眼看见,他还跟大老爷吵了一架。”
岳定唐:“那你呢,你是谁的人?”
何管事一愣:“您何出此言?”
岳定唐:“你把所有主子的过处都揭了,还能在这个家继续干下去吗?”
“岳少爷有所不知,小人原是在老太爷身边伺候的,老太爷一走,几位老爷就不肯要我了,最后还是二老爷让我来接待您,等您一走,若是二老爷不肯留下我,我也只能收拾东西回乡下老家去了。”
见岳定唐和凌枢没什么要问的了,何管事说罢,躬身告退。
“您二位先歇着,热水和面巾已经让人去拿了,很快就会送来,再过一个时辰,小人过来接您二位去花厅用餐。”
“怎么不说话了?”
何管事走后,岳定唐瞥向凌枢。
“难得看你也会『露』出这般无言以对的神『色』。”
“老岳,你娘家人真绝了。”凌枢啧啧两声,“你瞅瞅,这非但桌子上空无一物,连椅子都被搬走了,那椅子原先也是黄梨木的吧,若不是还要留点体面,怕是现在桌子也没了!”
岳定唐皱眉:“什么用词,那不是我娘家人,是我娘的娘家人。”
“差不多,差不多!”凌枢打了个哈哈,“这让我坐哪儿?”
他直接一屁股坐上黄花梨木桌子,两条长腿在半空晃,双手环胸。
“有意思,真有意思!”
岳定唐:“哪里有意思?”
凌枢:“哪里都有意思!照何管事这么说,敢情整个关家上下,你这些表舅表兄弟,没一个能入眼的,那老太爷到底留了什么东西给你,非得让你千里迢迢从上海赶到这里来,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后辈的德行吧,让你专程来看笑话的?”
岳定唐:“何管事的话也不可全信。”
凌枢一挥手:“我晓得,但你大表舅和四表舅如何对掐,你也瞧见了,现在也就五老爷还靠谱一些吧。”
岳定唐抿抿唇,脸上流『露』些许无奈,以他事事喜怒不『露』的沉稳『性』格,想来是对刚进门大开眼界的热闹印象深刻,对关氏一家子的奇葩也叹为观止。
但他毕竟是个亲戚,还是个几十年不走动的亲戚,要不是老太爷的丧事,恐怕他都不会想起还有这门亲戚在,更不会来这里。
“老岳,有件事情,我得提前跟你打声招呼。”
凌枢打断了他的沉思。
岳定唐疑『惑』。
凌枢:“那个,我睡相不大好。”
岳定唐哦了一声:“那你晚上打地铺吧,我让何管事打扫一下,多送一床被子来。”
凌枢表情夸张:“你怎么忍心让你体弱多病远道而来舍命陪君子的老同学打地铺!”
岳定唐:“但你还是我的下属,上司睡床,下属打地铺,不是应该的吗?”
他的表情越是一本正经,凌枢就越是相信他肚子里坏水晃『荡』。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凌枢不想自己出钱住饭店,更不想去其它未打扫的房间将就。
这屋子都如此简陋了,难以想象其它屋子会是如何。
凌枢谄笑凑过去。
“我知道,你嘴硬心软,对老同学最是顾念旧情不过了,大不了咱回悦来栈再住一晚?”
岳定唐摇头:“明天一大早我要上山去给老太爷磕个头,一来一回恐怕赶不及,今晚怕是得将就了。”
“行行,我睡相挺好的,保证不『乱』动。”
说罢趁他不备,凌枢直接往拔步床上一躺,先下手为强,滚一圈再起来。
“喏,床铺这下有我的味道了,你就别嫌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