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爷关诗之觉得, 他回国之后, 天就变了。
出国之前,他爹关老太爷还在,天塌下来有定海神针顶着, 众人都有主心骨,那时候的关家,虽然也日渐没落, 但昔日光彩还在, 老爷子跟本地政要名流关系不错, 结拜把兄弟也都有点军政小权, 足以让关家在奉天城稳稳当当, 滋润度日。
但在他出国之后,国内尤其是东三省, 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关诗之认识的那个东北, 已非昔日之东北,奉天城那些熟悉的面孔,也大多消失不见。
余下的,随着老爷子去世, 如人饮水, 冷暖自知。
这几日关家接二连三的变故, 更让关诗之的世界彻底崩塌。
纸钱在火盆里燃烧之后灰烬被风刮起,飘得四处都是,与他老爹去世的场景一模一样。
只不过, 这次棺材里躺着的人,换成了他的二嫂。
那个年轻漂亮,说话娇滴滴,『性』子却很蛮横的女人,死了。
关家人都说何氏是被凌枢污辱而死的。
但凌枢下落不明,至今也没找到人。
紧接着是岳定唐出了事。
他在去市政公署的路上,汽车遭遇炸弹袭击。
司机被当场炸死,关诗之的同学影佐则身受重伤,至今昏『迷』不醒,看着也凶多吉少。
关诗之去医院探望影佐和岳定唐,后者倒还好些,虽然受伤,但没大碍,过段时日也许就可以康复出院了。
但就在关诗之离开医院的隔日,关家人就听说,岳定唐所在的医院发生爆炸,爆炸地点可能还是岳定唐的病房。
何管事奉命跑了一趟,又空手而返,因为医院已经被清空封锁了,周围的人众说纷纭,有说死伤惨重的,还有说尸体成堆成堆被炸飞往下砸的,岳定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何管事找不到人问,也不晓得人去了哪里,回来一说,关家人都慌了。
一方面,老爷子去世之后,关家庶务都是二老爷在出面,虽然老大和老四也未必服他,但现在到了需要他们出面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拎得出来,四老爷平日里超凡脱俗,对一应琐碎家务两眼一抹黑,大老爷就更不必说了。何氏死得蹊跷突然,二老爷一蹶不振,精神恍惚,问三句答一句,暂时无法料理岳定唐的行踪。
另一方面,岳定唐是为奔丧而来,人就这么失踪在偌大奉天城,说出去谁都不信,何况是他背后的岳家。要岳定唐是孤身一人也就罢了,偏偏岳家不好得罪,关家人发愁如何与岳家交代,左思右想,都没一个好理由,只得将事情暂且按下,能拖一日是一日。
如此局面下,老五关诗之不得不硬着头皮出面,先往市政公署跑了一圈,询问岳定唐的下落,却差点没让人给轰出来,他的老同学影佐现在生死不知,也没法帮他引荐门路,关诗之垂头丧气回来,站在关家门口,真有种天地苍茫惶惶不知去向的无措荒凉之感。
关诗之呆站了半天,依旧一脑门『乱』麻毫无头绪,不由长叹口气,抬步往里走。
刚跨过门槛,就听见四老爷对二老爷说:“二哥,依我看,二嫂这丧事,还是早日办完为好,别等七日了,早点抬上山吧。”
二老爷慢半拍,从『迷』茫中醒来,听见四老爷这话,登时勃然大怒。
“你二嫂死得这样惨,连凶手都没抓到,你就想赶紧掩盖真相!”
四老爷语重心长:“二哥,不是我跟二嫂过不去,你也知道,二嫂是横死,横死不吉,咱家从爹去世之后就没顺过,如今连定唐都下落不明,我方才请保家仙算了一下,明日午时正好是吉时,若那时将二嫂下葬,方可转危为安,你也不希望关家从此就倒大霉了吧?”
“放你娘的狗屁!”
二老爷撸起袖子就要揍人,却见大老爷上前一步,居然拦在平日里他处处看不顺眼的四老爷面前。
“老二,我这个当大哥的跟你说两句,弟妹的事情,我们也都伤心难过,但外头现在议论纷纷,都在说二弟妹行事不端,名节有损,论理她还是不能进祖坟的,但我们关家人仁厚,你说想让她进祖坟进宗庙,我们也没意见,但此事必得赶紧料理,以防夜长梦多,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孩子们以后的婚事想想!”
大老爷能突然说出这么一番长篇大论,关诗之很惊讶。
仔细一想,似乎也颇有道理。
他对这位小二嫂没什么感情,听见两人这么说,也跟着说了一句。
“二哥,你就听大家的劝吧,要是咱家以后能一帆风顺,那二嫂泉下有知,想必也不会计较的。大不了我们逢年过节多烧点东西给她,也就不在这几日了。”
二老爷的脸『色』青白交加,最终颓然下来。
“随便你们吧!”
何氏下葬的事宜就这么仓促定下。
隔日一大早,二老爷就上吐下泻,起不来床,不过不要紧,何氏的丧事早就准备好了,将近中午时分,八个青壮小伙抬起棺木开始从关家出发往城外山上走,随行还有临时聘来的披麻戴孝的孝子贤顺们,举幡吹唢,关四老爷和老袁作为关家代表,一路跟着。
刚出门没多久,四老爷就感觉到异样。
“这奉天城,怎么突然这么多警察,还四处盘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何氏的丧事和岳定唐的失踪,闹得关家人心绪不宁,除了何管事和关诗之,其他人都已接连几日不曾出门。
“您忘了,五老爷回来说,岳少爷汽车被炸的事情,传闻是有些人想对付某位大人物,却正好那位大人物临时换了车,这才轮到岳少爷倒霉,因为此事,整个奉天现在都戒严,咱们这趟出去,肯定也要被搜查的。”
老袁的声音稳稳当当,不多一丝惊慌,没少一点沉着,就像他这些年在关家的存在,不起眼,却不可或缺,即便关家几兄弟之间总有些矛盾,也没人闹到老袁那里去。
四老爷嗳了一声:“那,等会儿咱们出城,会不会被盘查?”
老袁道:“盘查是肯定会的,不过棺材里头是尸体,总不可能大变活人,应该无妨的。”
没过多久,他的话就得到验证。
城门多了比平时多几倍的巡守,看见个人,不分男女老幼都要拦下来,连篮子里的鸡蛋都没放过,掀开红布一个个看,顺手拿走两个的,那叫厚道,要是有人贪心不足直接端走一半,那提篮子的人也只能暗自叫苦,不敢有半句怨言。
四老爷是本地人,知道规矩,没等棺木近前,人就先迎上去,打着笑脸,给几位巡守一人一个封红。
“吃酒钱,几位长官不要客气!”
“出殡呢?”巡守之一的警察甲问。
四老爷自报家门:“是,我们是关家的,先父关德盛,也算奉天城的士绅,鄙人排行第四,几位兴许记得。”
掂掂封红,分量还不轻,对方的态度自然也好不少。
“原来是关老爷子的关家,我们自然认得,您就是那位百算百灵的关四爷吧?”
“四爷,我记得您,上个月我媳『妇』去找您算过,回来说您可灵验了!”
“四爷,您也给我看看呗!”
没想到送葬出殡还遇上拥趸,四老爷一乐,差点就跟他们推销起保家仙,想想自己有任务在身,话到嘴边,赶紧急转弯。
“几位,几位!这棺木里躺的是我家二嫂,前几日急病去世,正好今日吉时,我们得把人送去下葬,几位长官若想算卦问事,可等改日上门,我关四一定开门相迎。”
警察乙道:“四爷,不是我们要为难您,这几日出了大事,闹得满城风雨,我们奉命堵在这里,见人就搜,就是棺木,您也得让我们看一眼。”
四老爷:“那是自然!棺盖都没有合上呢,这棺木未到坟前不能落地,劳烦您几位都来帮把手?”
众人合力挪开棺盖一角,一张惨白惨白的面容映入眼帘。
甭管何氏生前有多少姿『色』,这死后的仪容,任谁看了都瘆得慌。
几个巡守也不想多看,匆匆扫一眼就当交差。
“四爷,给您提个醒儿,现在夜里宵禁,您得赶在申时回来,不然可就得在外头过夜了!”
“多谢提醒,多谢提醒!”
四老爷给他们拱手道谢,赶紧带着众人和棺木出城。
按理说,何氏一个弱女子不算沉,再加上棺木,八个人抬也还算稳妥。
可不知怎的,八人总觉得这棺木比以往他们抬的任何一具都要重。
“这棺木怎的这么沉,该不会是有什么冤情吧?”
其中一个抬棺者忍不住嘀咕一声。
话被旁边四老爷听见了,心里一抖,禁不住催促他们:“咱们走快点,赶在宵禁前回去,关家还有酒席等着诸位!你们可得把棺木抬稳当了,千万别落下,落棺不祥!”
坟地是早就选好挖好的,上山落棺倒也顺利,只是到了上香祭拜时,那香就怎么都点不着,正好又逢天『色』突变,眼看晴空万里顿时乌云滚滚,眼看就要有一场暴雨。
四老爷又急又恼,真怕赶不回去,得在这坟地里过夜,等会儿撞鬼还是其次,反正都是自家鬼,这一大群人一夜的开销,可就又要翻倍了。
这时老袁出声了。
“四爷,您先带着人回去吧,我可以在这里守夜,这土也由我来封。”
四老爷迟疑:“那你住哪睡哪,吃什么?”
老袁淡淡道:“我身上带着干粮,前面不远处有当时我给老太爷守夜时的草庐,足够遮风避雨了。”
四老爷松一口气,忙不迭道:“那就有劳你了,等你明日回府,我一定让大哥他们给你好好准备酒席犒劳!”
老袁:“您客气了,都是自家人。”
四老爷:“是是,你说得对,都是自家人!”
寒暄两句有余,四老爷忙不迭带着人走了。
他走后不久,天果然就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但老袁没有急着去避雨,反而跳到坑里,拨去先前落在棺木上的土,又吃力推开棺盖。
“你自己倒是也使点劲啊!”他禁不住朝棺木里埋怨。
要是有四老爷在此,铁定吓出一身白『毛』汗。
过了片刻,棺木里竟也传来动静。
身体挪动的声响,以及,沉闷的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