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首页

买活

关灯
护眼

第124章 至少止渴京城.皇帝 饮鸩止渴,至少

加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进书架
吾看书 www.wukanshu.com,最快更新买活!

“火烛注意,  千两——”

在悠扬的喊叫声中,渐渐浓黑的天『色』里,宫门正一重一重地往内关合,  小中人抱沉重的‘千两’锁在一旁躬身等候,这便是入夜时分隔内的‘千两’,  除非是当值的阁臣,  要在南书房留宿,否则入夜后,紫禁城中不灯火人烟,  一片乌漆麻黑的,伸手不五指,那些当值的官员若是出来散步游『荡』,  遇到月黑风高时,被吹灭了灯笼,  倒霉跌入金水河的都有过。

国势诚然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从前宫中各处夜里都是供灯的,  可自从九千岁得宠,  第一件便是废了‘宫中各处灯火使费’,  因仅此一项每年就要耗用十万两银以上,  对内库而言已经构成沉重负担。从此以后,  宫中入夜便是这般,众多殿宇蛰伏在黑暗中,宛若择人而噬的猛兽,  不为何,  又有一丝凄清诡谲感,仿若日为宫城,黑夜为冥府,  那些托蜡烛、灯笼在中穿行的人影,半像人,半像鬼,远远看去,实在令人有几分不寒而栗呢。

“皇爷,今夜是去坤宁宫,还是回处去?”

皇帝放轿帘子,不眺望头,他心里实是不爽快,时而便沉浸在绪中,头人小心翼翼问了三遍,他才听明,“不去皇后那里了,今晚想清净,不摘灯笼。”

所谓摘灯笼,是宫中后妃侍寝规矩,入夜后各主位在自己殿门红灯笼,若当夜得幸,便有阉人前来,摘灯笼迎走后妃,唯独皇后是例,皇帝找她要去坤宁宫,可以过夜。余摘灯笼迎来的妃子,完后照样被送回去,不会留和皇帝共寝,这都是祖辈留的老教训——有就寝时险些被宫人勒死的先皇。

虽然宫中除了皇后,没有更多主位,多是一些选侍,但这是因为封妃多少要有些耗费的缘故,皇帝年轻,从前在这些上是很热衷的,甚至可以是荒唐,灯笼夜夜要摘,有时一摘还是两三对,尤是服丹后,更是通宵达旦。不过这一切在去年黄谨进京,敬献买活军大礼后戛然而止,不仅仅是因为买活军送给皇帝许多好玩的小物件,足可以消磨时间,更重要的是,皇帝十分信服谢六姐的养生念,此后疏远道士,没服用过他们进献的仙丹,更是按谢六姐的办法安排食宿,又习练了黄谨偷学的所谓‘健身『操』’,不过几个月便觉得身日益壮健,是便越发保养起来,一旬最多招幸两次——当然是因为有了更好玩的儿去做,没时间光惦记胯这二两肉的了。

因此,迎候他回宫的小中人并不诧异,一顶小轿将皇帝送回乾清宫西暖房,热水已预备了,几个小中人、宫女眼观鼻、鼻观心等在那里,皇帝进门,

微微头示意,便一拥而上,为他脱道袍,用热水绞了『毛』巾,先为皇帝敷脸,又有宫人为他按摩肩膀,将他按得浑身松软,此时澡桶中已经注满了热水,众人便扶皇帝,让他跨到了澡桶中,又为他拉上‘拉链’,只『露』出一个头在面,皇帝便往后一靠,舒舒服服地享受起了宫人按头,又听到水声潺潺,这是他们另预备了一盆水,要来给他洗头了。

要买活军,享受是真会享受,虽然听他们不许澡堂子里开浴池,但这样的所谓‘便携式’澡桶,却诚然是令人啧啧赞叹的仙器,叫人更加肯定谢六姐的来历不凡——若这结构倒简单的,皇帝看了几眼便明了,用一种前所未的所谓‘塑料’材质做的支架,里头是个一人多长的底,中间有一段是特制柔软塑料——这塑料竟是可刚可柔,令人『迷』。这样要使用时,将提起卡好,而沐浴完毕后,只需要将抬到明渠上方,拔掉塞子,则所有积水顿时涌出,随后擦干盆身,重新折叠摆放,实在是方便没有了!

要这仙器澡桶,很是有一番故,宫中原本不是没有澡堂——不但有,而且是很有异国风情的,叫做‘奥斯曼式’的一个小澡堂子,在武英殿附近,名为浴德堂,从前皇帝洗澡多是去那处,但那里距离乾清宫不近,还要特意劳动,很不便宜,加上这些年宫中用度日益局促,浴德堂每动用一次,消耗人不,光是柴火煤炭便所费不赀,皇帝原本不怎么注意个人卫生,是浴德堂少有启用,逐渐废弛,他不去,余妃嫔连傍边的忌讳都没有了。

这样一来,紫禁城中洗澡便更加是个难题了,因为各宫中便是设了小厨房,火并不大,只够做两三个快火炒菜的,要同时烧许多热水,确实很难办到。还有更多不受宠的妃嫔最多是自备一个小炉子,热菜热饭,烧水抹身,不但热水不够,废水难以处——宫中虽然有渠,但都在殿,真的要淋浴、坐浴,那澡桶都是木制,非常沉重,是搬不动的,要靠太监宫女一桶桶提进热水,注满水早都凉了,便是勉强洗完了,还要一桶桶提出去,最后扛大澡桶出去洗涮,实在是兴师动众,一般不受宠的妃嫔没有这样大的面。

原本众人都是惯了这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待黄谨去买活军治识一番,回来起闻,皇帝这爱好工程建筑的心便动了,他让黄谨去浴德堂看看,能否将浴德堂改建为淋浴——倒是可以的,只需要一些铜来制水管,要一个水车便成了,所费不太多。但因为‘祖宗规矩’,而且‘国用日蹙’,这件最终还是搁浅了。

买活军不是否听了黄谨的转述,第一船送上京的货物,还送给他一个仙器澡桶,做工精致已极,材质前所未有,令

人啧啧称奇,而且是独他有,连九千岁都无——实九千岁用不上,他常在宫住,想洗澡,大可以开凿浴池,九千岁有钱,不在乎那子煤炭的花费。

有了这澡桶,皇帝便一改前『性』,坚持每日沐浴起来,余妃嫔受到了买活军的恩惠——虽然澡桶只有一个,但蜂窝煤却是在第一批货到京城时便送进宫里几吨,这煤球和从前所用的一切炭火不同,火不但足,而且很持久,一个三眼炉子,至少可以烧热两三大壶的水,虽不什么淋浴、泡澡,但坐在盆子里,往身上浇淋些热水,不和以前一样奢侈,便是选侍们可以时常洗洗澡:虽然皇帝的待遇还是差了九千岁一筹,但选侍们现在是可以赶得上富贵人家得宠的姬妾了。

至于皇后那里,皇帝得了这个折叠浴桶后,便百般琢磨想要仿制,到底还是箍了一个架高的大澡盆子,上头严丝合缝做了盖子,又在澡桶方凿了螺旋纹的塞口,令宫造司度尺寸,做了精钢的旋钮塞子来,几番试验,的确不太漏水,只是十分笨重,不能扛出去倒水,只能在架空的澡桶方放盆子接水出去倾倒,不过是比原本的方式更方便一儿。好在坤宁宫地方大,安排一个浴房倒还算便宜。皇帝做了一个,十分满意,又给皇弟信王做了一个不提。

热水中加了买活军送来的香精,又有巧手打出的浴『液』泡泡,香喷喷的热气全闷在盖子头,绵密的泡沫浮在水上,滋润皮肤,皇帝闭上眼享受头皮处那舒适的按压感,还有洗发水的芬芳,这一天心情大起大落带来的疲劳感一扫而空。宫人巧手,洗完头后,又为他细细地打了护发素,用买活军送来的干发帽包裹起来,拿来特意缝制的暖袋,装了热水,塞在脑后保温。

这是黄谨写在信中献上的方法,叫做‘焗油’,听能让头发乌黑有光泽,而这讲究一就在宫中风靡了起来,就连对买活军的物一向有些戒心的皇后,都以极大的热忱拥抱了这个全新的美发办法,很快又让数量不多的洗护套装卖出了五十两以上的高价,让内库大赚了一笔。

都谢六姐是神农氏,是无生老母,是天妃,是『药』童,怎么没人她是财神爷?皇帝昏昏欲睡地想,没有比她更会做买卖的人了,什么买卖她都稳赚不赔——这还不是本,最大的本是她能把棋走到这一步:和她合作便大赚特赚,而若是和她敌对,甚至只是保持冷淡,都会让人感到有难以忍受的亏损……

谢六姐是不是神人,这个在皇帝看来是毋庸置疑的,那些西洋人若真有所谓的短波电台,还会像现在这样恭顺吗?恐怕不会,他们还会发疯地想要收买手表,甚至请求皇帝赐予吗?不会的。正是这些东西构成

了一个强大而不可侵犯的买活军形象,谢六姐有了船,自己在造船,从这一来,她似乎就比皇帝还要更有权,至少这是皇帝现在办不到的,他没有钱,服不了大臣们。

她显然还拥有在大海中随意航行的能,在大海上随时和船只交谈的能,火压制所有敌军的能……她还会多少?她还藏多少?这完全是……是个未数!

皇帝不不觉地应用上了买活军的新词儿,朝廷真的能承受和谢六姐开战的结果吗?多一个无法剿灭的敌人?

他压根就不会抱打赢的希望——他太清楚手这些武将了,不能怪他们,没有粮饷怎么养兵呢?没有兵怎么打仗呢?敏军已经失去了能赢得战争的传承,便是退一万步,回到立朝初期,那些还能打仗的兵员都到了现在,去打建贼,打闯贼,那或许还有些微赢的希望,但和买活军?

代差战争,这个词真的好,太形象了,代差战争,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莫看现在双方的领土规模有极大的差距,但在皇帝来看,战争将是买活军单方面的碾压,这就是代差,买活军的‘单位产量’要比敏朝更高得多了,以至于国土的‘面积’在此时几乎都可以忽略……

谢六姐已经在称量的一端堆了太多筹码了,开战根本就不可能成为一个选项。甚至这样的份量让皇帝开始愿意重新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大敏会不会就亡在他的手上。在此前,他一直不愿去想这些,只是因为心底实是有答案的——皇帝一直觉得,如果他活得足够久,活十年、二十年,那么总有一天,他要么就是南迁去金陵,要么就是和建庶人一样一把火把自己烧死在宫里,这北面河山,恐怕的确是很难守住了。

即便是道这些,又能如何呢?他实在地什么都做不了,什么办不到,他就连在宫里骑骑自行车的自都没有。当皇帝登临上九五至尊位后,不过多久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他成为了这世上最有权而又最无能的人,少了阉党的帮助,他什么都办不到,而被他的太祖粉碎分担的相权,并未因为执掌的人更多而更好『操』纵,恰恰相反,内阁人数的增加反而助长了士大夫们的量。

他们已意识到了,当他们联合起来的时候,连皇帝都不堪一击,甚至无法通过正常手段办到任何情,只能借助阉党胡搅蛮缠。而尽管这些大臣并不会轻易地联盟行使自己的权利,但皇帝道,哪怕是一改革,都会遇到极端的阻,他不像祖父,幸运地拥有张太岳那样的能臣,皇帝能找到的,能驾驭的只有九千岁而已,他清楚的道,内阁里全是一群废物,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联手排挤那些没有融入他们的同僚,断绝皇帝接触到他

们的途径。

至于他呢……皇帝道,他不是什么很好的皇帝,他比祖父还更没有耐心,他手里的权比祖父还少。这或许是王朝气数将尽的表示,父亲确实不得祖父的欢心,确实不如祖父,而他或许便更加不如了,一代不如一代……不他是否就是末代……

如果谢六姐当真对北地没有兴趣的话,或许他还不是末代,或许这裱糊匠还能当去,或许这艘风雨飘摇的船还能开一段时间。开几年呢?开往什么方向呢?

如果谢六姐当真对北地没有兴趣的话……他心底有个声音轻轻在,你真觉得她对北地没有兴趣吗?

水有些温了,皇帝哼了一声,坐直身子,宫人们立刻上前打开盖板,搀扶他起身,两块在炭火上烘得暖热的浴巾一前一后将皇帝包裹住了,那绵软蓬松的触感,舒服得让人几乎要呻.『吟』起来,皇帝心底的郁气仿佛一又被浴巾给『揉』搓散了,他顺宫人们的安排换了棉质的寝衣——黄谨今日刚敬献的,皇帝心切尝试,连洗都不叫洗,立刻就换上了——歪在了软榻上。

暖熏笼的香味从榻丝丝缕缕地传了过来,暖热的丝衾盖住身子,将微凉的风隔绝在——因为藻井的关系,宫里总是偏阴冷,即便关紧了门窗还是有风。宫人们抱来了灌热水的高瓷枕,放在皇帝脖子底,温软的大腿承后脑,长发被『毛』巾绞紧了轻轻擦拭。

皇帝惬意地闭上眼,享受这人间最高等级的服侍,唇边不何时又挂上了朦胧的容:谢双瑶怎么可能对北地没有兴趣?她是个统治者,统治者就没有不想扩大疆土的,她现在不来取,只是因为她认为尚且不是时机。

但那又如何?还能如何?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饮鸩止渴的人,心中难道不道这是一杯毒『药』吗?只是在将来被毒死,和现在渴死间,他选择了赌一把将来的变数而已。

这样好,他不喜欢冲突,不喜欢战争,更不喜欢听到死人的消息。不用和买活军冲突,这些东西便会源源不绝地涌来,不管怎么样,反正少不了他的用度。

这样的日子,能享受一日,为什么不享受呢?江南那些地方,得她慢慢去吞吧,一年一两个县,可以喂养好几年呢,听谢六姐从不亏待跟随她的人,朝廷算和她做了买卖,应该不会太吃亏吧。

能少死些百姓总是好的……

要不然干脆封她一个护国天女算了……

如果买活军能解决东江岛的补给问题,辽饷至少可以减征一半以上,但要不要减这么多呢?

是不是该挪一部分银子出来,至少试从买活军那里偷学一练兵的办法

……

种种想法在心头浮浮沉沉,睡意倒一直没浓,这一阵困头过去了,皇帝有了些精神,懒洋洋靠坐在榻上,寻了一那个多联骨牌猜想验证器,又觉得这样的好东西还是明日来钻研,入睡时都有期待,便随意地道,“今日带回来的报纸呢?还附了一份手抄本的,对,就是那个《吏目参考》——念给我听……算了,还是我自己看。”

他取过了一叠麻纸,先读标题,“谈谈我们为何不能用恐惧和『迷』信统治百姓……哈!有趣!竟还是谢六姐撰写,太有趣!”

皇帝一边一边往读,他的意很快就消失了,脸『色』逐渐严肃了起来。

这一夜,乾清宫的新式蜡烛熄得很迟。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